《小神不上天》白茶霁夜

14、试探

　　三途村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

　　说是村子，村里却只有十二户人家。围着一株苍老峥嵘的古树。古树阴翳蔽日，虬枝盘旋。四周万倾沧海，浓雾缭绕。

　　村子通往外界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北边的林海，一条是南边的崎道，还有一条是东边的赤水。赤水上溯百里就是闻名遐迩的昆仑山。

　　顾名‘三途村’。

　　崎道。

　　“穆青，你要气到什么时候？”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纪，鹅蛋脸，浅色罗裙坠着银丝流苏，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微含笑意，一双眸子泛着珠光，清澈如缓缓流淌的溪水，不染尘垢。

　　马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印入眼帘的不是他清秀的面容，而是一双藏进袖口的手。白皙盛雪，晶莹玉润，仿佛不属于人间，精工雕琢下的无双瑰宝。少年微仰着头，神情静宁而安详，只是眸间沉沉，带着一丝不与年纪相符的晦涩。

　　他还在置气……

　　少女轻叹一声:“我只不过让你嘴甜些，我们好换更多钱去青天宗。你干嘛板着脸吓跑人家？”

　　“陶陶。”

　　“怎么了？”

　　“你这是在出卖我的色相。”刚才市集的阿姨对他又掐又揉，他明明动了怒，她却全然不顾他的感受，还要让他保持微笑？

　　陶陶嘀咕:“有总比没有好吧。”

　　穆青瞟过她明艳的脸庞，微微起鼓的胸脯，笑了。白齿黑瞳，带有揶揄:“是。你没有。”

　　“穆青！”

　　穆青抓紧马绳，一路扬尘，将她甩在身后。

　　陶陶跟在后面小跑，环佩叮铃作响，清脆悦耳:“你快下来，给我骑一段。”

　　“不要。”

　　陶陶一手掐诀，如一缕清风，几步追上撒欢的马。雪白的玉足套着新做的绣鞋，轻点马腹，谁知鞋底打滑，眼看就要栽了下去。

　　穆青用腿夹紧马腹，双手抱住陶陶的腰身，腰间一用力，将她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身前。暖玉生香，一股少女的气息扑面而来。

　　穆青一怔，无暇的手搭在她柔软的腰间，缓缓地缩了回去:“小心点。”

　　陶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拍拍胸脯:“吓死我了，幸好有你在。”伸长脖子往下探，山路崎岖，仅容两人并行，再往下就是深谷幽壑，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只是报答老爹的救命之恩，不然谁要管你啊。”

　　“穆青！”

　　白马疾驰，渐渐化作一抹流白。

　　三途村的人只姓陶。

　　唯独陶陶是陶村长的女儿。

　　陶家世代守在古树下，到了陶陶这一代，年轻的一辈只剩她一人。直到有一天，陶村长从林海中带回一个白齿黑瞳的少年。

　　之后，年轻的一辈就剩她和穆青两人。

　　快到三途村时，白马突然不再往前走了，鼻息吞吐着粗气，马蹄踩乱了村前抽芽的泥土。

　　村子上方笼罩着浓浓的黑雾，隐隐夹杂着青紫色的雷电，四周明明无风，却飘来一丝淡淡的血气。

　　穆青眉头紧皱，清秀的面容缭绕着雾气:“陶陶，你到我后面来。”

　　“你发什么疯啊？”陶陶不理，大步走进村子。穆青焦急的跟上，一把拽过她的手腕。陶陶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着惊愕和茫然，穆青看向村子，村子里死气沉沉的一片，十二座屋塔犹如冰冷的石像，冷冷的看着他二人。

　　那株古树被人凌空劈开，从中间齐齐的分成两半，露出一口昏暗狭小的井。穆青让陶陶站那别动，自己小心翼翼的往井口走去。脚下的泥土过分粘稠，穆青往下一看，土里竟然混杂斑驳的血迹。

　　穆青大吃一惊，这时陶陶忽然发出尖叫，阴云沉沉，浓郁的雾中伸出一双手，悄悄的搭上她的肩。

　　“陶陶！”穆青顾不得其他，从腰腹腰腹一把轻薄的软剑，迎面刺了上去，剑风狠辣。

　　“剑不错。”浓雾中渐渐现出一张清彦文雅的脸。他一手夹着穆青的软剑，任穆青使出全力，软剑在他手中恍若定格，纹丝不动。那人面带和善的笑，音色不重，却带着威严:“你们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穆青狭目微眯，扔掉剑柄，掌风如一股劲风直逼面门:“关你屁事。”

　　那人耸耸肩，放开陶陶，退后几步，巧妙的避开穆青的掌风。

　　穆青两次杀招落空，那人看似闲散的动作，脚步却踩着精妙的阵法，以陶陶为阵眼。穆青如果穷追不舍，后果不堪设想。

　　穆青停下进攻，捡起地上的软剑，问道:“你是青天宗的人？”那人所踩的阵法，他曾见过一回。

　　陶陶听到‘青天宗’这三个字，眼睛一亮。

　　“当然，”那人缓缓吐露:“是。”

　　咚！

　　一声闷响。

　　“什么声音？”穆青又抬起软剑，指着那人身后说道。

　　陶陶也探头，以为又来了青天宗的人。

　　那人看也不看，始终保持着书生般文雅清俊的气质，眼神带着嘲弄:“你们喝过乌龟汤么？”

　　穆青和陶陶对望一眼。他是不是傻了？说什么乌龟汤？

　　那人毫不在意，继续道:“炖乌龟汤要用拆骨之法。第一步，先把她弄死。”

　　“等一下。”

　　浓雾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穆青和陶陶四处望了望，明明没人啊。

　　“你就没有考虑过乌龟的感受么？”那声音道。

　　“没有。”他想了想:“你穿鞋会考虑鞋疼不疼么？”

　　陶陶看向自己的新鞋，精致的鞋面盛开一朵绚烂的兰花。这跟鞋又有什么关系？

　　穆青有些不耐烦:“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浓雾中爬出一只小乌龟，那个女声就来自小乌龟:“少年，我们在探讨养身道。”

　　之前的那人拿起小乌龟:“我可没这么说。”

　　“青云大哥，作为青天宗的大师兄，你可得是个好人呐。”小乌龟郑重的提醒他。

　　“是么。”陈青云将小乌龟放在肩头，朝穆青和陶陶走来。

　　穆青一脸戒备，陶陶问道:“青天宗的人怎么会来村子？”

　　陈青云没有回答，扫了村子一眼，目光停留在古树地下藏着的井里。千年的尸气就是从那里发出的。陈青云指着那口井问:“你们知道这里有井么？”

　　陶陶茫然的摇头，老爹从未告诉过她。她只知道，这株古树有着悠久的年龄，一直守在村子中央。她曾坐在树上玩闹过，还被老爹骂了一顿。

　　穆青反问道:“这井里有什么？”

　　陈青云肩头上的小乌龟道:“千年的黑僵。”

　　陈青云指着头顶的黑雾和天雷:“黑雾是千年的尸气，天雷应该是黑僵即将渡劫。”转念一想，黑僵渡劫得成什么？他听过有人修尸道。他小师叔修的就是尸道。然而，但凡修尸道的人，都会拿黑僵来做引。从没听过黑僵自己修道的。

　　还是现在的僵尸都那么猖狂？

　　此时，古井里冒出更浓密的尸气。

　　陈青云暗道不好，一手揽过陶陶，一手抓住穆青，快速后退。尸气像有意识般，追着陈青云的脚步不放。陈青云不敢停顿，身法变换，看得陶陶眼花缭乱，大呼过瘾。穆青捂住陶陶的口鼻，骂道:“尸气有毒，你想死啊。”

　　陶陶顿时闭口，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陈青云道:“你还知道尸气有毒？”

　　“我又不是土包子。”穆青别过头，他和陶陶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

　　梦罗注意到穆青尴尬的神情，懒洋洋的道:“又是一个早熟的少年。”

　　陈青云被尸气追赶，一口气退到崎岖的山道。尸气彻底迸发，贴着地面蹿来，原先黑雾还只停留在村子里，眼下已经弥漫到山路口了。陈青云将陶陶和穆青放下，独自引走尸气，黑雾很快吞噬山路，转眼不见人影。

　　黑雾中飞出一只小乌龟。

　　陶陶见她张牙舞爪，倾身接住:“小乌龟，没事吧？”

　　彼时梦罗真的很郁闷。

　　她就不该怂恿陈青云来见义勇为。

　　现在陈青云不知去哪了，临走前还把她丢了出来。梦罗想揉揉腰，发现自己没有腰。梦罗在陶陶手里换了个姿势，想做出个愤怒的表情。陶陶笑道:“你要拉肚子么？”

　　“你才拉肚子。”梦罗冷哼。

　　陶陶也不恼，反而觉得这只小乌龟很可爱。

　　穆青一把抓过梦罗，拿在手里颠了颠，梦罗感到壳颤:“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人。”姜乌教过她，关键时刻说话要说重点。那些废话连篇的人，都只说到一半。

　　穆青不信:“青天宗的人到哪准没好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青天宗是人间第一宗门。按理说，有不少人对其敬仰。比如那个叫陶陶的女孩。

　　果然陶陶听到这话，就很不高兴:“你胡说什么？”

　　穆青不理她。

　　陶陶还想说什么。

　　脚下突然地动山摇，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上空青紫色的天雷汇聚成碗口粗，犹如巨人咆哮，生生撕裂浓郁的黑雾。

　　一道天雷打在了古树上。

　　“不好。”

　　古树陡生大火，青紫色的火焰瞬间吞没古树，长长的火舌又向四周的屋塔席卷，转眼间，整个村子被火焰和浓雾包裹，看不见任何人逃出来。

　　陶陶有些呆楞，问穆青:“老爹呢？”

　　穆青咬牙，不说话。

　　“桂婶呢？”

　　“……”

　　“六叔呢？”

　　“陶陶……”穆青扳过她的脸:“他们可能没有逃出来。”

　　“胡说！”陶陶瞪他。

　　“你好好看看。”漫天的大火，浓郁的黑雾，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陶陶双眼赤红，推开穆青，向村子跑去。穆青扔掉小乌龟，紧接着追了过去。越靠近村子，脚下的泥土越是滚烫。陶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脚上新做的鞋子掉落，一只翻倒在石头旁，另一只孤零零的挂在脚面……

　　临行前，老爹把她叫到屋里，将这双鞋穿在了她脚上。老爹低头的时候，鬓角里藏不住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像天边斜挂的星云。她清楚的记得，这双鞋子在老爹宽大厚实的掌中，显得精致小巧，穿在她脚上，不大不小，意外的合适。好像每个夜晚，都一双手握住自己的脚，悄悄比划着。

　　陶陶趴在地上，大火照得脸颊通红，那双澄清如溪水般的眸子漫过痛苦，撒下无尽的悲怆:“老爹……”

　　穆青扶起她，将她的头埋进胸前，有一股潮汽蔓延心口。

　　梦罗远远的望着这一幕，来不及感伤。

　　就在这时，火光中冲出一个浑身焦黑的人。

　　不是黑僵是谁！

　　一道森然的口子从头顶延伸至腰腹，横贯半个身子。口子翻出恐怖的皮肉，没有血，肉如同树皮一般干枯。黑僵发出吼叫声，鼻子被尽数削去，脸上凹进去一块血窟窿。

　　黑僵朝陶陶和穆青的方向嗅了嗅，漆黑的瞳仁泛出一道凌厉的血光。

　　“快跑！”梦罗喊道。

　　穆青感到后面一阵腥风，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烧焦味，抱起陶陶就往梦罗这边跑。

　　黑僵速度极快，转眼追上穆青，伸手就是一抓。穆青只觉后背疼痛异常，好像骨肉都暴露在外，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后背，钻进身体。

　　“陶陶。”

　　“穆青，你怎么了？”

　　“我被黑僵伤着了。我听人说过，被僵尸伤过的人，也会变成僵尸。”穆青放下陶陶，背对她:“你自己跑吧。”

　　“我跟你一起走。”

　　穆青狠狠了心，朝她身后击了一掌。陶陶闷哼一声，身子飞出数米远，脸上还保持着不敢置信的神情。

　　黑僵一手捏住穆青的脖子，穆青挣扎几下，脸色已经变成青紫色，眼看就要翻白眼。一道剑光划过黑僵的手臂，黑僵痛苦的大叫。

　　黑气的血水流淌。

　　穆青趁机大口大口的喘气，抬头一看，只见方才引走尸气的陈青云又重新回了来。

　　身姿欣长，剑光凌厉。

　　他放下沾有黑僵血的剑，剑尖点地，说不出的英俊伟岸。只是探向梦罗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我以为你会出手救下这两个人。”

　　“什么？”

　　陈青云一改和善的面容，眸间寒光森然。

　　“你不是大杀器么？黄长老和几位师兄弟皆死在你手中，怎么连两个普通人都不愿意救？”

　　梦罗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他刚才不是为了引走尸气？而是在逼她出手？

　　他在试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