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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〇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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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浑浑噩噩。
山上一年,地上五年,不禁思忖和碾磨,悄然流逝。
石兰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将过往的十年归于“南柯一梦”,便能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然而,少年并没有她这般温顺自然的想法,他对“消失的十年”充满抗拒和疑惑。
甚至对白首山也有了畏惧。
他精瘦灵活的身子转眼消失在视线,像一道跳跃的光圈。
周遭寂静林海,不时有飞鸟划过头顶,落在对面枝头。“江离?”清恬慌张的嗓音在林海上空回荡。
江离的身影渐渐远去,成为白云苍狗下的一粒芥子。
两边苍老浓翠的大树向后疾驰,渐渐放缓,慢慢停驻,石兰追不动了,索性停下来休息。
往常她还不屑黑绝师父夸赞少年,如今体力跟不上,真的很要命呐。
“这不是回白首山的路。”周遭的景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深绿,石兰找了一会,准备原路返还。她对江离没有执着追到的念头,反正过几天他还会回来的。
听师父们说。少年没有家,只有白首山。
“救我……”溪流清越湍急的响动,有女声在呼救。
石兰想了想,动作敏捷的爬上最高的一根树,占领高枝,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阳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飞跃。
一个姑娘在湍急迅猛的溪水中起起伏伏,穿着附近村子随处可见的旧衣服,行头干净体面。溪水看似清浅,竟然漫到她细腻修长的脖颈,姑娘显然喊累了,余音充满悲壮和绝望——“救命啊!”
姑娘最后一声嘶喊,脑袋却是渐渐沉了下去。
石兰顾不上其他,脱下鞋子,就向姑娘沉落的地方奋力游去。她下水匆忙,倒不忘给自己使上分水符,身子一进水,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冰冷的窒息感,困住她的手脚。
她努力张开眼,想看清姑娘沉落的位置,只是水中的视线是浑噩的,不时还有长长的水草阻挡一下。
有了分水符,石兰能短暂的呼吸。
她是四柱四阳的命格,生魂比旁人多三道,所以能有三条命。
然而,黑绝师父曾说:这三条命不是按乘法算的,而是按加法算的。
假使,石兰能活一百年。
在百年期间,四柱四阳的命格会让她好运连连,很难遇上意外。要按照原先的活法,石兰会平平安安,终老百年。除非碰到鬼神祸乱这种不可抗力,石兰能比旁人多死两回。
再活,最多不过百年。
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重新投胎三次。
石兰谨慎的观察四周,找了落水姑娘那么久,连片水花都没瞧见。
不对劲啊。像是传说中的水鬼找替身!
近木远水。她怎么给忘了。
眼下没别的办法,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水鬼,悄声上岸。
“四柱四阳,天佑之命?”水鬼凄楚阴寒的声音就在石兰背后。
听到水鬼的声音,石兰反而不紧张了。内心似乎还有点小雀跃。早听黑绝师父说起鬼怪之事,她因为特殊的命格,始终看不见。但如今在水里,水汽隔绝空气,一些细微堂皇的声音钻进耳朵。
就像打开一座新的大门,在石兰面前的世界,再也不是潮湿的巫山云雨,怪诞的青山花海,她向往的是另一种极致的灰蒙的景色。
“你是水鬼?”石兰大胆的问。
水鬼没有急着拿石兰下嘴,慢悠悠飘到面前,想看一看这个胆大明朗的小姑娘:“是啊。你是四柱四阳之身,有三条命,肯定不怕我。”
石兰笑笑:“你知道就好。”
她本不是这般张扬放肆的性格,素人的朴实沉稳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缓缓流淌的血脉里。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江离者,黑上加黑。
“呵。”水鬼青皮紫面,脸颊上有细小的鳞片,朝石兰伸出手,眼底的狂热和痴迷一下子惊动石兰的警觉。
“那你就给我一条命吧!”
石兰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两张符,都是黑绝师父给她偷来保命的。
一张是正身符,能让身体变得灵敏强壮。以石兰微薄无几的道行,只能用三分钟。一张是杀鬼符,用来杀鬼正道。
水鬼定定的看了一眼两张符,挽出讥诮的笑:“杀鬼?”
鬼怪是世间不正道的化身,身为半路入门的阴阳学徒,不杀鬼,难不成要救?
“你手里不应该还有一张符吗?”
石兰一惊。水鬼怎么知道?她藏不住心事,顺手摸进布袋。其实黑绝师父给了她三张符保命。除了这两张,还有一张驱鬼符。
顾名思义,驱鬼除邪,能短暂的制止水鬼的行动。
足够石兰脱身。
“小小年纪,就一心想着杀鬼,而非驱鬼。”水鬼继续冷笑:“你还真是人间正道出来的孩子,天真无知,又心狠手辣。你家大人教得真好。”
石兰默了默,目光疑惑,带着素人应有的苦恼和迷惘,一时间竟被水鬼的话,乱了心神。浑然不觉水鬼悄然靠近,伸出布满青皮的手,扼住她纤细修长如天鹅般脆弱的脖子。
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她想睡好,想吃饱,想听师父的话,想孤傲无礼的少年能收回眼底的轻蔑和嘲弄,不再对她尖锐苛刻。她像个跳脚的木偶,隐隐中有根透明的线羁绊着一举一动,她安顺柔善的性格又不准她奋力挣脱。
她看似柔和善良,其实骨子里的冷漠恶毒是每个素人的诟病。
她不好,用面上的无害纯良粉饰内心渴求动荡的不安分的灵魂,对石老汉不吭一声的离去,何尝不是对无趣生活的不满与宣泄。
石兰闭上眼,素净的面容蒙上倦意。
此时那双青皮狠厉的手正从体内慢慢抽离她的一条命。
石兰能感觉到生命离开体内的过程,它像一团通红炙热的火焰,在冰凉的水中,挣扎着消融,落满尘埃与灰烬。
她的脑袋撕裂般的疼,就像有人在不停的敲打,视线却意外的明朗起来……原来水底并不是一味的浑浊冰冷,还有几条努力生存的胖鱼,和几只懒散打盹的绿壳龟,睁着黛墨色的眼珠子,将她死去的样子,耐心记下。
“谁!”有人破水而入,矫健的身姿如游龙入海,过往不及。
水鬼松开石兰,将那团通红的火焰吞进肚里,转身逃走。
石兰这才回过神,自己已经是死了一回的人了。对于生命,有了不舍和难解,甚至是恐慌。
她怕死。
可笑的是,死之前还不觉得怕,死过一回竟怕得要命。
石兰甩去一张杀鬼符,水鬼背后中招,大叫一声,河水立刻被她身上腥臭的气味污浊。
石兰忍着呕吐,倒在来人的臂弯中,任由他环住自己的脖子,把她带出水面。少年劈头骂道:“你是不是不怕死!”
见过不怕死的,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命多也不是这样玩的。
江离一身狼狈的望着一脸平静的石兰,才发觉后者睫毛颤了颤。
许久不见的天空和飞鸟,温暖的阳光堂而皇之的倒映眼底。心跳还会有,温度还在,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从少年身上传来的怒火和不耐,却是弯弯嘴角,轻声哭出来:“江离,江离,我怕。我怕死啊。”
哪有人不怕死的。
江离想习惯性的反讥,只是姑娘眼里的水花实在太多了,多得都快溅湿心上。
少年依旧孤傲,别过头,笨拙道:“怕就怕吧。那就不死。”
他真看不惯这个小姑娘。看不惯她无知的可怕。她越是活得鲜活明丽,温善动人,他越觉得无知可怕,厌恶讨厌。
别扭的少年,无知的姑娘,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生活着,没人能说得清楚谁对谁错。尤其生命这回事儿,始终充满着未知和意外。
“我能看见鬼了?”回到山上,石兰不敢瞒着,就把丢了一条命的事老老实实告诉黑绝师父。
黑绝师父是个妙人。听后,又气又笑:“石兰娃娃,这也不全是坏事。”
老头又卖什么官司?
石兰细细品味“官司”这个词,真新鲜。下山后刚学会的。
“以前你是四柱四阳的天佑之命,如果不靠近水,别说鬼,我都不敢在你身边待久。阴阳先生干阴间的买卖,要你这样碰不着阴的女娃娃干嘛,只管看,不管摸……”瞧见石兰嫌恶的后退几步,黑绝装模作样的咳了咳:“现在你丢了一条命,去除一分阳气,能隐约看见一点鬼气了吧?”
石兰点头。
以前看不见,只知道白首山壮阔华美,阳花贵树,如同梦里不切实际的仙境。可是这次上山,明显能瞧见随处游走的黑气,有些扎根在一根老树的树干底下,有些躲在隐蔽的山洞里,一双双阴气沉沉的眼睛,像无数颗寂然肃穆的星辰,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以后多吃吃,多补补,会有更多时候看见鬼。”只不过都是短暂的。过了特定的时间,她还是看不见鬼的素人。
“像江离一样?”石兰眼里有了希冀,却没有如愿得到肯定的答案。
“不一样。”
“为什么?”
“石兰娃娃,你记住。你的眼睛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后的亲人朋友爱人,都不能。”
石兰点头。
黑绝又说:“还有江离娃娃,他虽没有你这么特殊的命格,但天资极好,不亚于阴阳世家的子弟,又生有四界瞳,以后道长路远,前途未卜。如今年轻一辈能比及江离娃娃的,也只有你天绝师父家的曾曾曾曾曾曾孙,张林娃娃。”
见石兰一脸“我就静静的看着你吹”的表情,老顽童起了逗弄的心思:“不过你放心。”
“嗯?”
“只要你学会了师父的全部本事,就能压倒任何人。包括江离娃娃。”
“放屁。”少年还是懒散无敌的躺在树上,鼓着腮帮子,雷劈似的回了一句。
石兰收拾收拾,准备练习‘殃榜’:“好了,您可以走了。”
“不再跟师父说说体己话?”黑绝委屈,腆着老脸,黏上硬气的姑娘。
“要不,我给您试着写个‘殃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