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15、第一五章

　　“回白首山？”江离问。

　　“先不回。”石兰笑道：“去你的故乡。”

　　江离的故乡同旁人的故乡不同。一条泛着水光的青石板路，两旁立着粉墙青瓦，春雨蹁跹而至，携来如丝的缠绵，万里青色朦胧，好似萌生的梦境。

　　傍晚，晚霞映红了天空，披着霞彩，步入古街。

　　霞光一点点消失在天际，古街上一盏盏灯笼照亮夜色。古街穿梭着一条条小河，灯光从一家家乌漆格子里渗透出来，点亮了夜河，折射出的柔和，夹杂着墨香。

　　望过去，青白的交相辉映，古色的斑驳陆离。

　　即便成为‘家乡’，江离对此只有迷糊到不堪的记忆。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石兰看着五花八门的店面，问他。

　　“不知道。”江离闷声闷气的说。

　　“这真是你家乡？”石兰瞪大眼睛。

　　“也许，是吧。”江离也不确定了，却瞧见一家卤水豆腐店。

　　“我尝尝。”顾小奶奶闲不住，迈着轻盈的步子，转眼坐到豆腐店，要了碗豆腐。尝了口，眉头抽搐，一咧嘴：“臭的。”

　　“傻狐狸。”江离跟石兰一起挤兑顾小奶奶。

　　“你们也尝尝。”顾小奶奶苦着脸招呼。

　　石兰看着碗里黑乎乎散发着莫名味道的豆腐，镇定的摇头。

　　倒是江离二话不说，皙白若刻的手拿起筷子夹上一块，递进嘴里，强烈冲击的味道立马令他眉头紧锁，而后淡淡涩涩的香气渐渐萦绕满口，像雨后的古街，总带着那么点微涩和怅然。

　　“臭死了。”江离放下筷子，容色淡淡，如清荷浮水，高远而碰不得。

　　原先的江离明媚让人睁不开眼，像逆着光行走的白狼，高贵而不加掩饰，慵懒而不经雕琢。如今夜色给他披上一层淡淡的青烟，少年坐在小板凳上，骨子里流露出澹薄清冷。

　　“怎么？”少年抬头，美目流转，好笑的看石兰。

　　“没事。”石兰别过头，试图把心中的异样压下，夹了块臭豆腐，塞进嘴里。随后，苦兮兮的看着江离和顾小奶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你吃shi了啊。”顾小奶奶说话难听到刺耳。

　　“我吃你了。”石兰回。

　　顾小奶奶，怒。江离，笑。石兰喝口豆汁，唇边白绒绒的，跟着乐。

　　“吃吧吃吧。”店老板是个肤白体肥的中年人，见这三个少年少女打打闹闹，跟着憨厚的笑。山人坚毅朴实，水人憨厚热情，浓浓的夜色便随着渔家灯火星星点点的落下，缓缓进入尾声。

　　江离提前定了一间民宿，名字不起眼。宜家民宿。

　　地点却很好。
　　拐过弯就是长廊水榭花灯孤舟，放眼望去青白参差流水昭昭。

　　民宿的老板是个年轻的姑娘。店面的装饰简单素雅，屋内的陈设也是清新自然，要说这间民宿比其他地方好在哪，不是店门高高悬挂着的油纸伞，也不是独占江边风光的落地窗，而是住下来的旅客都能挑上一件喜爱的旗袍，扮成‘撑着一把油纸伞漫步雨巷的丁香姑娘’。

　　所以，当江离带着变成男身的顾小奶奶住一间屋子，石兰在另一间屋子由店主姑娘拾掇妆容的时候，细雨如期而至，没有惊着迎来过往的客人。只是石兰屋子轻轻开启的那一刻，少年不耐烦的一眼，却是轻轻的怔楞。

　　山里女子是不穿旗袍的。

　　旗袍那种与生俱来的的软和感，注定只与江南女子结缘。尽管石兰有着雨后空山的灵秀，但眉间挥不去的英气，让她始终无法‘软’下来。

　　所以，店主姑娘给她找了一件汉服。

　　莲青色的裙子在细雨中染上一层薄薄的微醺，干净简洁的马尾让灵秀英气的气质凌驾于姿色之上，她比江南里任何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还要平和而安静，好像没有旗袍的雕琢与诠释也毫不逊色。

　　“好看吗？”石兰挑眉问，往日的温吞沉默，经过雨水润色，多了一股洒脱清和之意。

　　“不好看。”江离淡然的转动眸子：“不伦不类。”

　　旁边有很多撑着油纸伞的女子在看他，漂亮的少年总能招人眼球。石兰微红了脸，攥着莲青色的裙子，扭头上楼：“哦，我去换掉。”

　　“是吗？我倒觉得挺好看的。”顾小奶奶一声不吭，眯着眼，似在打量江离的神色。

　　江离放下白瓷碗，碗里白乳清泉般的豆浆荡起斑驳的涟漪，明晃晃的映着眼底极力掩饰的惊动，伸出手，对着石兰的方向，微微曲了曲，“你过来。”

　　“干嘛。”石兰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将他面上的冷淡看在眼里。

　　“野山鸡还真想当金凤凰？”另一只手，点了一点豆汁，轻轻晕开她殷红明媚的唇，只剩下浅浅的粉色。

　　石兰怔住。

　　“就是。”顾小奶奶接过话，掂量掂量，又添了几句狠话：“素人就该有素人样子。涂涂抹抹，跟个乡下卖唱的戏子似的。”

　　石兰瞪她。

　　江离也瞪她。什么话到老狐狸这都难以下咽。

　　“当我没说。”顾小奶奶很知趣的闭嘴，随口唱了几段。

　　飞檐低落雨珠，浸透江南平缓柔情的色泽。

　　人们说着唱着笑着闹着，几乎把远处沉积的乌云抛在脑后。

　　只是笑闹过后的街市很快被滂沱大雨扫了兴致，刚走过几条街，大雨糅杂着嬉笑声冲散了石兰和江离。

　　石兰躲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春雨潇潇，清冷如许。

　　人群散作鸟雀，青石板一路向前，待到一座石板桥，流水从桥下蜿蜒走过，少年孤立的站在桥上，一身骄傲被雨水冲没，欣长的背影像是江南黛色下的留白，模糊、清冷的一团。

　　他的眉头紧锁，隔绝如幕的大雨，让石兰感到疏远与陌生。眼神里深藏的晦暗如同眼前的雨势一样惊人、真切。

　　江离的眼睛是江母给的，倾尽一族的血脉和精血，造就一双四界瞳。

　　江离是个内心越在意、面子越云淡风轻的人，来到江南以后，即便这里有再多的风景，他也神情淡淡，不像个回乡的游子，倒像个疏离冷漠的客人。

　　大雨能冲刷粉墙青瓦的陈年，却冲不掉当时旧日的噩梦。

　　“江离。”石兰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原来你不喜欢江南。”几乎肯定。

　　“我母亲……算了，不习惯，还是叫‘她’吧。”江离说。

　　“她生得美，尤其眼睛，清冷的像缓缓流逝的潮水。可她往那一坐，这家人只会觉得无比扫兴，没有想象中的蓬荜生辉。旁人都说她未婚生子，犯了忌讳，也不知道我是哪儿窜出来的野种、杂碎。我不服，拿拳头教训了骂我的孩子。那孩子母亲带他找上门，数落我的不是。我看她，她还是坐在窗前看着我。不动声色。好像我只是个会淘气的小猫小狗。又或者连小猫小狗都不算。”

　　他的嗓音带着雨水般的潮气，嘴唇干巴巴的笑。

　　石兰想靠近他，迈开脚，而后无力地缩回，轻轻叹道：“她只是……”

　　顿住，只是什么？性子使然？这样浅薄的理由谁能信？

　　或许，少年根本不想让人宽慰。他只是，在阐述一个平淡的事实。

　　“后来，我努力的想，她只是不爱我。没别的。谁说生养的父母就该爱自己。那只是大部分人。也许她就是少部分、不爱孩子的母亲。她除了不爱我，其他时候都很安静。”少年顿了顿，竟笑起来，银月弯刀，春意般的凉薄：“这点，你很像她。”

　　石兰苦笑。

　　“我不喜欢江南。因为江南跟她一样，阴冷无情。我不喜欢你。因为你也跟她一样……”他后半段话隐没在雨声里，断断续续的，像撕裂的锦绣。

　　“江离……”她想解释，解释自己跟他母亲不一样。

　　江离却没有答话，他错过石兰，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民宿，石兰思来想去，确定江离说的只是开头。还有之后。

　　只是这个‘之后’和家长里短不一样，它近乎毁灭，折了少年一双翼，将骄傲不羁的他狠狠摔进尘埃。从此即便他离开江南，走遍千山万水，骨子里却还是下着江南的雨。

　　这晚，石兰睡得不安稳。

　　下了几天雨，被子都很潮湿，翻个身，抓抓胳膊，留下几道红肿的印子。可能沾染太多的湿气，身上开始起疹子。

　　抹黑下楼，准备问店主姑娘要点膏药。蓦然，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朵，大厅里，江离和顾小奶奶隔一段距离坐着。

　　“你打算把石兰怎么办？”顾小奶奶不咸不淡的开口。

　　石兰本想叫他们俩。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年明显的沉默，令她愣住。

　　少年斜倚在窗边，黑发柔软，垂落额前，嘴唇紧抿着，月光倒在河面，潋滟的波光遮住他眼窝中的阴翳。

　　“顾家出事了。”顾小奶奶声音波澜不惊，仿佛顾家跟她已经彻底划清界限。

　　“怎么？”少年微怔。

　　“顾夕丫头随了她奶奶的阴狠，不惜用顾家练成纯正的精血，想来找你。”顾小奶奶话里有话。

　　“找我来干什么？”少年满满的厌恶。

　　“她如今是纯正的阴阳眼血脉，和你的四界瞳血脉，能诞下一个不错的孩子。”顾小奶奶说‘诞下’这个词的时候，嘲讽的意味极浓。

　　少年怒了，半晌，阴沉沉的说：“老狐狸，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他骨子里的傲然与尊严，不容侵犯。

　　顾小奶奶耸耸肩，缓缓道：“顾家的事只是开端，这后面不止有顾奶奶操控。还有一个比她更渴望造出一双完好眼睛的人。”

　　“你想说什么。”江离的声音有些冷。

　　这次，顾小奶奶尤为认真：“世人都知道，只有一个人会为了造出绝世的眼睛而不折手段、甚至不惜残害血亲……”

　　江离默然。

　　“她，是你的母亲。”

　　顾小奶奶平静的说：“而她现在想要什么，我们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