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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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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是夜晚来的,带着初春凉薄的寒意和沉重的霜露。
出发前,江离请教顾小奶奶,活了那么大岁数就没攒下个一星半子?
顾小奶奶皮娇脸厚,白吃白喝几天,当然察觉他问这话的意思。当即一身正气的谴责少年的粗俗浅薄,而后,掏出一沓破纸:“皇城根下有我几处宅子。”
少年眼里有光,笑成皎皎银月。先前对顾小奶奶的不悦一扫而光,小心翼翼的接过顾小奶奶的破纸。
下一刻,神采飞扬的眉头僵住。
“顾小奶奶,你什么时候置办的地契房契?”
“你说哪个?”顾小奶奶喝口泡面汤:“贞观年间的?还是乾隆年间的?”笑话,顾小奶奶良田万顷,富可敌国,别说几桶酸菜泡面,就是买下整个厂子,那也是绰绰有余。
“只要不是建国后,都不好使。”少年像霜打了的茄子。抖着一沓各朝各代的房契地契,哭笑不得。
“什么?”顾小奶奶差点被泡面汤呛着,很不平静的问:“胡说。我的万顷良田,不是我的,是谁的?”
“通通上交给国家了。”少年不慌不忙的拍拍顾小奶奶的肩膀,又不慌不忙的把一沓破纸揣进兜里。
顾小奶奶失魂落魄,嘴里碎碎念。
石兰看到少年狡黠的笑,问道:“既然地契房契都不好使了,你干嘛不还给顾小奶奶。”毕竟这可是顾小奶奶的棺材本。
少年把头一扬,三分狡诈,七分傲然:“你懂什么,好歹也是古董呢。”
连乾隆皇帝的夜壶都有人高价回收,他就不信唐朝的墨宝还不如一个夜壶?
事实,就是如此……经过十五个小时的奋战,火车晃晃悠悠的到站。
“少于五百,概不考虑。”古董摊上,少年乐此不疲的跟算命大爷讨价还价。
“我说,小子,你这破纸要能超过三百,我都服你。”算命大爷喝口凉水,唾沫星子乱喷。
“三百?您给我好好看看,这可是朱明皇帝那会儿才有的房契!”
“小子,现在流行炒房,那会儿可不啊。”
“所以我没按房价跟您卖就很不错了。”少年白里透红,是气的。
“你还跟我按房价来?照你这么说,我还得给你三四百万?”算命大爷瞪目。
“三四百万何止啊,皇城根下的小别墅……您自个掂量掂量去。”少年恼怒的收回房契。
“等一下。”算命大爷咬咬牙:“再给你加五十!”
“二百。”少年红口白牙,俊俏逼人。
“一百!不能再多了!”算命大爷心都疼了。
“二百。”毫不退让。
“一百五。”声嘶力竭的喊。
“二百。”原封不动的话,原封不动的语调。
“二百就二百!”算命大爷也豁出去了,加上之前谈的三百,一共五百。鲜红的钞票进了少年的口袋。
“大爷,眼光不错啊。”少年这才舒展眉头,皎皎的笑。
“不容易啊。”算命大爷泪流满面的接过一张朱明皇帝年间通用的房契。
“那是那是。”少年笑容大大的。
顾小奶奶不愿沾惹铜臭味,躲得远远的。不时摇头,感叹世道苍凉,人心粗鄙,不就是钱嘛,何至于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悲哀啊,悲哀。
石兰默默的坐到顾小奶奶身侧,假装扇风乘凉,表明立场。
少年收了钱,钱包鼓了,腰杆直了,喜滋滋的回来,就看见坐着不动的两个人:“好啊,小爷拼死累活的赚生活费,你俩可倒好。光顾着自己快活。”
“少年人,钱财乃是身外之物。”顾小奶奶抠指甲。
“钱是万恶的源泉。”石兰一板一眼的说。
少年精明的头脑都这两个清奇的脑回路给弄蒙了,张大嘴巴,还以为遇见什么大隐于市的高人。
“对了,给我点,我去买桶泡面。”顾小奶奶懒洋洋的伸手。
“见面分一半,恶事我帮你担。”石兰很仗义的说。
少年咬碎银牙,溢出一句:“给我滚!”
巫山县城离石兰住的大山还有一段路。
期间得转乘渡船,一路上游,再徒步走上半天。少年在站前广场晃悠一圈,买了几片晕船药。
石兰先去引船,长河迢迢,宛若玉带。春风肆意,吹乱发丝,再回头,却是一张兴奋的脸。
远山如黛,清漪涟涟,几只渔舟若隐若现,正往这边驶来。
“江离,我们要回家了。”她说。
“嗯。”少年轻轻的点头,尾音颤了一分。石兰没听见。
“小子,走吧。”顾小奶奶能体谅他此刻的心情。
江离不像石兰,石兰还有个不像样的家。而他从十岁开始,就已经家破人亡,伶仃流浪。辗转了几个孤儿院,是最快被领走的,也是最多被送回的。
少年皮囊好,生得一双凤目星眸,肤白若皙,冰肌玉骨,凡是姣好的词都能汇聚到身上。照理说,这样漂亮的孩子真该惹人疼。
只是少年莫名的冷淡不分对谁,仿佛一团捂不热的冰。
人们称这样的孩子为“喂不熟的狼”。
既然喂不熟,何必付出感情?既然是狼,也总有伤人的那天。
于是,迎来送往,去去留留,到最后,连孤儿院这种充斥怜悯和悲情的一亩三分地,也容不下骄傲恣意的少年。
少年自小混迹人心,看什么都很通透,当然不会被几句简单的“我们回家了”所打动,只是此情此景,长河边渺小而卑微的陈影,竟像一粒砂砾意外的钻进少年眼里。揉一揉,不舒服。再揉,疼的在意。
少年笑自己多疑。他跟她,打从一开始,就是相看两厌。
没有逾越。
更没有意外。
江离等人上了船,轻舟越过万重山,停在一个破败的码头。
“还没到吗?”江离在船上吐得天翻地覆,拽着石兰的衣角,决定讨厌她至死不休。顺便把未见面的石家人都给记恨上。
石兰看着江离冒着寒意的眼神,感到好笑。
又不是她的错。
巫山连绵,尽头才是她家。
下了船,撑船的老汉没有嘱咐几句,划撸走远。
顾小奶奶皱眉打量四周的荒凉与落后,几个简易的木架搭起的码头,河边零星的停了几只船,巫山人精瘦健壮,容色淡淡,似乎不太热情。
“什么破地方。”顾小奶奶毫不留情。
“我要床。”少年吐个七荤八素,早忘了谁是谁,哪是哪,全靠石兰扶着,才能勉强走下去。他现在只想躺着,好好睡一觉。
石兰就这样带着瘫了的江离和不情愿的顾小奶奶上路。
巫山幽深而广袤,到处是茂密苍郁的竹林。云海倒挂上空,投映出一束束阴晴不定的光圈,照亮竹林间狭长的小路。清风微澜,竹林簌簌回响,迎来远方的客人。
云栖竹海。
这便是巫山。
“阿爸?大哥?石馨?”石兰喊了,没人应。
“让我死吧。”少年虚弱的哀嚎,什么云栖竹海,什么篱落人家,在他眼里都抵不过一个床板,一张棉被。再好看的风景都成泡影。
石家是一间简单的屋子。
石头垒的墙,青瓦盖的顶,竹子围成的篱笆小院,种着几株生长旺盛的兰草。放在巫山任何一处都不起眼。屋子里空荡荡的,落满厚厚的灰,没有人。
“我家怎么没人?”石兰放下江离,来回张望的模样很是茫然。
顾小奶奶是个简单直白的主儿,拍拍石兰的肩膀:“可能死了。”
石兰怒瞪她。
“看我也没用。”顾小奶奶心里痛快。
这丫头无知无畏,心硬如石,若想激她刺她,旁人得先折七分,还未必能让她痛上三分。
不划算。
如今瞧见空落落的石家,石头心最深处的柔软便成了下刀子的软肋。顾小奶奶不会不舍得。
“石丫头,你在山上过惯了,自然忘了时间对素人是把利刃,缓慢刀俎,生死无常。你也别太心疼。自打你扔下这么一大家子,就该存了舍弃一切的心思。”
这话听到石兰耳里,句句针扎。
隔壁杜家听到动静,推开篱笆院门,探出一人。
“你们又谁啊?”杜阿姨披着外套出来。
“杜阿姨。”石兰见到熟人,忙抓着她的手问:“我爸呢?我哥呢?还有石馨,她怎么了?他们都去哪儿了?”
“你是谁?”杜阿姨打量眼前急到失声的姑娘:“打听石家做什么?”
杜阿姨眼里清清楚楚有防备,不动声色的推开石兰的手。
“我是石兰啊。”
“你可别逗我了。”杜阿姨冷笑,“石家确实有个薄情女儿叫石兰。可惜那丫头早在十五年前就跟人跑了,现在怕是被卖到那个山里给人当媳妇去了。生的孩子,都该有你这么大了。那忘恩负义的丫头,还能跑回来看看她曾嫌弃的家?”
“我真是石兰。”石家人不见了,杜阿姨又不信她。
杜阿姨没耐心听姑娘胡扯,打发几句就要回去。
石家不太平,三天两头有人来翻东西。好像在找什么。
“等等。”江离撑着不适,拦住杜阿姨:“石兰做错什么了?”
“别说她不是石兰丫头,就是石兰真的回来,我也要好好说道说道她。石家没娘,石老汉也是辛辛苦苦才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盼到他们长大成人。石韬念书念得好,早晚有出息。可石兰这丫头呢,二话不说,跟几个外乡人跑了。留下老弱病残的一家子没人照管。现在她要敢跑回来,我还要拿竹条撵她呢。”杜阿姨冷笑。
“石兰有石兰的选择,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云海雾水氤氲眉眼,少年的面容异常冷清。
“什么选择!”杜阿姨喊着:“素人该有素人的样子,别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石兰听到,身子一颤。
确实,石家清贫,一块馒头要掰开几瓣吃,一点米要熬出几个人的量。她在精打细算中过日子,学会了沉默和忍耐。素人家的孩子没资格说苦,也不配哭哭啼啼,她就该坚忍不拔,成熟懂事。像每个素人孩子一样,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听丈夫的,老了听子女的,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只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每个素人应有的命运吗?
所谓素人,该是怎样平庸无奇的生命?
石兰想不明白,眼前的石家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她种的兰草还好好的生长着,石家有石家的位置,兰草有兰草的位置,可她呢?她的位置在哪儿?
她是素人,她就该普通平庸,做琐碎的家务活,扶持父亲,供石韬读完大学,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麻木的等待救治石馨的机会?
即便还有希望,都是不会她能争取的?不然,就是不自量力?
难道就这样?
杜阿姨又忿忿不平的说了几句,江离脸色愈发沉郁。石兰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倒在青石板上。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石板。
“你怎么?”少年瞪大眼睛。
姑娘沉默的低头,半晌,带着绝望:“江离,我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