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1、第〇一章

　　石兰没想到她会死在江离手上。

　　见到江离之前，有关‘素人石兰’的记忆都被留在巫山深处，那个普通沉闷的家里。伴随着连夜漏雨的屋顶，一起埋进潮湿的水汽。

　　她常常赶在天亮前起床，烧水做饭，算计着如何用最少的米煮出最可口的粥，先给山上倒腾竹林的父亲送去。

　　不远处的小石屋亮了一夜的灯刚刚熄灭。

　　石韬拖着疲倦的身子，随便披了件破烂的雨衣，揣块还带凉气的馒头就往山下赶。

　　“妹，学校今晚有补习，我晚点回来。”

　　“好。”

　　石兰应着，眉眼弯弯，水汽氤氲素净青涩的面孔。

　　她望向屋里一动不动的石馨，相似的五官，同样的年纪，而后者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仿佛是个……活死人。

　　这是一户山里的普通人家。老人常用‘素人’来称呼像石兰这样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

　　素人孩子本该烧火做饭，洗衣持家，上到小学毕业，认点字就行。顺其自然，早早嫁人后，依然过着‘素人’的生活。

　　不会改变。

　　自少石兰当时就抱着这种普遍的想法，过着普遍的生活。

　　而后，离开家，离开大山，被带到另一座不深不高的山中，过上另一番光怪陆离的生活。从‘素人石兰’到‘学徒石兰’，从‘巫山云海’到‘青山花海’，石兰头也不回。

　　山里人闲言碎语，说她石兰好歹是石老汉的亲闺女，母亲死得又早，留下一个有望读大学的哥哥和‘石头人’妹妹。没了她，石家算完了。

　　可怜的石老汉费心喂大的亲闺女，竟是头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石老汉亲眼目睹石兰的离去，眼窝深邃，嘴一抿，似乎有什么话咽进肚子。

　　石兰的背影跟着三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里。

　　石老汉终于叹口气。石韬咬牙切齿：“该死的妮子！”

　　石馨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只是眼珠子悄悄转了转，泛着奇谲的光。石老汉没注意。石韬正在气头上。

　　山雨倾来，又是个潮湿的天。

　　石兰不会看见。那时，她正亦步亦趋的踩着另一条山路的脚印，学会忘记和适应。

　　前面走着不疾不徐却明显落石兰一大截的三个中年人，后面跟着一十六年来头回离巢的女娃娃。

　　这座山叫白首山。

　　上山的道路不是笔直的。如果不亦步亦趋的跟着，不是掉进陷阱，就是撞见猛兽。无尽的山风拍打这个孱弱高挑的身躯，尽管沿途有很多没见过的花草动物，石兰内心还是打鼓：不会要死在这儿吧。

　　“来。”

　　前面走出老远的三个中年人终于停下：“你看。”

　　石兰震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山顶，十里草海，绿意微微。几座简单的小木屋，点缀着青葱的绿藤和鹅黄的小花。

　　两边山风从悬崖底倒灌上来，犹如空谷回音，轻灵曼妙。

　　站在草海之间，迎着山风，半人高的草海到她腰间，极目远眺，一片锦绣山河，壮阔华美，如墨染，如古意，说不出的气概。

　　带她离开巫山来到这里的，是三个中年人。

　　两男一女。

　　两个男人穿着笔挺整洁的中山装，一黑一白，一洒脱一俊逸。

　　中年女人则裹了身中规中矩的开叉旗袍，两条浑圆雪白的大腿在做工精美的缎面里若隐若现，神态高贵、圣洁，脸蛋保养的很好。

　　石兰一路上没听过他们跟自己说过话，猛地一听，是黑色中山装说的。

　　“瞧，这是我们为你打下的江山。”他说得坦荡、真切。

　　其他俩人皆瞪他。唯有石兰重重的点头，“嗯！”

　　她的内心火热滚烫，对以后的生活充满期待，还有点小慌乱。

　　“知道我们为什么带你来吗？”白色中山装看石兰，低沉的嗓音让她不得不认真听。他说话时，眼底闪过探寻，想试试石兰的底。

　　古往今来，聪慧的少年招人疼。谁也不例外。

　　石兰摇头。

　　白色中山装瞧她稚气的模样和局促的动作，知道她很无助。可能是怕做不好，被人从山顶丢下去。毕竟之前旗袍女人是这样威胁她的。

　　“我叫天绝。”白色中山装指自己。

　　“他是黑绝。”黑色中山装应言一笑。

　　“她是仙绝。”旗袍女人面色清冷。

　　石兰似懂非懂。

　　天绝蹙眉。

　　眼前懵懂无知的石兰，浑身透着股傻气。

　　石兰顿了顿，支支吾吾：“师父……”

　　“我们谁也没说收你，叫师父有点早了。”仙绝沉脸。

　　确实他们只说世界那么大，带她出去看看。又没说收她为徒。只是她在火车上闲暇时候，看了几本奇幻小说，里面总有高人解救素人，收为徒弟，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世界。也许她有幸如此。

　　“哦。”石兰摇晃脑袋，想把半途学到的、见到的稀奇东西，摇出去。

　　天绝止住了她这种近似弱智的行为，耐心解释。

　　石兰生在山谷，长在山间，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除了侥幸念完初中，样貌性格，无一突出。

　　按理说，像石兰这样普通成灰的女孩，比比皆是。偏偏石兰生于阳年阳月阳时阳日，罕见的四柱四阳，天佑之命。

　　一生能有三条命。

　　属于‘走运’‘命大’‘死不掉’的命格。

　　只是山里的老人常告诫她，近木远水。

　　石兰以为，应该自己上头的几个姐姐，每每不足三岁就会淹死。大到山里溪水，下到家里囤积的吃水，石老汉看管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闺女当了水鬼的替死鬼。

　　石韬是大儿子。到石兰，确是小五。

　　期间的二姐、三姐、四姐都跟下饺子似的，接连出了意外。

　　最后连石馨也出了事。

　　石兰小时候还记得老人的告诫和姐姐们惨痛的教训，只是十六年过得飞快，当年牙牙学语的女娃娃已经长成高挑俏丽的小姑娘。

　　谁还记得这种老掉牙的故事。

　　“您们的意思是说，我死不掉？”石兰感到欣喜。

　　很快，天绝摇摇头，对这个懵懂无知还目光短浅的姑娘，失去信心。他这一举动，同样体现在仙绝瑰丽清冷的面庞上。到底素人娃娃比不上世家子弟，就连江离娃娃的一半都碰不到。

　　正想着，石兰只觉肩头一沉，有人拿石子打了她肩膀。

　　“谁？”四下寻找，不见踪影。真是活见鬼了。哦，不。石兰赶紧否定……她是四柱四阳的女娃娃，是永远看不见鬼的。

　　“你们从哪捡来这傻子？”树上躺着一个傲慢无礼的少年。

　　石兰的脸很小，有股雨后空山的灵秀。又因四柱四阳罕见的命格，眉眼间添了一抹敞亮的英气。

　　她从小跟石老汉上山砍竹，下山换钱，连隔壁老杜家的儿子杜衡都比不过自个，又怎会怕这样瘦成猴子似的少年？

　　“你下来。”她肯定不打他。

　　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笑得恣意明媚，尖尖的耳朵藏不住的狡黠。

　　“我、就、不。”生怕她听不见，用怪异的语调喊得很大声。

　　皮孩子。天绝刚想阻止。

　　只见石兰挽起袖子，动作灵敏的爬到少年仰卧着的树上，一把揪住他尖尖的耳朵，“叫爸爸。”

　　三绝愣了。少年也愣了。

　　叫爸爸？什么鬼？石兰也是一抖，“不是不是。叫姐姐。就好。”

　　她也是被石老汉捉习惯了。谁家的姑娘也不是天生爱干活，都是父母满山头追赶着跑，后来才不情不愿的干了。石老汉也不例外。

　　石兰看起来孱弱秀气，娇娇俏俏的人儿，动作尤为敏捷。然而，再敏捷的小野猫也跑不过石老汉这个老鬼头，每次他都揪住石兰的耳朵，洋洋得意道：“叫爸爸！”

　　如此一来……少年骄傲的神色，垮了。

　　“蠢丫头，你占我便宜！”少年嗷嗷的叫，石兰轻巧的跃下树。

　　少年的身影逆着光，声线浅浅，犹如悦耳灵动的溪水，说不出的好听。

　　石兰没见过这般人儿。骄傲，恣意，慵懒，随性……总体来说，除了爱玩弄人的喜好。称得上是一个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

　　少年气势恢宏的宣誓主权：“此山是我的。此树是我的。师父是我的。还有你！”红口白牙，笑出极耀眼的光，“也是我的。”

　　这一年，石兰十六岁，少年也是十六岁。

　　石兰苦恼人生，在如此锦绣年华里，遇到小妖孽江离。

　　很久之后，身边的人问她，“如果……”他掂量开口的瞬间，就被她止住。

　　真的……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