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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首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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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梦言虽然聪明伶俐,但她的学习并不算很好。她总是很忙,除了钢琴以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让她费神,就是英语。
像她这种小门小户的姑娘,为何总把精神放在这些费钱的事情上,我也总闹不明白。
学钢琴是很花钱的,学英语也是。如今人人学英语,有市场,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上高中后,我妈也给我找了位老师,一位三十开外,长一双淡绿色眼睛,留一头火红色卷发的美国姑娘,名叫艾米莉。艾米莉在美国学了个很奇怪的专业,仿佛叫人类学;如今在中国干着很奇怪的工作,似乎在什么慈善组织做事。艾米莉收费不低,但人十分和善亲切,更讲得一口流利的中文。课余时间,我也常常找她去玩。
我年纪只有艾米莉一半大,她却没把我当晚辈看。头几回见她的时候,为怎么称呼彼此,我俩很是费了一阵唇舌功夫。我要叫她老师,她连连摆手,说自己配不上这个称呼,让我叫她名字就行。她一直叫我miss赵,这让我很有点飘飘然,觉得自己成熟了,是大姑娘了,有资格跟艾米莉这样的长辈平起平坐了。女人是很矛盾的生物,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别人把自己往老了看;等真正老了,又喜欢别人把自己看作小姑娘。
“miss赵,”上完今天的英语课,艾米莉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明天有个慈善派对,我可以带几个同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慈善派对?我脑子一热,顿时回想起自己在美剧里看过的场景。香车美酒,西服礼裙,一众上流社会的小姐公子们举着香槟杯,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来回走动,互相点头谈笑——这不是我等小姑娘憧憬已久的事情吗?
于是我飞速答应了,点头如捣蒜,生怕她反悔似的。
“你可以再带一个朋友。”艾米莉笑着说。
再带一个朋友,那该带谁呢?我迅速把名单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思来想去,只有何梦言,只有她,是最适合这类场合的。
“要不要花钱?”听说要参加派对,何梦言首先问了我这一句。
“不花钱,”我安慰她说,“是艾米莉带咱们去。”
何梦言缺钱,她一直在缺钱。她家的生意总不见好,每个月收入都那么紧巴巴的。转眼间,她的弟弟也快升初中了,成绩却糟糕得一塌糊涂。她爸妈不肯在她身上花钱,在何小小身上花钱却绝不手软,补习班报了一茬又一茬,跟开流水席似的,几乎像是把银子撒进了无底洞。何梦言争取到的唯一投资,就是一台小小的智能手机,一千出头,开机半小时后便可当暖宝宝使。她就靠着这台手机,每天苦哈哈地听广播,做阅读,练口语,软件资料还得来我家下载,为了省钱,她家甚至没开网络。
“那就好。”何梦言长舒一口气,随即,她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说,“可我没件像样的衣服。”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何梦言。转眼间,我俩认识四年了。四年间,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吃午饭,一起写作业,一起放学回家,一起练钢琴,一起背英语课文,不知不觉,何梦言出落成大姑娘了。她又长高了一些,个子接近一米七,在成都女孩里,这是了不起的高个头了。她的鼻梁高挺,额头饱满,再加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自有一股神采飞扬的气度。虽然她现在穿着身校服——我校的校服是出了名的难看,红配绿,松松垮垮的运动衫,可她也能穿得如此好看。这样一姑娘,哪需要什么华服搭配?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
“你来我家挑一身衣服好了,”我脱口而出,可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只怕不太合身。”
我个头刚刚一米六,就算在成都女孩里,这也算偏矮的。
“那感情好,”何梦言喜出望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是我最好的姐妹。”
何梦言胳膊虽细,力气却出人意料地大,我几乎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我俩在衣橱里挑了很久。毕竟是高中生,我的衣服也不算多,除去那些灰扑扑的运动服,缀满桃心和花朵的公主裙以外,像样的衣服更是没几件。但我俩如临大敌,把屈指可数的几条裙子试了又脱,脱了又试,直把镜子都快照出裂纹来了。
最后,何梦言挑了一件小黑裙,我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我俩准备出门时,何梦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要不要化个妆?”
“啊?”我回头看着她,一脸茫然,“我不会化妆。”
“化了妆会精神点儿,”何梦言冲我笑了笑,“阿姨的化妆品放在哪儿?”
她拽住我的右手腕,把我往屋里拉。我半推半就,带着她来到我妈的卧室,指了指梳妆台。
何梦言驾轻就熟。她稍稍描了描眉毛,涂上睫毛膏,又挑选了一只鲜红色的唇膏,轻轻往嘴上抹了几笔。等她别过脸来时,我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眼前这姑娘似乎变得更陌生了,在我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风情万种的女人,跟她一比,我就像是个站在公司白领面前的清洁工。
“怎么样?”她颇有点得意地问。
“好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也来一点?”她把唇膏递给我。
“不了不了。”我急忙摆摆手。
“看你那样子,”何梦言笑着把化妆品摆回原位,拉起我的手,说,“咱们走。”
“你是几时学会化妆的?”我一边锁门一边问她,我不记得她在我面前化过妆。
“高一时,”何梦言说,“这东西还用学?多看两次,也就会了,简单得很。”
我不再问了,问了也没用。人都是各有所长,何梦言在这方面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本领,而我呢?我大约只能埋头念书了吧。
等我俩兴致勃勃地到了会场,才觉得自己太过隆重了。
艾米莉在门口等我。她穿了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西裤,素面朝天,火红色的卷发随意地往脑后一扎,额前还挂着几根刘海。看到我俩拿出灰姑娘赴宴的架势,她忍不住咧嘴笑了。我被这一笑给打得灰头土脸,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去。何梦言倒是落落大方,微微往前走上一步,说:“Nice to see you, miss. My name’s Windy.W-I-N-D-Y-Windy.”
“I know another Wendy, W-E-N-D-Y-Wendy,”艾米莉笑着回答,“She’s Mr.Murdoch’s Chinese wife.”
“Yes, she inspires me,”何梦言说,“that’s why I give myself this name.”
“你的英文很棒,”艾米莉换上了流利的汉语,“你是miss赵的朋友?”
“不是,”何梦言看着我笑,“我们是姐妹。”
艾米莉又把眼光转向我,我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艾米莉带着我俩走进屋去。这派对跟我们想象的大不一样,没有香车宝马,没有富豪佳人——起码看上去不是。更因为艾米莉说我俩未成年,坚决不让我们喝酒,我和何梦言只好一人手持一杯红葡萄汁,装模作样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这是场为拯救野生动物举办的筹款晚宴。说是晚宴,但因经费有限,所有人都端着个纸盘,来来回回地吃着自助餐。艾米莉四处招呼客人,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才忙得过来,根本无暇陪我们说话。我跟何梦言站在一旁,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做些什么,尴尬癌都快犯了。
“miss赵!”正当我俩百无聊赖之时,艾米莉突然扯开嗓子吼起了我的名字,我扭头,只见她踏着高跟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喘着气跟我说,“我记得,你会弹钢琴是吧?”
“是……”我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紧急情况,帮帮我,miss赵,”艾米莉满脸通红,“我们本来请了一位钢琴师,要在晚会上表演节目,可她在来的途中出了车祸,你能不能代替她,上去弹一曲?”
我顺着艾米莉的胳膊看去,大厅的中央赫然摆着一架熠熠生辉的三角钢琴。
“弹什么曲子?”
“肖邦的,辉煌的大圆舞曲。”
“辉煌的大圆舞曲?”我瞬时长大了嘴,“这么难!我根本不会!”
这支圆舞曲有五个部分,热烈欢快,节奏性极高,还有大量的休止符和同音反复,很少有女孩可以把这只曲子原原本本地弹下来。
“那怎么办?”我第一次见到艾米莉着急得如同火燎般的模样,“要没人能上去弹这支曲子,我们的晚宴就……”
“我去吧。”她话音未落,何梦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镇定自若地说。
“你会弹钢琴?”艾米莉看着她,不敢置信地问。
“我正好会弹这首曲子。”何梦言说。
“你弹过三角钢琴吗?”我跟着问道。
“没有,”何梦言摇摇头,“万变不离其宗,我想先上去试一试,行不行?”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艾米莉露出孤注一掷的表情,“要不,windy你先上台去,弹一首别的曲子?”
何梦言深吸一口气,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我很少看她紧张成这样。
她理了理头发,又做了几个运动员舒展筋骨的动作,惹得艾米莉噗嗤一声笑了。她走上台去,缓缓地坐上钢琴凳,掀开琴盖,试了试音,准确无误,接着,她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森林波尔卡。熟悉的音符涌入我的耳朵,森林波尔卡,是她对着电子琴盒盖练了无数次的曲子。
何梦言看上去很紧张。白晃晃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我甚至能看到细碎的汗珠,是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钢琴,真正的三角钢琴,这和她家中的电子琴纸盒,甚至我家里的两脚钢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很努力了,她很拼了,她有惊无险地弹完了一支曲子,没有错音,没有抢慢拍,一支曲子完了,我带头鼓掌起来。
耳边响起了艾米莉的掌声,我扭头一看,她也是一脸的如释重负。
何梦言长舒一口气,从钢琴凳上站起身来,缓缓弯下腰身,朝四面都鞠了一躬。
“miss赵,你的朋友很厉害。”艾米莉一脸佩服。
“是啊。”我看着台上笑逐颜开的何梦言,很有点儿神情恍惚。
何梦言挺直腰杆,慢慢把台上的话筒移到自己胸前,压低了嗓子,一字一字地说道:“下面,请各位欣赏,钢琴独奏,华丽的大圆舞曲。”
来了。我屏气凝神,暗暗为何梦言捏了一把汗。
何梦言脸上挂着浅笑,又回头坐到了凳子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整个人好像在发光。我打心底地佩服她,她怎么就想起出门前要化个妆?如果不是那一层淡淡的妆容,此时这灯光迎面而来,整张脸必定是苍白而黯淡的。机会永远都只留给有准备的人,连出门前记得化妆这种小事也不能例外啊。
音符响起来了。第一节,第二节,如同流水般地从何梦言指尖涌了出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首曲子,从李老师的课程进度来看,这曲目无疑是超纲了。
她弹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轻松,嘴角甚至浮上了一丝笑容。她看起来十分投入,又自信满满,反而我这局外人紧张得要死,生怕她哪里会出错。一曲终了,除了几处内行人才能稍有察觉的微末缺陷,几乎称得完美。我和艾米莉带头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