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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吟曲 ...

  •   又一岁的除夕,就不知不觉地在声声爆竹的催送下,悄然滑落。难得的清闲,快乐,也随着一地的红屑而黯然委地。清冷了一时的升平署,又在胡琴的咿呀声中,每日里丝竹盈耳,高歌不断,而别处,却早已经是冷冷清清的,各处衙门的官员,漫无目的的坐镇在空虚的大堂,街市上的商铺通开向空空的大道,等待下一个节日,下一个给生活在萧条中的人挥洒一次理由的节日。

      自从初一与朱莲芬一场误会,秀芸将与顾柯的话却是再没提起。只是直觉告诉他,朱莲芬不会去同意他和这样的“草莽”结交,只是隐隐感到在自己贫乏的生活里,顾柯给他的是不一样的感觉,以前,他只是觉得天地是狭窄的束缚,都是草芥飞蓬的人生,顾得一朝一夕的衣食,再不去计较什么了,而他却是那么清晰的记得那日和顾柯的一夜共话,他才看到了和自己不样的生命。以前,他和自己的师兄弟在一起,对他们这班戏子而言,一切意义,都在一方狭窄的舞台上,再有,就是达官贵人,侍奉他们,取悦他们,却无法触及他们的本质,在他们那里看到的,依然是狭窄的井,狭窄的牢,只不过那是锦绣作成。

      直道和顾柯在一处,才知道遥不可及的军国大事,竟然也会和一个无名百姓的生活相关联,这个从湖广一带辗转而来的卖艺人,一说起当今国事,秀芸就看见他是涕泪沾襟,愤懑难抑制,忽而又想起自己,倘若好好的,没什么长毛军这样的匪帮杀得个金陵金粉之地血和残阳,哀鸿遍野,自己又何以家破人亡,千里迢迢到此?只是自己离乡的时候还是稚弱儿童,故园的一点残存的映像,都在逐日的苦痛里,磨损的所剩无几,反认这他乡如故乡了。

      纷杂的尘土,清晰地躁动在三月的阳光里,虽然是余寒犹自犀利,一束束的光线还是极力地往衣衫的缝隙里钻去,贴着皮肤,都是丝丝的暖意,却是贴不到心。清明节的时候,在霏霏的细雨里,和着一班子师兄弟,只不过是一,两年的时间吧,就觉得到处都是后起之秀,卖力的唱着,丝毫不肯偷工欺场,他一脸的脂粉,华丽的行头沉重地披在身上,他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没有踩实,这样熬心熬血,倒头来,为的又是什么?他自来不把做个名角儿,锦衣玉食放的重,最多是个手段,然而长英薄悻,在这样的卖力作,还有意义么?没了知己者,还哪里有心思打理妆容呢?

      懒洋洋地下台,脸上的汗和着脂粉,尤其的难受,满是珠翠的凤冠压在头上,也让人感到疲倦,他抬手去扶那凤冠,又仰仰压的酸痛的脖子,看到的,依然是割裂的天,阴沉地压下来,气都转不过来似的。

      他想起顾柯,说起汉口的长江水,浩然不尽;簇翠的群峰,夹天如剑。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色,不是京中无景,有的是勾栏直槛,雕梁画栋,罗绮绣帐,局促的。他突然急切的,想去看看一些辽阔的景象,不带雕饰的景象。顾柯的身上,有种男儿的慷慨血性,那多半是从山川风景里而来的吧?第一次,和一个有豪迈之气的男子在一起,他愧疚自己,十七岁的人生,都消磨在脂粉堆中。

      自从上次一件事后,只在端午节时,又复被圣宠,然而此刻他早已经不再关心是否可以复得昔日的地位。一切都没意义了,或许?他也常常这样问过自己。毕竟都走了这样远,再去放弃,不只是一个人,是过去的一切心血。

      锦幄初温,秀芸是丝毫没有兴致。咸丰看着他呆呆的,也多少明白他的心思。就这样相顾无言,席席的风,带着最后的春意,撩拨着院子里的一树芭蕉。咸丰看着闷闷的天空,也是半晌无言。自己撩开袍子,做在床沿儿上,看着呆立的秀芸,突然道:“怎么,今儿没兴趣伺候朕?”

      秀芸听了此语,不由大惊,忙着跪在地上,却还是不想说话。咸丰看了他一刻,方道:“这些个日子,也未曾好好听你的戏了,呵呵,总是你委屈,朕也没心绪。乘这儿会儿,你捡好的唱首给朕听吧。”

      秀芸轻轻的咽了口唾沫,却是战战兢兢,又叩了个头道:“但不知万岁爷,想听什么?”

      咸丰看他如此拘谨,微微笑道:“朕方才不是说了么?你什么拿手,便唱那首吧!”

      秀芸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忽而想到多年前的那夜风雪,当时,他不过是为了向长英的父亲,表白自己不曾低贱,才故作高标,唱的《桃花扇》,而此刻,他却再难向一朝天子唱这样犯忌的曲子了,轻轻嘘了口气,唱道:“自那日在阵前与六郎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在潼台,被贼………”

      犹未歌毕,那咸丰却将他打断道:“怎么又唱这个,难道朕听不厌,你却还唱不厌么?”

      秀芸见他烦躁,只是跪地磕头,咸丰看他受惊,突然觉得好没个意思,所谓孤家寡人,周围的人,不是畏权,就是借势,再没个别的情绪了。就是此刻把一腔憋在心头的火发在秀芸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更叫人说:“伴君如伴虎”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浮天淡淡一抹流云,倒似长江一般,自己缓缓唱道:“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秀芸听着咸丰娓娓唱来,正觉心惊,这《千钟禄》,讲的是明建文皇帝剃度出逃的事,而方才一曲,却是《惨睹》一折里的唱腔,这出戏,是万万不敢在皇亲面前唱的,而今咸丰足却是自己唱出,明灭灯火里,只觉得他的眼角也是点点晶莹。只是惊心。

      一间室内,只听的见两人起伏不一的喘息声,好一歇,咸丰的情绪也是略略平服,淡淡道:“你这孩子,有时候却是心眼儿多的筛子似的,有时候却是痴气的紧。李老爷子出征前,你倒敢在他面前唱《骂宴》,总是心里尖巧吧。可笑后来却也是错付了,那个李家的公子,恰是不肖的紧,更加是无义的很了。”

      秀芸听他搬出此节,更是害怕,僵着脖子抬头看了下咸丰,却见他不怒,反而有许多凄凉的颜色,看着他道:“以前都是交心的人,转眼也不过如此,要真是不过如此,也还罢了,只怕反而要中伤你啊… …”说着,却是用手抚了下床上的枕头。秀芸听了也是黯然,自己一面侍奉万岁,一面和别人有染,多半也是知道了,虽然男宠不比女子,然而,权贵要的不只是身体上的全盘奉献,更多的,倒是要你全盘的臣服,不只是爱情容不得沙子,权力也是一样。为一个男人去卖给另一个,这… …秀芸却也是无话可说,本来已经站起的身子,顿时又跪在地上。

      咸丰看看他,却是并无怪罪的意思,道:“错识人的,又何止是你?错识我六弟,错识李中堂,错识纳…那许多人…”说着看看秀芸道:“结识奕昕,想来你总是知道他站在你相好的父亲的一边了?不然也不会费许多周折… …”

      秀芸听他问起,也只得具实,道:“是奴才看到了他上奏折子的一点残墨才… …”咸丰却是轻轻敲着床沿,点头道:“不用多言了…朕都明白…总是亏欠些人,看着你唱,和朱老板的是一个模子啊,罢了!你且跪安吧,朕,自当保你平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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