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印记》唯有一天

10、蝴蝶或者会说谎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依旧是灰色的，我再次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鼓浪屿的金色阳光，像一个明亮到刺眼的梦境。我仍旧只是安静的躺着，等待。终于，清晨阳光橙色的调子涂染了床单，手机响起，我凝视着它，没有接，许久，我拿起它，

　　“起床了么，是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走下楼，我微微一愣，他倚在蓝色的脚踏车上，阳光很暖，很柔，顺着他黯灰色的高领毛衣一路倾泻下来，他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如辽远又仿佛昨日一般的往昔一样，是那么的英气逼人。他的嘴角上挂着刺目的笑容，发梢上，阳光涂染的金色轮廓投入了我的眼底。

　　“上车吧。”他侧身跨上车，冲我抬抬手。我不动。

　　“怎么，不敢坐？”他笑笑。

　　“只是想问，这是你一贯的工作方式么？”我问。

　　“嗯，我对待比较特殊的病人的时候，一般会采取特殊的方式，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遇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病人。疗效怎么样，和病人的配合程度有很大关系。”他注视着我，眼睛泛起淡淡的茶色。

　　我默默地走过去，坐在后座上，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腰间，他踩下脚踏，风，开始吹起来，从耳畔拂过。我的心，猛然抽紧了，此时此刻，我距离我最亲最爱的人是这样的近，近到我几乎忘记了这之间隔着怎样的一段极其漫长而又无比痛苦的时光。但是疼痛感却是如此的明晰，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地割着，我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出来的冲动，但是却没有任何力量发出声音。这样想着，身体便慢慢倾过去，终于，靠在了他的身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话。泪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淌下来，淌下来，滴在他灰色地毛衣上，变成了深深的黯色。

　　“哇，好厉害呀！哥哥好厉害！”看着恒言把铺满整个地毯的积木一块块堆成了漂亮的城堡，我兴奋的拍起手来。屋子里面漂浮着《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舒缓的乐曲。母亲总是喜欢在做家务的时候放着自己喜欢的歌，一边随着节奏轻轻哼唱，一边旋着慢四步。

　　“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and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我躺在地毯上，看着恒言的“成果”，托着下巴轻轻哼唱起来。虽然不了解歌词的意思，但因为听过太多遍，已经可以流畅的唱下来了。

　　“嘘——”恒言忽然皱起眉头，把食指放在唇上。我闭了口，他跑到门边，把耳朵贴到门上，我关掉音乐。

　　“知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人只有这么几年可以活，我不想永远呆在一个鸟笼子一样的地方！”

　　“你的一句话就可以结束一切吗？你可以把你对我说过的话一笔勾销，可是孩子们你也无所谓吗？他们怎么办？”附在门上的恒言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皱起眉头，

　　“哥哥，妈妈哭了吗？”恒言打开门，我们愣住了。

　　那是我，也是恒言第一次看见母亲哭，而且哭得就好像不能呼吸一样，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也是会难过的，原来哭泣，是这样让人痛苦的事情。母亲走过来，俯下身牵着我，她的指尖冰冷的，那种温度，我现在仍然记得。

　　恒言呆呆地站着，忽然之间被那个男人拉起，他依然表情木讷。我们被争吵给吓呆了，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抬起头，看着曾经那样相爱的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不，是仇人一样地争吵。

　　最终，那个男人紧紧地拽着恒言地胳膊，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家门，恒言开始呆呆地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外走，但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地哭喊，挣扎起来，“妈妈！秋儿呀！爸爸，放开我呀，爸爸！”我追上去，拉着恒言的衣服，不停地哭，那个被称为“爸爸”的人蹲下来，笑着摸摸我的头，

　　“妈妈不舒服，秋儿回去看看妈妈，爸爸一会儿就回来的。”说着他抱起恒言，对他说，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离开了，我记得他的眼圈有一瞬间是红色的，但，那也不过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 You told me you love me,
　　and held me close to your heart,
　　we laughed then,we cried then,
　　then came the time to part.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and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You told me you love me,
　　and held me close to your heart,
　　we laughed then,we cried then,
　　then came the time to part.

　　When songs of spring are sung,
　　remember that morning in May.
　　Remember,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有着四个人的五月听那首歌，常常会想起母亲旋着慢四步时的笑容，想起恒言捏着积木的小小的手……

　　车子停下来，我才把手收回，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身，

　　“对不起，陈医生。”他停下车，没有看我，只是向前走过去，用很轻松的声音说：

　　“呵呵，从回来以后就没有离开过桌子，这些法国梧桐的叶子都泛黄了呢。”说着伸了个懒腰，回过身双手搭在脑后，冲我粲然一笑，

　　“走吧。”他说。

　　我一阵眩目……

　　是啊，似乎真的很久没有来这片梧桐林了，树叶已经转金，簌簌飘落，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已经覆盖了地面，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种很特别的舒适感觉。

　　“这个季节的梧桐叶子真的很美，就好像是金色翅膀的蝴蝶一样。”他弯下腰拾起一片叶子，又松开手，那片叶子便打着旋飘下来。

　　“在美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自然里的事物不会有怎样特别的感觉，可是，回来之后，就会有很多的感触。”他说。

　　“我没有觉得你所说的蝴蝶有多么美，这些金色的叶子曾经生长在一起，他们有着快乐的春天和夏天，但是秋天来了，一阵微风吹过，他们就四散而去，彼此见不到彼此，任由别人将它们带到任何地方，不会再想起曾经一起生长的叶子……”我轻轻的说着，但是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在说，只看见树叶在不停地下落，下落……

　　恒言停下脚步，我看见他脸上带着略微有些吃惊的表情，但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我以前有过一段时间，一直在想，为什么时间不可以只是停留在一个地方，为什么要有很痛苦又很无奈的事情发生，既然要继续在生活中经历痛苦，为什么不选择在开心的时候就死去呢？”他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下去，

　　“后来渐渐这样对自己说，如果真的选择死亡，那么，就连开心的时刻也没有了，即使是未来里面全部都是痛苦，那么，我也要继续活下去，因为记忆里面的快乐，还是属于我的，我要用我的每一次的呼吸去感受它……”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说：

　　“蝴蝶真的很美，你知道么？我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感觉，她很忧郁，很疲倦，但是她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她希望可以快乐，我知道她开心地飞舞的时候会更美，我想看见她更美的样子。”我避开他的目光，

　　“我还有很多案子没有完结，还有小彤的案子也要忙，我想我该回去了……”我转过身，

　　“铭蝶，”他叫住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但是我没有转过去，

　　“你是可以快乐的，相信我。”

　　“我想我不可能快乐了，因为我的每一处记忆都是痛苦的，生活只是在重复痛苦，从过去，到现在，将来也会是一样的。”我感觉我的声音在哽咽。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你的情绪已经可以左右我的生活，可能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好像从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可以影响到我，让我不断告诉自己，我要让你开心起来……”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不是每个人都是和你的想法一致的，小彤很快就要回来了，我想她很快会让你回到快乐的情绪里。”我迈开脚步。我听见他踩着落叶跟上来，近了，他的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转过身，泪水流了下来。

　　“你会后悔的……”他用力一拉，将我拉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拥着我。叶，落下来，一片一片，又是秋天了，

　　“恒言，你知道吗？我是只被遗弃了的蝴蝶，一只背着仇恨，只能选择欺骗的蝴蝶，对不起……”

　　翻看着一叠信件，感觉微微有些头晕，刚想把信件放回到桌子上，猛然发现中间有一封是国外的邮戳。我拿出来，法文……是小彤。
　　拆开来，是一张明信片，一个金发的小小女孩子，怀里抱着一纸袋的法国面包，微笑的小彤把手搭到小女孩子的肩膀上，俯身微笑。
　　“铭蝶，闻到面包的香气了么？”

　　想起，曾经和她一起讨论，什么是回忆。
　　“铭蝶，你说，什么事情才算是回忆呢？”她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孩子气的问题。
　　“嗯，遇到美好事情的时候，朋友却不在身边，却可以同一时间和她分享。应该是很美好的回忆吧。”我笑着说，“就好像一个人在旅行，在路上的时候会寄给另外一个人明信片……”我继续说的时候，她却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