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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其哀心感者 声噍以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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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警官第一次看到林海洋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只被围困的吃货,他并没有预料到:未来四十八小时之内他还会见到他。
而那个时候,他将会遭遇一起刑事案件。
林海洋一个月之内第二次被抬到了救护车上,他晕晕乎乎地看着身边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有人在拍打他的面颊:“你叫什么?你叫什么?你哪里不舒服?能说话吗?”
林海洋惨白着一张脸,翕动着嘴唇:“腰……腰疼……”
太疼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匆匆赶回来的苏鑫看见楼下各种公务车辆都停满了,什么颜色的灯都闪,什么动静的笛儿都亮。跟着介绍情况的刘大爷腰里还别着收音机,郭德纲老师口吐莲花地正在说《白事会》:“这功德林的来了,起士林的也来了……”
刘大爷回头看见苏鑫:“这110也来了,120也来了……”
苏鑫擦了把脸,就听于谦老师在话匣子里一本正经地量着活:“没见过这么乱的!”
他简直都要疯了:“林海洋,你说,你说,你吃多少算多?我早上不是喂过你了吗?你怎么还搞这么大阵仗?哎,不是我说,这薛大妈也太爱报案了,给警察同志添麻烦呢不是。”
刘大爷当时脸儿就掉下来了:“什么薛大妈什么薛大妈?这回是外卖小哥儿报的案。你没看他电动车还在那儿停着呢么?说是刑事案件。”
苏鑫眼都直了:“什么刑事案件?我师弟抢人家盒饭了?”
电梯一开,迎头碰上一边儿跟着救护车架子床跑下来的连怜:“苏鑫哥!林海洋屋里进人了!入室抢劫!把他从轮椅上推下来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趴在地上了……”
苏鑫的脸色当场就跟林海洋一样惨白了,他张开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刘大爷捅了捅他:“小苏?”
苏鑫大吼一声,扭头冲了出去,拿起电话好像急匆匆、怒冲冲地拨给了谁。
武警官问询也赶到了,可是显然还不摸门:“怎么了?怎么了?又饿晕过去了?你,你报地案?不是,你怎么知道他又趴地上了?”
连怜拿出来手机,给武警官看微信:“他……他……找我求救的……”
武警官拿过来手机,臊眉耷眼溜回来的苏鑫和满脸狐疑十分热心的刘大爷一左一右地伸过来脖子一起看,成百条聊天记录的最底部,上只有一个短暂的语音,播放的时候,里面是一个气若游丝地声音:“救命!”显然是林海洋的声音。
武警官抬头问连怜:“他为什么发给你呢?”
连怜一脸蒙圈:“我哪儿知道?\"
后来据说技术部的刑警拿到了林海洋的手机提取证据,发现林海洋把他和连怜的微信聊天置顶了,所以被害人大概是下意识地把最后一句话发给了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个人吧……
苏鑫叹了口气:“这个傻小子啊……”
武警官来到了顶楼,看了看犯罪现场:前两天让他砸开的防盗门泼喇喇地洞开着,屋里面翻得乱七八糟,还有一边儿翻转的轮椅,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回不萌了,妥妥的刑事案件!
新闻标题他都替社会版小编想好了:独居男子,惨遭洗劫,身受重伤,望广大市民注意安全。
整整忙活了一天,武警官八点多才到家,嗯,他们家也住这个楼,三层。武警官跟妻子离异,现在和儿子武亮亮住在一起,爷儿俩也算相依为命。
武亮亮高二,按理说正是忙得抬不起头的时候,可是今天居然没上晚自习,小伙子傻乎乎地坐在写字台前正在发呆,小脸儿煞白煞白的。
武警官说:“亮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武亮亮“啊”了一声,没说话。
武警官忽然想起来了,突然就急赤白脸了:“你不是又打游戏去了吧?哎,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许去网吧打游戏。我也不会再给你零花钱了!我告诉你!哎,你说你这个孩子,不弹琴了也就不弹了吧,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我也赞成。可是你一天晃里晃荡的,你不好好念书你是怎么回事儿?说,你下午去哪儿了?”
武亮亮有点儿惊恐地回过头:“没!爸,真的。没!学校今天下午停电。我……我就早回来了……我一直在家,没出去过……”
武警官走过来,狐疑地看着儿子:“真的?我回头可给你们老师发微信!你要是骗我,小兔崽子……哎,亮亮,你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武亮亮抓住爸爸的手:“爸爸,爸爸,今天楼上怎么了?”
武警官“嗨”了一声,难得这么叛逆的大儿子愿意坐在他身边儿聊天,他都有点儿意外。他一屁股坐到了儿子身边:“亮亮,你可得把门锁好了。楼上那个小伙子就是吃了不锁门的亏。才落到这么个结果。哎,太惨了……”
武亮亮额头上冷汗都要吹下来了:“爸爸,什么结果啊?他死了吗?”
武警官叹了口气:“死是没死,估计是瘫了。”
武亮亮瞪大眼:“怎么会瘫了呢?他不是一直就瘫的吗?”
武警官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去厨房给儿子做饭,一边儿做,一边儿说:“哎,这小伙子倒霉啊。就是一入室盗窃的小事儿,也没丢几十块钱,这小毛贼呢,看来也没有伤人的心,就是跑出去的时候推了业主一把。这要是搁普通人儿啊,估计就是一趔趄的事儿。可是这小伙子不行啊,人家本来就腰椎骨裂愈合期,不能动。这一下子可好,腰椎骨折了!本来忍俩月就好了的伤,这一下子,瘫了!医院的大夫直抖手啊,口口声声,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才二十多岁啊……哎,我说亮亮,你要是打球什么的,可得注意安全。”
武亮亮脸色灰败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武警官忙着炒菜,没看出来儿子的异样,一边儿打着鸡蛋一边儿还在自说自话:“哎,要说这小贼也是倒霉。本来这点儿涉案金额偷窃都不够立案的。推这一把惹了大祸了,入室抢劫、故意伤害致人伤残。哎,这还是一类伤残,十年起步,最重是无期到死刑都有可能啊。哎,亮亮,亮亮你怎么了?浑身都是冷汗啊……”
武亮亮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爸爸,我……我就是有点儿感冒了……冷……”
武警官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一手黏腻的冷汗。
他回身掏钥匙:“得嘞,爸爸给你买药去。你等着啊。哎,这一天乱的……你们就不让我省心吧……”
武亮亮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想了半天,突然疯了一样把自己当天穿的衣服都扔到盆里洗了。
外科住院部
苏鑫木然无语地坐在林海洋的病床边,他不知道怎么劝自己这个师弟。
林海洋平躺在床上,双手遮面,他在哭。半个小时了,眼泪就没断过,给人医院的枕套都哭湿了,一句话都没有。
苏鑫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还说什么呢?还能怎么说?
这要是他,他也得咧着嘴嚎。
三十都没有,后半辈子就用不上鞋了?搁谁谁受得了?
林海洋穿着跨栏儿背心大裤衩儿在篮球场里利落过人的样子还在他眼前呢。
那大长腿!
那小细腰!
那……那个能窜能跳的林海洋啊……
苏鑫吞了口口水,甩了甩头,这事儿没法劝,他“噌”地一声站起来,跑到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自动取款机前,把自己卡里的钱“哗哗”地都取了出来。
苏鑫举着厚厚一沓子钱,呼哧带喘地跑到了林海洋的主治大夫眼前,说:“您无论如何再给治治,我们不怕花钱。他还年轻……没关系大夫……我们不怕过度治疗,求求您了,您死马当活马治!我是他什么人?我……我是他哥!”
这次林海洋住了十五天医院,过着绝对平躺静养的生活。尸首一样儿的不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X光、CT、感觉与运动检查、反射检查、□□检查他都做了好几遍了。为减轻神经水肿甘露醇和速尿他都输了好几天了。
可他还是腰疼、下肢无力,脚上凉凉的,没什么知觉……
这两天护士姐姐在教他的,是怎么在床上排便才不会洒出来……
苏鑫说拿着一大堆片子,挺激动地跟他说:“好消息是脊髓没断。神经水肿这个事儿,你好好恢复。还是有可能痊愈的。真的海洋,我不骗你。哎,你别哭啊……我没骗你……”
连怜曾经来看过他一次,带了鲜花和水果,说是代表街坊邻居来的,想看看林海洋。
可是林海洋一直闭着眼,不看她,怎么看都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儿的样子。
病人摆明了不欢迎你,弄得连怜很是尴尬,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连怜张了张嘴,苏鑫紧着冲她摇头使眼色,连怜抿了抿嘴角儿,把话又咽回去了。
苏鑫看了看师弟,又看了看连怜,长叹一声:食色性也。看来林海洋是真的要万念俱灰,再没什么念想儿了。
关于破案么,武警官他们倒是来了几次,但是没有什么进展。小区监控调来看了多少遍了,没有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出入,监控拍到的都是小区里住户。外来送快递的、送盒饭的都摸排了一遍了,统统没有作案时间。但是物业也承认,小区监控有盲点,围墙也不高,这犯罪嫌疑人要是翻墙出去了,还真没法找。小偷儿具有一定反侦察能力,屋里没有指纹,也就提取了一枚鞋印,41号的运动鞋,臭大街的牌子,能涵盖百分之四十中国成年男子的脚。总而言之,就是没什么进展。
武警官再三地询问案犯的特征,林海洋简直都快给挤兑疯了:“我去阳台浇花儿了。进屋之后,听到□□响了,我转过轮椅去看,突然有个人从后面把轮椅推倒了然后夺门而逃,我给从轮椅上甩了下来,后背撞到了写字台角儿上。几乎没疼晕过去。不,没有看到他的脸。背影?背影也没看到。我当时疼得眼前发黑。特征?他手指上……好像……好像有很厚的老茧……”
武警官合上了案卷,叹了口气:“要是屋里屋外有个监控就好了。”
林海洋很讶异地抬起头:“难道他还会回来?”
武警官说:“没拿走什么,要就是个外地流窜的小毛贼,也说不定呢。”
林海洋的眼睛眨了眨,呼吸很明显地急促了起来。
还好是稳定性骨折,十五天之后,大夫就表示能出院了。临走的时候,大夫给林海洋的腰上打了厚厚的石膏,不无同期地对他说:“从现在起,你可以坐着了。也只是坐着而已啊。”
林海洋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说:“好。”
苏鑫把林海洋推出病房的时候,忽然走到他眼前蹲了下来,踌躇了很久,他盯着林海洋的眼睛说说:“海洋,有个事儿,我跟你说一声儿……你可得撑住啊……”
林海洋苦笑一声:“你说吧,我还有什么撑不住的。”
苏鑫说:“连怜……连怜可能要闪婚了……”
林海洋就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吐出来一口气,虽然努力地克制着,但是他几乎还是带出了哭音儿:“哦,恭喜她……”
出院之后,林海洋做了一件事儿,他借着修理大门的机会,悄悄雇了个电脑公司,给整个天台上装了无死角监控。监视器就在他房间里的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脑上。这件事儿他办得极其机密,跟苏鑫都没说。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瞒着苏鑫,林海洋骨子里觉得,苏鑫其实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从此,在那间不见天日的漆黑屋子里,脸色苍白得像个鬼一样的林海洋,就经常木头一样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电脑。
他恨死了那个贼!
他一定要抓住他!
林海洋觉得他必须如此,否则,他就没办法忽略楼下“咣咣”地装修声!
那魔音穿脑的声音!
一锤锤,一钻钻,就跟开在他心口上一样!
让他觉得疼!
连怜要闪婚了……
连怜要闪婚了……
她终于碰到一个足够富裕得能帮她把房子装修得金光闪闪的青年才俊。听说是十三楼刘处长太太给介绍的,她娘家表弟,公务员!林海洋偷偷地看过连怜的朋友圈,高个儿白净的一个青年男子,笑眯眯的桃花眼。女孩儿都喜欢这样儿的吧?
又能撩,又可靠。
林海洋垂下头,捂住了眼睛,他想逃,想扔下轮椅扭头就跑,他受不了这里了!这声音简直要逼死他了!
可是还能去哪儿呢?
他怎么还有脸回老家去?托着两条没知觉的腿?座驾是这个150块钱的轮椅?
让父老乡亲看看,让他婉拒了的小芳看看,他是怎么辞了朝九晚五一个月三千的体制工作,不知天高地厚地扬帆出海,然后半年都没有,连囫囵人儿都没混回来的?
他爸妈怎么还有脸出门儿,怎么还有脸面对那些哭着喊着劝他不能离开县城的亲戚朋友?
他就是个有命无运的窝囊废!
根本就不该存了鲤鱼跳龙门的妄想!
嗯,他就连活着都是个大笑话儿!
林海洋觉得自己现在就应该从楼上跳下去。啊,不,那样儿还得麻烦人收尸。
最好他就从此人间蒸发!
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和记忆里,就当世界上从来没来过这么一个可笑的人!
那样才不尴尬!
林海洋猛地推开了房间的门,外面有刺眼的阳光!天台上的风猎猎地刮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点点潮湿温润的气息,就好像某天,某个女孩子不经意在他颈间吹地一道带着香味儿的暖和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