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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红鹤吻火14 ...

  •   前面隐没在黄色的烟雾里的处所就是陆南了,玉汝成在一座破败的草屋前停了下来,那草屋上挂着一面被风沙撕成条状的姜黄旗子,玉汝成从那残留的字样看出这是家茶馆,他要了一碗茶,内里有个枯瘦的老妪端出一碗带着黄沙的苦水,玉汝成接过,遥望着前面乌烟瘴气的陆南。

      他将那碗“茶”放到嘴边,只是沾湿了一下唇便没有再喝,一低头便看见挤在桌子旁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一群孩童,他心有不忍将那一碗黄汤放下转身,那群孩子抢着将那碗黄汤喝下。

      孩子最容易在苦中作乐,喝完了润嗓子的茶水他们叫着跑开了,边笑边高声喊着“安阳王,安阳狼,食得百姓肉,住得百姓房。”

      安阳王,安阳狼……

      一路上他已经无数次听从陆南来的流民,这样的喊。

      玉汝成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胸腔中涌动的悲愤,复又涌上一阵深沉的悲凉,

      是谁?是谁将污水泼在了已死之人的头上?

      他目光悲怆的看着一队队负伤的流民从陆南迁移出来,果真,百姓已经弃我玉氏了吗?

      玉汝成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跨上马,像是一颗极速陨落的流星一般向着陆南划去,他急于寻找一个证据,一个能够让天下人再次取信于安阳玉氏的证据。

      陆南本来是安阳城南的一座副城,虽不如安阳城富丽繁华,但是因为人口众多土地肥沃所以在一众副城之间算是上乘的。陆南多贤妇,所以城中修了一座又一座的牌坊,玉汝成少时曾陪着母亲来过这里,那一座座彩绘精雕的牌坊令他赞叹。

      但如今他再次站在陆南城前,整座陆南城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变成了焦黑的颜色,城门大开着,城楼上溅满了暗红的血,他牵着马走进去,城内刚刚遭遇了浩劫,房屋残破不堪,就连昔日里彩绘的牌坊也被悉数放倒,烧成焦黑。

      城内尸横遍野,四处倒着的尸体将道路掩盖,陆南已经是一座空城了,玉汝成内心越来越不安,他在城中四处寻找着。忽然他蹲下身子,地上躺着的一具男尸,身上穿着的衣服虽脏污不堪但是仍旧能够分辨出绣着的半只红鹤,玉汝成心一横将他翻过身,那人的脸露出来,正是玉氏麾下的一位校尉。

      玉汝成感觉到一阵麻木的感觉从脚底窜上来,他缓缓的站了起来。街角烧毁的房屋竟有人影一闪而过,玉汝成握紧手上的转星流月快步跟上去。

      那人身形娇小不像是战士,他边跑边朝后看,跑出去百步再往后看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了才折回几步向右一转,隐入了一座房子。玉汝成跟上,透过门缝向里看,房子中出了刚才那人还有另一人,那刚进去的人小心的扶起地上的人从怀中掏出水囊放在他唇下,轻声催促:“世子,快喝点水。”

      玉汝成提在心中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世子,是哥哥吗,屋中的人惊觉门外有人将玉启功按到身后,拔剑厉声道:“谁?”玉汝成推开门扑了进去。

      玉启功头发凌乱,额上布满虚汗,阖着眼睛躺着,玉汝成膝行过去抱住他,玉启功浑身是血,那满满的红色竟然将那红鹤吻火的图案也覆盖住,玉汝成抚上他的额头,传来的温度炙热如烙铁。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玉启功身上,连声唤:“大哥,大哥……”

      那刚刚送水的侍卫轻声哭了出来:“小王爷,世子他……他,恐怕……”

      玉汝成厉声打断他的话:“闭嘴!”

      母亲去的早,父亲随溺爱孩子但是整天忙于公务,玉汝成与玉蒙恩是被哥哥带大的,玉汝成印象中哥哥一直是如同父亲一般有着伟岸的肩膀,能够撑起一切风雨的英雄男儿,如今在玉汝成怀里竟然轻薄的如同一片纸。

      玉汝成控制住颤抖的声线:“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哀哀的哭道:“盐商一案迟迟未结,今冬又格外的严寒,陆南冻死百人,就在昨日民愤终于压不住了,陆南人反了……世子他带着玉家将士来赈灾,没想到陆南人一听是安阳玉氏,直接提着刀冲了上来,世子,世子身中数刀至今未醒。”

      玉汝成紧紧地握住玉启功冰冷的手:“外面那些尸体……”

      那人继续回答:“玉家将士本想止住民怨,可惜陆南百姓气势汹汹,竟凭借着手中的竹竿木棒誓要与玉家同归于尽,副将见无法说服只好硬着头皮抵御,一夜之间陆南百姓与玉氏将士皆化作了白雪压着的枯骨,起战之前副将托我将世子救出,如今这里只剩我与世子二人。”

      玉汝成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那小将一拜:“陆南万千百姓皆言我安阳玉氏是豺狼,唯有玉家将士能够生死相从,我替已故的父亲谢过你们。”

      那小将忙也躬身下拜:“忠诚二字本就是将德所在,小王爷言重了。”

      两个人说话间,玉汝成背后静静躺着的玉启功忽然剧烈的咳嗽开来,玉汝初成回身抱住他,那小将将水壶递上,玉汝成将水壶放在玉启功唇下,扶着他喝了几口水,玉启功将水咽下去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玉启功半睁着眼睛,看见玉汝成他不敢置信的又将眼睛闭上,再睁开一次是玉汝成急切的脸,他对着玉汝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俯下身子,在玉汝成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

      玉汝成红着眼摇头:“不,我不,大哥你一向知道,小玉是做不来家主的,大哥你会没事的,我们走,我们回安阳城。”

      玉启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玉汝成倔强道:“我们走,我们回安阳。”

      玉启功从怀中摸出一封带血的信,他将那信塞到玉汝成手中,撑起最后一口气对着玉汝成道:“这是……证据……玉氏靠你了……”玉启功边说着话,边有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玉汝成拿手去堵住那血边失声痛哭出来:“大哥,大哥……”

      玉启功强抬起手摸了摸玉汝成的发顶:“……小玉乖……”说出那三个字后,手便无力的垂了下来。

      玉汝成抓住玉启功的手:“不,小玉从来都不听话……从来都是哥哥给小玉收拾烂摊子,怎么能轮到小玉来呢……哥哥……哥哥!”

      整座焦黑的变成废墟的安阳城中,回荡着那得不到回答的呼唤。

      玉汝成抱着满身是血的玉启功坐在地上肆无忌惮的哭了出来。

      玉汝成久久的坐在地上沉浸在失亲的痛苦之中,心中的恨意无法释放,他攥紧了拳头。一低头却看见了玉启功塞给他的那封信。

      他扶着转星流月站起来。

      他不能在这里号哭,他身上还有着洗刷冤屈,让天下重新取信于玉氏的重任。来不及多想,他用披风将玉启功的尸体遮住,那小将自愿留下照看玉启功的尸体,玉汝成提着转星流月走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是陆南城带着尘灰的干热的空气,他将那封信放到怀中,往陆南城外奔去。可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刚来时空无一人的城楼上,如今竟然整齐的站着一队士兵。青色的铠甲黑色的劲装,是司徒府上的人。

      司徒钧目含悲怆的站在那队人中间,看着城楼下满身是血的玉汝成,他从接过绘着青白色江海的弓,从腰间的箭筒抽出一根青羽长箭,对着城楼下的人影拉满弓。

      无论怎样的来回避,他俩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玉汝成如遭雷击一般身形重重的晃了两下,怀着目的的接近,不动声色的利用,安置细作,窃取机密,如今站在城上刀剑相向,果然是他吗。事到如今他竟然感觉不到痛了,他只觉得嘲讽。

      当初为了维护司徒钧他还曾教过射箭,如今他拉弓的姿势,想想自己的行为真是不自量力。

      “铮”弓箭的破风之声,那青羽的箭竟然朝着玉汝成直直的射过来,情急之下玉汝成一闪身,那箭贴着他的衣襟穿过,竟生生的将他的外衣撕开,玉启功托付给他的信也被带了出去,掉落在几步远的地上。

      他不曾想到,司徒钧竟然能够这样的臂力,玉汝成正要飞身过去捡信,却感觉到腿上一阵巨痛,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见一枚青羽箭插在上面,鲜红的血液立马晕染开来,覆盖住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液。他狠下心一用力将那箭拔了下来,回头恨恨的看了城楼上面无表情的人一眼,再次向着那信扑过去。

      城楼上的司徒钧看着玉汝成的挣扎,再次从箭筒中抽出一根长箭,他不能让他拿到那信,很快,很快一切就会达成那人想要的样子,他也会得到那人的许诺。

      他不能任这一切回到原点。

      司徒钧,拉满弓,闭上了眼睛,青羽的箭再次破风飞出。

      玉汝成伸出手想要够到那信,另一侧腿上也传来巨痛,他终于忍不住那疼痛跌落在地。一个穿着青色铠甲的兵士,将地上的信取了起来。

      玉汝成厉声喝道:“放下!”

      那兵士被他的厉声所惊,但仍旧小跑着将那信递给了从城楼上走下来的司徒钧。

      司徒钧轻轻的将那沾血的信撕开,取出来看了两眼,信纸上满是鲜血,有不少字已经难以辨认,他将那信纸折起来,连同安阳玉氏苦苦寻求的洗脱冤屈的真相撕成碎片,手一扬,红色白色的纸片如同蝴蝶一般四散在焦黑的陆南城内。

      玉汝成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张口喘息着,他问司徒钧:“你与我可有什么冤仇?”

      司徒钧牵起嘴角,对满身是血的玉汝成伸出手:“小玉,春天快要来了,我们再去看桃花。”

      玉汝成笑了起来,他满身是血,在这刚经过劫难的空城里,笑的如同地狱里的罗刹。

      他开口一字一顿道:“我玉汝成上辈子果真是做了许多的孽,这辈子才会遇上你这个索命的厉鬼。”

      他单手拿起转星流月向着司徒钧掷了过去,银光一闪司徒钧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那柄银枪却没有带来意向中的痛,司徒钧睁开眼睛,转星流月正插在他的脚下。

      玉汝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一行血泪从他的右眼滑下来:“看,连杀了你我都做不到了。”

      司徒钧像是已经累极道:“小玉,我们……”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猛然睁大眼睛。

      玉汝成停了笑,极其乖巧的低着头,像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妥协了,但是他的胸口致命的地方却插着一杆青羽的长箭。

      在这场赌局开场之前,他曾计算过所有人的死去,甚至包括他自己,但他唯独将玉汝成排除了在外,他赢他便等着玉汝成原谅他,他们作那神仙眷侣;他输便化作一抔黄土,玉汝成依旧是那个骄矜天成尊贵无双的小王爷。

      他将他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但是却没有保住他,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骄傲。

      司徒钧晃了两晃,他跪了下来,扶住玉汝成惨白的脸,他用手为玉汝成擦了擦脸上的血,轻声唤玉汝成的名字,可是他呼唤的人如同早就厌弃了他一般垂下了头。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穹洒落,明明已经过了下雪的季节,可是那雪却一直下着,像是再也停不下来一样,白色的雪花落在空寂的陆南城里,将那焦黑的土暗红的血盖住,也将那陆南呐喊的百万冤魂,安阳玉氏的百代基业掩盖在了雪下。

      雪一直在下着,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忽然一道雷声从天边炸响,那闪电的光亮将斗室照亮,正弹着琴的司徒钧向前一俯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点点的鲜血将放在桌子上的信打湿,最后一个音阶从琴弦上掉落,司徒钧伏在琴上,神色迷离,他像是于虚空之中看见了什么,一丝微笑从他的嘴角绽开,那笑意渐渐的晕染开来,爬上苍白的脸颊,深黑的眼睛,弯起的眉毛,最终在瞳仁里涣散开来。

      一室无言,唯有那阵阵的惊雷之声将沉默打破。

      一道闪电落下将整个寂静无声的斗室照亮,门口有个人站着,他一动也不动的在黑暗里站着,就像是已经隐入了万古洪荒。他开口说了些什么,但那些话语被那似乎要将天穹震碎的雷声掩盖过去。

      他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来,低头看着伏在琴上的司徒钧,渐渐的笑了出来:“如此甚好,甚好……”

      他猛地一转身出了斗室,面对着司徒家那满排的灵位,横起转星流月狠狠的扫了一下,无数块漆成黑色的刻着司徒家祖先名字的灵位,哗啦啦的滚落了下来。玉汝成畅快的哈哈大笑着,用转星流月将悬挂在司徒家的灵堂穹顶之上的黄色帷幔撕扯下来,将供桌上的香火打翻在地。然后愣愣的看着司徒氏宗祠的一片狼藉。

      像是还不够,他再次进了斗室,长门生梦防备着玉汝成的发狂,月之华护着紫缘城三个人往斗室外面退。

      玉汝成嘴角带着笑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司徒钧,心中却没有终于达成目的的喜悦,反而是一片冰冷。

      他现在不想去缅怀也没有力气去庆祝,他现在想的只是将这一切都毁灭。他将司徒钧身下的琴抽出,用转星流月劈碎,将那桌子上的杯盏打碎,将桌子掀翻……

      他心中燃起一股冰凉的火焰,那冰凉的怒火就连复仇的喜悦都不能够将它扑灭,他控制不住心中那如同巨浪一般的哀凉与愤怒,于是借住着转星流月化成对司徒氏的憎恶发挥出来。

      终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砸碎,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撕裂,司徒氏的灵堂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肆意的来发泄。这时候他方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真正含义,那是无法言说,不能挽回的过去所带来的,就算是变成孤魂也能感受到的,撕裂之痛。

      玉汝成慢慢的跪了下来,黑暗中他朝着安静的司徒钧伸出了手指,他的皮肤冰凉,嘴角的笑像是刻在了那里,玉汝成的手指在他的脸上留恋着。

      那块黑色的灵位先前被玉汝成扫落,掉在了司徒钧身上,玉汝成伸手去将那灵位拿开,灵位被反过来,上面蒙着的布滑落,玉汝成像是不认识上面的一般怔怔的盯着那灵位看了良久,天边一道雷光闪现,照亮了地上静静躺着的司徒钧,照亮了玉汝成流着泪的脸颊,照亮了那块被供奉在斗室里的牌位。

      那漆成黑色的灵位上用苍劲的小隶刻着三个字——玉汝成。

      “轰”天塌之声从西边传来,滚滚的洪水从天穹倾泄下来,整座安阳城都在颤动着。那困住整个安阳城的织阴障终于因着主人的消逝而破裂。

      斜飞的燕子如同飞舞着的烟灰一般散落,枝上的桃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春日的景色从这安阳城内徐徐褪去。

      城中被困住的魂魄,纷纷被那惊雷之声所唤醒,化作光点飞出了安阳城。

      夏日最后的暴雨来临了,整座安阳城在这暴雨之中倾颓。

      一簇一簇的菊花将浩劫之后的安阳城点缀的有几分生气,那场暴雨将天穹洗的蓝的通透,一缕风窜进了开满九月香的花丛,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片花叶也不曾带上,又赤条条的吹往别的地方。

      “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长门生梦将手上的的一碗酒撒到地上。

      织阴障破后,那场暴雨带走了最后的蝉鸣,安阳城一下子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司徒钧毁了安阳玉氏,他死后司徒家也无后,玉蒙恩按照他先前留下的话改了姓继承了司徒府,小尹像是先前所说的那样留在了司徒府中玉蒙恩身边。

      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长门生梦转身问坐在后边的紫缘城:“那信,你有没有交给小玉?”

      紫缘城看着那澄澈的天穹答:“给了,他没有看。”

      当时玉汝成从织阴障中走出来,像是丢了魂魄一般,他接过紫缘城递给他的那绘着清白色江海沾着血的信,目光中满是无助与困惑,他像是不明白紫缘城的话,眨了眨眼睛将那信又递了回来。

      他说:我有点累了,神师帮我看看吧。

      而后便再也不见踪迹。他会去哪里呢?紫缘城仰着头看着那澄澈蓝天。

      安阳城的街道又热闹了起来,许多背着包袱的人来到了安阳城住了下来,填补了织阴障破裂后的空余,这里的人会渐渐的忘记,忘记安阳玉氏,忘记陆南盐商案,忘记安阳城曾经有过的这段往事。

      月之华提着些糕点进来,长门生梦端着酒从窗户上跳下来抱怨道:“你怎的这样慢?”

      月之华将糕点一样一样拿出来:“昨晚城南那片桃林突然起火了,那火烧了一夜还没停,今早人都赶去救火,店家也去了所以我绕路去了另一家。”

      桃林,这场火也是对这个轻红的梦境最后的缅怀了吧。

      在那滔天的大火中桃林里最后的梦境也渐渐地消失。

      在那片桃花海里一阵风轻快的穿梭着,枝头的桃花受不了这样的摧残纷纷被风携走,地上的天上的桃花交织在一起,青衣的少年低头轻轻的吻上怀中闭着眼睛的白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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