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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故事(上) ...

  •   “京城是个好地方。”
      朱砚从小就常听朱妙这么说,也是从小就励志有朝一日要带朱妙去京城享福,毕竟朱妙一介女流,独自把朱砚拉扯到大,暗地里不知吃了多少苦,二八芳龄的少女满手尽是皲裂的茧。
      数年寒窗,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年仅十五的状元郎身着红袍头戴喜冠,骑着高头大马绕城游走,阳光照进勾魂的丹凤眼,眸子剔透更胜黑琉璃。
      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未曾留意零落了满街的香帕,一心惦念着暂居的客栈中靠缝补衣物攒住费的阿姊,遥遥从窗口对了下眼眸,粗布衣裳的少女唇边一点鼓励的笑,教他无限欢欣鼓舞。
      皇恩浩荡,赐下住宅和仆从。
      天青色的瓦片一眼看不见顶,朱红色的高墙半晌走不到头,爆竹的残屑掩埋了半尺高的门槛,清秀的仆童,美貌的丫鬟,低眉顺眼的管家,亭台楼阁,假山水榭,那些梦里都不敢想的事物就那么真真切切出现在指尖,一时间,仿佛徒步走在沙漠中的旅人终于看见了绿洲,姐弟两抱头痛哭。
      等物品都购置齐全,也到了大宴宾客的时候,九五至尊带领着文武百官进来,偌大的庭院挤到无处落脚,大鱼大肉流水一样轮换着摆上桌面,高低贵贱都成了身外话,文臣三两成群对诗唱词,武将聚在一起切磋武艺,宴散时几乎没有人还清醒,新晋的状元郎也不省人事,被下人抬进了卧房。
      等到了朝堂上却不再那么太平,状元郎官位尚卑,偏偏爱站在百姓的角度说事,主张提高税收以养兵,收回亲王的兵权,动不动就去戳达官贵人的利益,教人恨得牙痒痒,批评他的状子摞了半人高,他也不卑不亢,挺直了脊梁骨高呼仁义道德,若非陈胜之大学士罩着他,怕早死了百八十回。状元郎自己也懂其中关系,对陈大学士无比感激,常请他到家中做客,二人在院中奕棋饮酒,无话不谈,还认了师徒,陈大学士见过大世面,教导他时毫无保留,帮他避免了许多弯路。
      状元郎的政见暗和了皇上的意,皇上顾忌着前朝老臣的利益不好直说,暗地里找着细枝末节提拔他,渐渐也到了说得上话的地位,当真做了许多实事,没用几年,状元郎就成了兵部尚书,官居正二品,这速度实属难得,状元郎满心欢喜,可是不知何时,阿姊的脸上却不见了笑容。
      正是一度元宵佳节,府中张灯结彩,遣散了家仆,朱砚坐在湖心亭中,靠在朱妙肩头:“阿姊你瞧,这月亮是不是比去年大了些?”
      朱妙抬眼:“说什么傻话,都是一轮月亮,哪有变大变小的道理?”
      朱砚摇头:“既然有阴晴圆缺,那自然也会变大变小的。”
      朱妙替他端正了头冠:“由它变去,与我们何干。”
      朱砚撒娇似的拱一拱,又忽然认真起来:“阿姊喜欢京城吗?”
      朱妙看眼那月亮:“做什么这么问?”
      朱砚揽住她薄削却坚挺的肩:“阿姊笑容少了。阿姊如果不喜欢,我就辞了官职,与阿姊换个开心的地方。”
      “休得胡说。”朱妙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又给他揉揉:“阿姊送你去读书,不是阿姊要享荣华富贵,是想你能出息。爹走时你还不记事,阿姊却是替你记着了,咱家四代前是大官,被奸臣害了才落败下来,这忠君报国的家训是刻在骨子里的,现在重任都在你肩上,切莫再说辞官的话。”
      朱砚感受着朱妙指尖粗糙的茧,十分心疼:“阿姊莫气,以后不再说便是。”
      第二日天还未亮,皇上急急把他诏进宫,商讨税收一事,看样子是一夜未眠。
      直讲到未时末才终于定了策略,朱砚第一次见皇上展颜,真心诚意道:“朝云国有如此明君,实在百姓之福。”
      皇上眉间的深壑终于平了,看起来精神焕发:“爱卿过誉。”
      谢绝了皇上留宴的邀请,朱砚速速回了府中,听管家说陈大学士来了,朱妙正在后院招待,忽然孩童性起,秉退下人,顺着回廊悄悄摸了过去。
      厄运总爱悄无声息地降临。
      时隔多年,朱砚依然忍不住去想那日发生的所有事,想那悲剧该如何避免,想如果自己没有心血来潮,如果应了皇上的饭局,如果皇上没有召见自己,如果没有与陈大学士结交,如果科举未中,如果没有进京赶考,如果未曾多年苦读,如果自己资质愚钝,如果自己未曾出生,如果父亲能光耀门楣,如果祖上未被奸臣所害,如果祖上未曾入过朝廷……
      一个又一个如果在脑海中窜来窜去,最终变成冷冰冰的不可能。看来只是巧合的事,背后却是由无数个必然搭建得齿轮,环环相扣,不容更改。
      靴底与木质地板摩擦出细微的吱呀声,窗棱新上的红漆散发着丹砂的气味,牡丹花枝上未干的露水像珍珠一般闪烁。朱砚走到廊角,正欲现身,却被争吵声逼停了脚步。
      陈胜之低吼:“你以为没有我的提拔他能走到这一步吗?”
      朱妙不买账:“你不过赎罪而已,凭什么一副大恩人的嘴脸?”
      陈胜之恼怒:“就你那残花败柳的身子也值得我赎罪?”
      朱妙咄咄逼人:“当朝军师就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样子?”
      陈胜之气急反笑:“那日那么多人醉昏了头,谁知是不是你与谁去浪出了事又怪到我头上?”
      朱妙红透了脸:“你血口喷人!”
      陈胜之笑得奸猥:“我血口喷人?你自己掂量掂量,是就此憋了这口气等我日后给你谋个亲事,还是宣扬出去,叫你弟弟看看他最爱的阿姊是用多龌龊的方法把他推进朝廷里的。”
      “你!你!你好得很!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朱妙咬牙切齿咒骂一句,转头就走。
      朱砚听懂了事情原委,像被铜锣兜头猛敲了一下,一时避让不及,与朱妙撞了个对头。
      朱妙脑仁“嗡”地一响:“你怎么在这里?!”
      朱砚一愣:“我恰巧经过。”
      朱妙定了定神:“你听到了多少?”
      朱砚编了套说辞:“我刚刚到这里,内容没听仔细,只觉着是在吵架,刚想出来调解一番,阿姊就骇了我好一跳。”
      朱妙松了口气:“以后有什么事先教下人通秉一声,做了那么多年官,怎能如此莽撞。”
      朱砚刚要开口,陈胜之又突兀插进话来:“你没听清,那我就告诉你!”
      朱妙急急去拽他:“你住口!”
      “你既然不愿善罢甘休,那我索性趁现在了结此事。”陈胜之一扭身就躲开了她的拉扯:“你听清楚了,你阿姊,朱妙为了让我在朝中罩着你,不知与哪个野男人乱了一夜,嫁祸于我,还时时以此威胁,我只当你们可怜,没有揭穿她,今日我把话说开,你要钱要位我都给你,日后再讲那事休怪我不客气。”
      朱砚要反驳,又怕他歪曲,气急竟一时无语。
      见朱砚不语,陈胜之愈发嚣张:“看来你也是知道的。奉劝你一句,这娘们儿既然坑害了我,难保没坑害过别人,你这官当得不怎么样,上位却是一日快过一日,背后她害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也含蓄点,小心他们看不顺眼给你……”
      温热的液体溅了朱砚一头一脸,陈胜之瞪着眼睛缓缓软倒下去,他身后朱妙手执捣衣棒,浑身都在颤抖,动作却愈发坚定,一下,又一下,直到血液凝固。
      抬手温柔地拂去溅到朱砚面上的血,朱妙眼神悲戚又留恋:“对不起,阿姊给你丢脸了。
      “你从小就聪明,如今的官位也是你因得的,别在意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只要莫违了道义,自顾去做便是,热血洒疆土是朱氏子孙的荣幸。
      “阿姊就陪你到这儿了,你莫拦阿姊,也莫想念阿姊。阿姊柜里有新做给你的衣裳,记得去试试。”
      朱妙笑得绝艳,抽出玉簪,毫不犹豫,一簪刺穿了喉咙。
      “阿姊……”朱砚喃喃。
      “阿姊。”朱砚轻喊。
      “阿姊——”朱砚呼唤。
      “阿姊!”朱砚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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