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别离》海鬣蜥

49、弟弟

　　莫离有个小他一岁的弟弟，叫莫失。
　　他们几乎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莫离是放养的，莫失是圈养的；莫离不哭不笑，莫失爱哭爱笑；莫离怕辣嗜甜，莫失无辣不欢，却对管家手里的贻糖不屑一顾;就连颊上的酒窝，都是莫离在右，莫失在左。
　　莫离讨厌莫失，不只因为厨子会按他的口味做辣到要死的菜，也不只因为他扔掉管家给的贻糖，更多为他时时挂在嘴上的爹娘。
　　莫失喜欢莫离，不只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跃上屋顶，也不只因为他学一遍就会的天赋，更多是为他有个会慈祥微笑的管家。
　　当时莫离并不知道那个他当作师傅的人就是他的父亲，但是他知道莫失有父亲。
　　当时莫失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让自己叫他父亲，但是他知道莫离是哥哥。
　　更重要的是，莫离知道莫失喜欢自己，但莫失不知道莫离讨厌自己。
　　莫失常常跟在莫离身后跑，莫离就越跑越快，看他摔倒在地上哭，然后在有人过来时扶起他，安慰他，演一出兄友弟恭，借此来慰藉自己匮乏的生活。
　　所以莫离愈发讨厌莫失，莫失愈发喜欢莫离。
　　直到莫离开始练轻功。
　　师傅带莫离上了山崖，逼着他往下跳。
　　师母手执柳条，他每犹豫一刻，腿上就多条红痕。
　　管家说:“少爷别再怄气了，主子夫人都是为你好。”
　　周围一群宫众，冷漠得好像没有生命的泥胚。
　　莫离看着脚下的深渊，死死抿着唇，瞪视众人，最终头也不回地跳下去。
　　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只剩下一声经久不息地哭喊。
　　“哥哥！不要！你们快去救救他！快救救他！”
　　莫离只是崴了脚，一瘸一拐爬上去，看见莫失正挨个去摇那些泥胚的裤腿，哭得特别狼狈。
　　“莫失。”莫离第一次叫他:“别哭，过来。”
　　莫失紧紧抱着莫离，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湿润了他的肩，在他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了那么一下，轻浅狭长。
　　练功时受伤，说明练习不到位，是要受罚的。五下鞭笞，莫离一声没吭，莫失哭得肝胆俱裂。
　　莫离忽然觉得，在这不见天日的崖下，只有他才是鲜活的。
　　莫离想保护这份鲜活，却无从下手。
　　那日回去时，莫离走得很慢，破天荒地牵了莫失的手。
　　莫失笑得欢快，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左颊的酒窝陷进去，特别高兴的样子。
　　莫离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你总爱哭？”
　　莫失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像没听懂:“难过就忍不住哭呀。”
　　莫离不理解:“但是没有人在意。”
　　莫失歪歪头:“忍不住呀。”
　　莫离又问:“那你为什么总笑？”
　　莫失老实想了想:“高兴就笑呀。”
　　莫离还是不理解:“但是没什么值得高兴啊。”
　　莫失欢快地跳起来:“哥哥牵了我的手，我就高兴呀。”
　　莫离不再问了。
　　第二天莫失就被带走了，也没人教莫离武功了，只扔下一柜子书。这促成了莫离第一次离家出走，躲在门后看了两天，一个出来找的人都没有。
　　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无人关心自己更严重了，莫离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然后该练功练功，该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对莫失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把自己变成了泥胚。
　　六岁的时候，莫失上山练胆，要独自一人爬到山顶，在巨石上刻下名字，再独自下来。莫离去过六次，第一次险些困死在山里，却爱上了那的晚霞。
　　但莫失的运气显然没有莫离好，才第一次上山，就遇到一只豺。
　　莫失也不只会哭，还会边跑边哭，却是跑不过那豺，眼见危险逼近，吓得直打嗝，然后莫离如天神般降临，杀豺取肉。
　　莫离是一路跟上来的，却不是故意等到关键时刻才出手，只是想问题太入神。
　　明明只差了一岁，为什么他那么弱都能活下来？这个问题困扰了莫离许久，直到离开了山谷，才知道与众不同的不是莫失，而是自己。
　　有的人好像是从出生就注定了走不了别人都走的路。
　　不过那是后话了，现在莫离领他上了山顶，应他要求把他名字刻在了自己名字的旁边，远处残阳如血，俩小孩在火堆边相互依偎着，就着山顶的千岁丹，美美吃了顿烤豺肉。
　　月上中天，盈盈的光披在他们肩头，也照耀着石上笔法稚拙的名字。
　　莫离莫失，就如长命百岁一样，是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祈望。
　　后来莫离遇到了林曦，开始三天两头往外跑，与他见得也少了，只偶尔分些林曦送的新奇玩意儿给他。
　　再后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万骨渊的暗室只够藏一个人，这是谁都清楚的事，莫离以为自己死定了，也完全没想过要挣扎，可是被放弃的居然是莫失。
　　莫离说:“我不躲，我要战斗到死。”
　　常栖云给了他一只箱子:“你必须活着，这是你的使命。”
　　莫离第一次反驳他:“滚！我的使命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告诉你，就算你是我爹，若你让莫失受了伤，我一样不客气。”
　　莫失居然没有哭，还笑得灿烂:“我没有哥哥厉害，也做不了哥哥能做的事，当然是哥哥要活下去。”
　　莫离第一次知道，无力保护比无人在意还痛苦。
　　林曦把莫离藏了起来，建了木府。
　　莫离聚起阑珊宫宫众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莫失，自己一边加入不同门派学习武功，一边打听消息，两年过去，竟是音信全无。
　　后来莫离武功精进了，就灭了挚天派，与林曦决裂后回去解散了阑珊宫，建立了是非楼，内务多到觉都睡不了，再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又过去许多年，莫离渐渐淡忘了这事，直到看到那自称施墨的少年使出熟悉的招数时才隐约想起些，而施墨与他过招时擦过他身侧，耳畔轻轻飘过句话，却重重烙在了心上。
　　“你没变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