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债》云木丸子

2、惊魂

　　二月十二，花朝期至，佩花簪，食花糕，赏百花，祭花神。大衍连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圣上龙颜大悦，宴请群臣同渡花朝节，君臣同乐。
　　唐碧宁睁着眼睛痛苦地望着鹅黄色冰丝的帐顶，睡不着，还是睡不着，她居然会因为一个愚蠢的宴会失眠，这不合常理！她唐碧宁是谁啊？十里八乡如雷贯耳，人见人怕狗见狗嫌的小霸王啊！从来只有别人害怕她的份，她何曾畏惧过什么？
　　在她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少遍之后，大概是开始下雨了。
　　雨滴从屋檐滴落，打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声音清脆而有规律，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
　　她听着那声音，困意一阵阵袭来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间雨滴敲击在地面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沉闷有力，倒有点像是……鸣鼓声？
　　“咚……咚……”
　　身子越来越轻，轻飘飘地像是飘在空中……
　　睁开眼，入目是一座漂亮的宫殿，雕栏画栋，红色宫墙一眼望不到尽头。明黄色的琉璃瓦泛着太阳的光芒，屋脊上置一尊金色貔貅，檐角向上翘起，如飞鸟展翅。
　　身后乌泱泱跪伏着一大片人，他们身穿黑底金边的官服，面上毫无表情，动作一致，宛如雕塑。四周除了有力的鼓声，再无任何杂音。
　　面前摆着一道汉白玉铺就的长梯，这长梯之上是什么呢？竟值得这么多人恭敬至此……
　　她抬步一级一级往上走，最先落入视线的是一方石顶，不宽，不过一尺，但却雕刻得很精致，四方神兽、二十八星宿……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浮雕被风雨洗刷磨平，却没有一丝青苔。
　　行至大半，她终于看清，那是一座祭台。祭台正中央缚着一个红衣姑娘，她的手臂被牢牢绑在木桩上，与肩平齐。身上华丽的朝服红得似血，长长青丝绾成十字髻，两缕细长的红色丝绦束在鬓边，长长的丝绦垂下，在风中飘摇，银珠撞击铃壁，发出浅浅的声音，在鼓声的掩盖下，几不可闻。
　　站在长梯尽头，她诧异地看到那个红衣女子白皙的手腕上开了两道细长狰狞的口子，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流出，顺着手掌流向指尖，滴落在祭台上，瞬时消失不见，只余一缕难以察觉的青烟。
　　鸣鼓，祭台，叩拜，女子，血。这是……活人祭？！
　　她还想再走近，身体却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恨……恨吗……恨吗？”
　　声音飘渺，轻得像是叹息。
　　什么恨不恨？恨谁？
　　夜半惊醒，唐碧宁呆呆地看着眼前一片黑暗，手指抚上额头，指尖全是冷汗，喉咙干涩难忍。
　　伸手撩开床幔，想要起身倒杯水，却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大大的一条口子，月光清冷冷地闯进屋子。敞开的房门让她觉得不安，莫名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她干脆披上外衫，趿着鞋子去关门。手指搭上门时，视线触及蜷在地上的小丫鬟，有些奇怪，今天晚上她不是说了不用值夜了吗，六六怎么还在这睡着？
　　她跨出门槛，蹲下身子拍了拍六六的胳膊：“六六，快起来，回房睡了！”六六没有动，兀自睡得香甜。
　　唐碧宁顿时火冒三丈，拧着她的耳朵：“怎么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再不起来、再不起来我明天就把你卖到花楼里去！”
　　六六反而咂了咂嘴，睡得更深。
　　春日的夜晚还是有些清凉，她披着外衣在外面不过待了片刻，寒意就开始袭上身子了。她搓了把手，干脆把六六拉起来，扶到房里去。
　　刚站直身子，一抬头，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衣女子……应该是女子吧？头发长得极地，视线穿过头发间的间隙死死盯在她身上，不带情绪。只是被她这样盯着，唐碧宁就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把六六放下，让她靠在廊柱上，手指摸向袖里随身携带的匕首，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夜闯相府！”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牢牢盯着她。整个院子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殆尽，死一般的寂静。
　　乌云一点点遮住月亮，眼见院子里唯一的光亮都要消失。那女子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眨眼间来到她面前，闪电般伸出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她的手指如同枯枝一样，尖利的指甲有半指长，力度大得要嵌入她的皮肤。长长的枯草般的头发随风飘起，露出惨白骇人的面庞。
　　唐碧宁眼前一阵发黑，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血液从伤口流出，温热的液体沿着脖子一直滑到胸口。
　　她定了定神，迅速出手，一手制住她掐着她的手，一手扣上她肩胛骨，用力一拧，一个手刀斩下去，直直把她的胳膊给卸了！女人喉咙发出愤怒的吼声，嘶哑难听。
　　没有了脖子上的束缚，唐碧宁后退一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她还没缓过神，女人就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院子里的水井拖拽！拉扯之间，她感觉一头青丝几乎要被她连根拔起，疼得她眼中直冒泪花。拼命把全身重量下压，想要拖住她，却奈何不了她半分！
　　快要走到井边，女人直接拽着她的头发，单手就把她摔过去！脑袋重重撞到地上，眼前直冒金星。
　　眼见女人又要伸手擒住她的脖子，她立刻曲腿，一脚踹在女人胸口，阻止了她的动作，又迅速移动到她身后，抓住她那只完好的手臂用力向后拧，一脚高高抬起，重重砸在她后颈！女人被她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扑倒在地，唐碧宁瞅准机会扑上去，把她翻过身来，一脚踩住她的手，单膝跪在她的脖子上，扼住她的命门，快速拔出匕首，一刀狠狠刺在她心口上！
　　和想象中的触感不同，没有刀子刺入血肉的感觉，反而像是凿在钢铁上。难怪她用足了力道都没办法伤她半分，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碧宁一愣神的功夫，女人的头发忽然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不断伸长，如藤蔓一般袭上她的手和脖子，不断收紧，把她吊到半空中！
　　这女人，又勒她脖子！她心中又惊又怒，匕首在手中打了个转，将缚在右手上的头发齐齐割断，又反手斩断勒在脖子上的头发，一时间身体失去平衡，左手反握头发，提气往上一跃，轻踏几下，大致估计一下和女人的距离，一个冲刺，狠狠蹬在她脑袋上，几乎用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气，自己的脚都有些发疼，而女人只是被踢得后退几步。
　　唐碧宁甩了甩几乎脱力的手腕，这样不行，她已经快没力气了，而那女人的战斗力显然没有被损耗的迹象，硬碰硬行不通。
　　她干脆点地而起，一脚踏在她的头顶，抬起左手，手臂使力，直接用她的头发从脖子开始，向下一圈一圈把她紧紧缠住，末了，一刀斩断缠在她手上的头发，把她一把撂在地上，拔腿就跑！
　　虽然她也很想知道那女人的来历和要杀她的原因，但是……开玩笑！一般话越多的人死得越快好吗？！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个不人不鬼的女人明显比她厉害了不知道多少倍，比起满足好奇心，她更在意自己的小命！她就不相信，把府里的府兵都叫出来还敌不过她！
　　女人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头发瞬间疯长，有目的性地朝一个方向钻去。
　　唐碧宁觉得，她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夜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眼中只看到面前的路，其余都化作残影。
　　好累，快没力气了，可是不敢回头。她边跑边咬牙吼道：“还喘气的都给本小姐死出来！本小姐要被妖怪吃掉了！”
　　没有动静。
　　耳边只有自己浓重的喘息声，她第一次觉得漆黑的夜晚那么令人绝望。
　　脚踝一凉，忽然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动弹不了，心下一惊，身子猝不及防地向前重重摔下去。她闷哼一声，还没爬起来，那东西就迅速把她往后拖，手臂和粗糙的地面相摩擦，火辣辣的疼。
　　那个女人已经被她激怒，再被她抓回去，想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她觉得她和那女人就像是老鼠和猫，她在那女人眼里，根本就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弄死，由着她跑，反正也跑不出她的手心，只是时间问题。
　　大爷的，今晚府里怎么这么安静，静得像是一个活人都没有？！
　　“啊！”那女人忽然扯着她抛到半空中，又忽然使力将她摔到地上！这一摔，直摔得她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喉间腥甜。
　　筋疲力竭之下，意识渐渐涣散。
　　朦朦胧胧间，她隐约看到女人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扯着她的后领，把她拖到井边，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提起来，毫不留情地扔到井里。
　　水花四溅，井水很快没过头顶，冰冷刺骨的井水刺激身上每一根神经，意识一瞬间回归。与此同时，井水争先恐后灌入鼻腔，脑袋不自觉后仰，无法呼吸。
　　她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听说人死了以后是要到十八殿阎罗那里去被审问生平的，根据生前所为来判断赏罚。她这十八年来光干斗鸡走狗的事了，虽不至于十恶不赦，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人，万一阎王爷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年年月月经受酷刑折磨，那还不是比死还难受？也不知道阎王爷喜不喜欢逗蛐蛐儿，除了打架，她最擅长的就是斗蛐蛐儿了……
　　女人静静站在井边等她彻底死去。却突然嗅到不寻常的气息，迅速回头，只见一人踏着夜色而来。她对着他嘶吼，身子微躬，蓄势待发。
　　来人看也不看她，径自小心地把昏迷的唐碧宁捞起来，抱在怀中，井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淡淡道：“你打不过我，现在我还不想收拾你，滚。”
　　女人感觉到他隐隐的杀气，看了眼井口，心有不甘，咬了咬牙，转身消失。
　　唐碧宁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六六端着铜盆放在木架上，拧干抹布擦桌子。
　　她抬起手臂，轻薄的袖子滑下，手臂光洁白皙，没有一丝一毫被勒过的痕迹。她心中惊疑，掀起被子，赤着脚三两步跑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拉低自己的衣领，同样没有任何瘀痕。
　　这是怎么回事？昨晚那样打斗过，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
　　“小姐，你醒了？怎么没穿鞋子就下床了？”六六拎着她的绣花鞋蹲在她身旁给她套上。
　　唐碧宁由着她动作，望着她的头顶，声音有些颤抖：“六六，昨晚……你睡在哪里？”
　　六六已经替她穿好鞋，执起篦子仔细地给她梳头，闻言有些奇怪：“小姐不是说不用我值夜吗，给您更衣之后，我就回房睡觉了。”
　　“之后……就再没有出来？”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住衣摆。
　　“恩……”六六想了想，“好像，到半夜的时候我起夜过一次。”
　　唐碧宁心中一震：“然后呢？”她突然转过头，疼得她小声叫了一下。
　　六六连忙把她的头发从篦子上解开，觉得今天的小姐有些不对劲：“然后，我就回房睡觉了啊。”
　　六六是唯一可以用来判断昨晚发生的那一切是不是梦的人。如果那一场惊心动魄只是梦，那些疼痛和惊心怎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到现在她想起来都后怕无比，甚至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那不是一场梦，她身上怎么会没有一丝痕迹，而且，六六说她起夜之后就回去睡觉了，又怎么会昏睡在她门前？
　　疑点重重，百思不得其解。
　　“小姐，你看起来好憔悴啊，没睡好吗？”六六看着自家心事重重的小姐。
　　唐碧宁看向镜中自己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嗯，大概是……做噩梦了吧。”
　　“那我用脂粉给您遮一遮吧，今日还要入宫呢。”六六心中想着小姐入宫肯定能遇上不少俊俏公子，小姐本就貌美，要是再化个桃花妆肯定能锦上添花，一下就把别的管家小姐比下去！
　　唐碧宁扶额，她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小姐觉得梳什么头好呢？十字髻好不好？温婉又不失灵气！”六六一边绾起她的头发一边对着镜子比划着。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祭台之上一身孤寂的红衣女子，闭了闭眼：“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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