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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互道珍重,不期重逢(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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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道御史府后宅内。
“这也太离谱了。”韩江雪背对着窗,黑亮的杏仁眼一瞪,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
苏吟静静地坐着品茗杯中的龙井茶,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了韩江雪一眼。
“这也有人信!”韩江雪好笑地轻轻摇了摇头,“对方有那么多清理尸首的时间,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要紧的东西?”
关键这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这可是皇宫内院出来的名贵物品!这等宝物,来处去处皆有痕迹,清晰可查。
就算情急之下用它杀人,事后也不可能忘了取走它。
夏日闷热,天边太阳落下,红色的霞光布满天际。窗外偶尔吹来徐徐凉风,韩江雪摇着手里的团扇,不紧不慢地从窗边回到苏吟旁边落座。
“这恐怕是燕王的手笔吧?”韩江雪半眯着眼睛,一头乌发半披散着,薄纱半遮面,露出的半张脸光洁如白瓷,眼睛微弯时,透着点甜蜜的味道。
苏吟微笑着喝了一口茶,神色淡然且沉着。
“连你的仵作都已另寻主人。”韩江雪微微挑了挑眉,“表哥,你这江南道,裂隙渐多呀!”
苏吟微笑,“江南道自燕王攻下之日始,就早已留下了他的影子。”
莫说燕王,换作任何人,只怕都不会甘心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韩江雪眼里透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燕王这番反击,可谓扭转乾坤。我开始好奇匕首主人的回应了。”
隔岸观火,感觉甚是美妙。
道御史府客院。
顾海闻百无聊懒地躺在窗边的罗汉床上。这被软禁的感觉真他娘的闷!
丁立一推开门,他立马坐起来笑问,“怎么样,见到她了吗?”
丁立一听立即皱紧了眉头,神色透着惊慌,“我的公子爷,您还有心思惦记那小村姑呢!”
顾海闻心情有点激动,不似往常敏锐,没发觉丁立神色有异,“打听清楚了吗?她叫什么,多大了,许人家了吗?”
“公子爷哟,出大事了!”丁立和他完全不在一个关注点上,“今日堂审,仵作发现了新的证据。是一柄出自皇宫尚宫局的匕首!”
笑意从顾海闻的嘴角渐渐隐去。片刻后,他手脚利落地关上窗,屏息道,“该不会……是你前日丢了的那把?”
丁立说话的声音都禁不住抖了,“正是一柄白玉嵌宝石匕首。”
“原来扣下小爷,为的是这个!”顾海闻的脑子“嗡”的一下,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燕王故意扣下他,原来为的就是让人从他的亲随丁立身上偷走匕首。
这把匕首乃是尚宫局司珍房为代王特制。代王将它赏给了顾海闻,而顾海闻又把它赠予了自己的亲随丁立。
若要刨根究底,莫说他们两个,代王也跑不了。
此计够阴损!把他们三只蚂蚱串在一根签上,等着烤串!
顾海闻的脑子此刻犹如刮起了风暴,一片混乱。来回思索许久,顾海闻的眼眶渐渐发红。他似是极痛苦般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眼睫毛湿润了。
“公子?”丁立发觉他情绪不稳,唤了他一声。
顾海闻喉痛滚动了一下,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丁立。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浓得散不开的沉重感,“丁立,此事恐要委屈你了。”
长安,广元宫。
看着桌案上平铺开的密报,皇帝眉头紧皱着,双手张开撑在桌子上低头发怔良久。
久到有人朝他身边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亦没有察觉。
内侍省少监冯春小心翼翼地将一张轻薄的图纸放在了桌案上,用镇纸压住。
“陛下,这是燕王派人快马送回的证物,图上画的是刺杀案的凶器!”冯春很小心地斟酌着字句,“经司珍房查验,这是兴武元年赐给代王的宝物。”
兴武帝缓缓抬起头,盯着冯春的眼睛,他那幽黑而平和的眸光像一颗巨大的磁铁,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主仆二人对视片刻,兴武帝发出了一声像是远古而来沉重而悠长的叹息,又仿佛是岁月深处发出的一丝悲鸣。
桌案上苏吟发来的密报犹如利剑刺入他的胸膛,而五郎送来的图纸就像给这把剑抹上了毒。
兴武帝久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眸怔怔地望向门外,忽见一翩翩少年脚步轻快地从远处走来,脸上挂着青春洋溢的笑容。
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尾随着走动甩来甩去,个头高挑,是少年郎特有的瘦长身体,但行动干净利索,一看就是常年习武健身的孩子,模样长得一派朗正清和,相貌清隽白净,耐看极了。
“父皇。”小少年走到门边冲他一笑,眼睛晶亮,像清晨照耀天地的第一抹艳阳。
他的心,如高山之巅的积雪融化。
“儿啊……”兴武帝情不自禁地呼唤他,然而少年却忽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有片刻的呆滞,随后泪光在他眼中闪烁。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发妻所生的嫡长子,是他耗尽心血、细心栽培、千般呵护着长大的继承人。
他怀着慈爱的心情打造出辉煌灿烂的太子宝座,把他最心爱的儿子放在上面,期望着他们父子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可天不遂人愿,孩子死了……
孩子死时才二十四岁,那么年轻,那么突然。
为保皇嗣,兴武帝听取大臣意见,不许三子玄昊霖再上阵杀敌,要其进入朝廷专心辅助内政,意为培养储君。
谁知五子玄昊禹长成,天纵奇才,大败兵强马壮的北戎,逼得北戎俯首称臣,一战成名。几年后更是领兵南下,灭南陈一统江山。
震得本性勇武好斗的兴武帝热血沸腾,对五子宠爱有加。
何况这孩子多像他的长兄啊……
都是那般豪气冲天,所向无敌。
这个孩子,替他和长子实现了一统天下的梦想。
他就像上天有意弥补缺憾的天降之子。
兴武帝头脑一热,封其燕王,让他的爵位排在三子玄昊霖之前,违了伦理纲常。
至此,两个儿子开始了夺嫡之争。
此次五子遇险,皆因二子争斗而起。他本已痛下决心,意在弥补过错,以保全二子。
偏偏……
兴武帝直起了身体,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双眸深沉地看向桌案,幽幽叹道,“把先前拟的诏书退回中书省重拟吧。”
一旁的录事官和舍人拜道,“遵命!”
长安城的天空,连续数日皆晴空万里。夏日当空,太阳很是毒辣,蝉鸣声比往常更加聒噪。
车马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飞速前行,引得被它超过的其他车夫纷纷抱怨。
“快点!”中书令卢俊德坐在车内低声斥道。
“驾!”车夫闻言,随即扬手又是一鞭。马儿吃痛,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马车驶到代王府车马门前停下,卢俊德掀开车帘,侍卫认出他随即放行。
代王府后花园内。
玄昊霖身在花丛中,弯着腰细细修剪花枝,看到一两朵可人的花儿就把它剪下来放进花篮里。阳光穿过他的发梢,熠熠生辉,使他整个人散发着夺目的光泽,画面唯美得令人窒息。
玉兰仙人的美名,恰如其分。
长史吴涣从远处而来,都不禁为这样的人间美景顿足片刻。
习武之人向来敏锐,玄昊霖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把这花篮送去给王妃。”玄昊霖对身边候着的侍女嘱咐道。
“是!”侍女甜甜一笑,接了过来,随即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去。
玄昊霖微笑地看着侍女离开的身影,待其走远才回眸看向来到他跟前的吴涣。
“殿下,中书令急着求见!”
能让代王府长史独自跑来后花园唤他,卢俊德所来绝非小事。
玄昊霖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直接抬脚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吴涣紧跟其后。
主仆二人刚越过书房门口,就见卢俊德从里面迎了出来,“哎呀,殿下!您可回来了。”
玄昊霖深棕色的眼睛倒映着微光,天然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恬静,卢俊德对上他的眼睛,不禁心思微定。
待二人落座,侍女放下茶盏缓缓退下,卢俊德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陛下着中书省拟诏,中书舍人方才将拟好的诏令呈下官批阅。”
玄昊霖微微笑着吹了吹手中热乎乎的茶,并未出声。
卢俊德见他没反应,只好继续道,“殿下要召回苏吟……”
玄昊霖一听,嘴角上扬,笑容加深。
“节度使也有变!”卢俊德有些紧张地加重了语气。
此话一出,玄昊霖的微笑瞬间凝固在他脸上。
“殿下,变天了!江南道新御史是您的舅公之子崔子格,现岭南道节度使宋奇书调任江南道节度使,岭南道由副使刘娴升任节度使。”卢俊德语速极快,“顾大人调任山南道节度使。”
山南道护佑京都,和富庶辽阔的江南道相比,其军事地位更加重要。若江南道新节度使于他们无碍,顾峦调任山南道也不见得是损失。
偏偏宋奇书和刘娴都是老五的人!刘娴升为岭南道节度使,岭南道就还在老五掌控之中。可宋奇书调至江南道,意味着江南道也落入了他燕王的手中!
父皇,您好偏心呀!
玄昊霖怒极反笑,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湿润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自己的情绪,“苏吟回京任何职?”
“京兆尹。”说到苏吟,卢俊德紧张的神色微松。
玄昊霖闻言一怔。
父皇这是何意?他以亲王之身领京兆牧,京兆尹是他的下级。
苏吟身后是人才辈出的眉山苏氏,蜀中豪族。仅如今,先不论嫡系邳国公府之威势,光苏氏旁支就出了三名刺史。苏氏宗族所持的眉山书院更是声名远播,门生遍布天下。
苏氏如此荣盛,自然也有后族和嫡皇子母族双重加身的缘故。
无论他和玄昊禹将来谁登高位,苏氏都是皇帝母族。他们兄弟二人总有一人的尊荣未必得保,可苏氏的富贵却是板上钉钉的。
是以,苏吟于京中闺秀中竟比他们兄弟俩还炙手可热。
把苏氏的继承人苏吟给他,犹如让他获得邳国公府以及眉山苏氏的支援。
这是直接安排苏氏站队的意思了。
父皇究竟是想敲打他,还是要护着他?
卢俊德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劝道,“殿下,江南道已被天策府军进驻,纵然陛下有心,只怕也是无可奈何。”
燕王如此强硬,总不可能让顾家军和天策府军打起来抢夺驻军之权吧?
不管哪只军队,如今都姓玄,还能翻了天?
“铃铃铃……”
玄昊霖思虑间,代王府内忽然响起宫铃阵阵。
他们刚回过神来,不消片刻便见远处回廊上,代王府家令领着一队宫人朝他书房的方向快步而来。
不经亲王传唤,宫人径直入府。若非天子授意,此为大不敬!
玄昊霖随即示意吴涣带卢俊德藏起来,自己站起身整理衣袍迎了出去。
领头的是兴武帝的亲信——少监冯春。
“陛下传唤,命代王即刻入宫。”
如此阵势,令玄昊霖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