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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乾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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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之二
卯时左右,向侯府的人便开始进进出出地四处奔走。而向府世子向久安向桓却足足过了辰时才从房门出来。
这少年身着绣金蓝虫袍,系碧玉红裎,足蹬青缎粉底朝靴,持剑入院,好一付富家公子气派。那朱唇玉面的样子倒也对得起他这身打扮,可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和毫无生气的眼睛,却愣是将这年龄的少年所该有的狷狂飞扬消磨殆尽,活像个丢了魂的死灵。
他在院中舞剑,招式是不错,可却没半分气力注入其中,软的与水袖舞女的动作不相上下。
朱简奉向原旐之命来督察世子练武,便看到这帅小伙柔若无骨的妖艳舞姿。一时尴尬地不知说什么。
倒是向久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早。
“世子......早。”
不过半柱香,向久便放下剑休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朱简心说世子果然是宅心仁厚,为了我回禀侯爷时不为难,装的还挺像。那些个姑娘练舞都是没个一两柱香不许停的,这武家的世子练剑才半柱香就进气多出气少的,也真是糟心哪。
“朱简。”
“是。”
“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如千茭啊?”
十有八九是不行的。
“世子天纵英才,自然是可以的。”
向久:“你真会说话。”
. . . . . .
向久:“那你呢”
朱简:“这个. . . . . .看运气吧。”
向久:“老实说,我觉得你的可能性都比我大。”
朱简:“不敢不敢,世子勿要妄自菲薄。”
向久没有再接下去,转头捏着那缕剑穗发呆。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像暮年老人样的耷拉着眼皮。
“其实我知道,这次十有八九又是上不了的了。”向久晃了晃那剑穗,缓慢地说道,“我为官不行,学武也难,仙缘更是半点没有。小妹都比我早了六年上山,而且入了内门,还被钦定为下一任掌门的首徒,我却还在这山脚下磨磨蹭蹭。”
朱简沉默地站在一旁。
“其实我也并没有多想上山,我不想为官,不想经商,不想修仙,爹骂我胸无大志不务正业当真一点不错。”
“可是志向这种东西,真的是想有就有的吗?我倒是羡慕你,可以将明知无望的事情视作理想。”
看着向久忧郁的神色,朱简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爹让我去修仙,其实就是看出我要承袭了这侯位必定无所作为,二弟却是为官的好料子,我这个嫡长子偏偏压在他上面,所以才想让我去修仙把这世子的位子空出来。谁知,有一个天生资质上佳的女儿,却不一点有一个能过门生选举的儿子。”
向久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了下去,朱简凑上去一看,却见这孩子不知哪里捉来的蛐蛐正战斗到白热化阶段。
“那个,世子?”
“咦?啊,啊抱歉,千万别跟我爹说,我不敢了......”
说完迅速将蛐蛐揣进兜里,完全没有上交的意思。朱简是他爹派来督学的,他却依旧护着那两只蛐蛐,可见这人虫之间的情谊深厚。
“不知世子今日为何突发这般感慨,可是侯爷又找世子谈了些什么?”
“这倒不是,”向久理了理衣襟,把剑推到一旁:“是今日要来的那位客人,听爹说是个了不起的道长。那人恰巧要上倚帝山,爹一听这消息就死皮赖. . . . . .诚心诚意地去求了人家好久,最后还搬出最近的这几桩奇异命案都在向府周边这样的倒霉理由,最终把人给叫来了。”
向久没有再说下去,但朱简已经心下了然。
向原旐把人请来自然不是为了那几桩,而是想要那位大爷拯救拯救自家修仙路途黯淡一片的儿子,再顺便提携一下那了不起的女儿。这一来二去的对比中,向久少不了又要遭几番数落。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侯府世子沉浸在对未来的强烈不安中,朱简咬着随身携带的几根稻草杆子,没什么站相地靠在墙边,不知在发呆还是在想着什么。
在朱简觉得是时候提醒向久要练剑的时候,一声清脆却不乏力度与活力的吆喝传来。
“大——哥——”
两人齐齐扭过了头,便见向家二小姐向阑冥正站在台阶上,怒目圆睁地瞪着向久。
“小、小妹. . . . . . ”
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向久,本是腮凝新荔,袅袅婷婷之姿,却又有一双英气逼人的剑眉,再加上此时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闹得向久登时一哆嗦,下意识得往桌角靠了靠。
按规矩,朱简见着二小姐应行礼,但看两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便只挪了位置,往战火外围撤退。
“大哥,你可知,一月后,便是门生大选?”
“知道 . . . . . . ”
“那大哥可是有把握这次一定能随小妹一起上山?”
“没。”
向阑冥一听这句话更是火了,冲过来便抓住向久的衣领。动作之娴熟让人不敢相信这当真是赫赫有名的侯爷府教出来的闺中小姐。
“小妹,你别这样,你毕竟是个女子,这么粗鲁. . . . . .”
“我是不是女子这重要吗?”
不重要吗!
“现在最重要的,是大哥你能不能通过门生大选啊!你这样懒散,今年还是过不了要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啊。
向久扭过头,那又不是真的靠努力就能去的地方。
向阑冥见向久连解释也不解释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可这毕竟是她大哥,她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能真的暴打他一顿。最重要的是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不是暴打一顿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娘怎么办,爹怎么办?他们一心想你走修仙这条路,往这里不知砸了多少心思,你却——”
“我知道。”
向久看着那个像是已经精疲力尽的少女,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
这三个字,听在少女耳中,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悲叹。
她也好,父母也好,哥哥也好,其实早就清楚了。
向久没有天赋。
而向久,一定是最早明白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向久伸手抱住他的小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像那个早就被否定了未来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这个此时看起来异常脆弱的少女一般。
“没事的。”
他笑着说。
没事的。
良久,向阑冥抬起了头,深吸了一口气。
“大哥你总是安慰人的那个。”
“自然,不然我怎么能是大哥呢。”
“但你不能这么轻易放弃,我还没同意你放弃。”
“小妹. . . . . . ”
“至少等来那个客人,”向阑冥拿一旁的剑谱捂住了向久的嘴,“至少让真正的高人来让你死心,而不是你自己。”
向阑冥的眼中,是向久最熟悉的倔强。
“好。”
他几乎不知道如何对那双眼睛说“不”。
朱简不知免费看了这一场兄妹亲情大剧是不是要给点茶水钱,但转头看向久已经拿起了剑在向阑冥的面前挥舞,便觉得自己此时撤退为妙。告了一声后,就顺着楼梯回到了厅堂。
一从阳光下回到了室内,瞬时的阴凉带给人一阵昏眩。模模糊糊中,他回头看那两兄妹,就好像看到了别人一样。但就算是昏眩他也不会神志不清,他知道那一瞬间的幻觉,已经是这个世界逝去的景色了。
。 。 。 。 。 。
未时一到,朱简便叫人备好了马车,和总管陶专佥从侧门出了府。
向原旐昨日便给了他那大爷的画像,看起来竟是异常俊美,但都道人重在气质,修仙的便更是要那股仙气了。而朱简一向对自己的脸颇有自信,便没怎么把那美男子的画像放在眼里,看了一眼就塞回袖子里等着在城门接人时再认认。
只是,总觉得就那画像上的一眼,就让他觉得莫名地熟悉。
莫不是以前见过?
似乎是的。他见过的仙门中人太多太多,但能让他有点印象的,看来的确是有两下子的。
再算算,忽然又觉得年龄不对,他认识的人现在大都应该有二十七、八,这个人却似乎不过二十出头。虽说修仙的在容貌上可以做做手脚,但那都是过了半百,有些年龄危机的老头老太才做的事,而真正有五六十年道行的,却又已经不会在意自己的外貌了。
左思右想,也没能想起那张好像很熟的脸在哪里看过。过了一会儿,朱简忽然笑了一声,想着自己真是无聊,当年应该刻骨铭心的脸他一张都没有忘,就算是从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也不是自己需要注意的。当时亲近的、敌视的、背叛过的那些人,想必也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陶专佥听到他的笑声,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出声,只是一脸“你发神经吗”的表情。
朱简和陶专佥是职场对手,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有抢饭碗的梗在那,货真价实地想看两相厌。此次向原旐把画像给了朱简,那人的身份告诉了陶专佥,想来就是担心有人受不住与对方离太近而中途把任务扔给另一个人。
朱简多少也是想知道那人身份的,但是陶专佥也没有向他要画像,他这若是先开口,便似乎是输了什么似的,于是强忍着好奇心没问。两个人分别坐在拉马车的两匹马上,想躲开点也没辙,只能一路都冷着个脸直到城门口。
城门外不远便是一个酒肆,招招旌旗上写着一个狂草的“酒”字。
想着既然是那种了不起的大爷,珊珊来迟才是自然的,何况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于是朱简在陶专佥鄙夷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进到了酒肆。
此时最妥当的做法自然是在那干等着贵客莅临,但是朱简这辈子都没怎么等过人,而对眼下自己这种有酒肆就进的行为,便没有半分罪恶感。
“老板,来一碟桂蜜藕片一碟猪耳朵和一条松子鱼,再来一坛尧酒,”想了想,见大爷一身酒气可不好,便加了一句:“一小坛!”
找了二楼一个靠门的位子坐下,刚好可以看到下面的马车,那修仙的来了也可以一眼看到。
尧酒最先上,那酒盏的边缘多少有些缺口,看起来这酒肆年代久远。事实上年代究竟久不久远朱简也不知道,只是他确定,九年前,这里便有这个酒肆。
他来过角明,在那些异动还没有发生,那些血液还没有沾到他身上之前,他是来过这的。
而当时,他也不是朱简。
他有另一个让自己引以为豪的真名的。
年代多少有些久远,他也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只约摸是在自己十七岁时那次世家弟子齐聚千茭的一次仙门比试。就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同一修行阶段的道士以各门派为队伍,抽签分组比试。那种比试都不是什么厮杀,却因为各个世家之间的隔阂嫌隙以及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多少让参赛的人之间有些火药味。
当时还是鸧擎翦氏,而不是什么血魔一族。
翦逐也不是第一魔头、厌火血煞,他就只是年轻一代的修仙者的一员,最优秀的一人。
凤伯谢氏的谢景晓,瑾理有穷的有穷申罔,都是和翦逐混的最好的损友两枚。当时,他们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挥剑相向。
朱简的酒量不是很好,却也不差。没理由会被区区一小坛尧酒灌醉,但他偏偏又觉得醉意上涌,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当时,也有谁点了这些菜。
他点了尧酒,有穷申罔点了松子鱼,谢景晓点了猪耳,那,桂蜜藕片是谁点的?
朱简瞟了一眼窗外,看到有一个白衣道士从城门反向走来,脸看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此人身形峻拔,姿态飘逸。想着这道士可不是天天都会路过角明城门的,估摸着大概就是他了,便付了钱出店,跟着陶专佥一齐迎了上去。
在面前时,陶专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而朱简到底还是没把这头低下去,看了那人一眼。
这一看,他的酒便全醒了。
来人面容何止俊美,那剑眉星目粉面朱唇的样子,堪堪是色如春晓之花的模样,更要命的是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说是谪仙便该有这般高贵冷清也不过分。
但叫朱简酒醒的原因还真不是这人有多俊,而是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确认识这个人。准确的说,是翦逐,确实认识这个人。
一时有些嗡嗡作响的耳边,传来陶专佥恭敬问候的声音:
“可是琨端子张适张道长吗,主人在府上已恭候多时。”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跑了。
这个人,真的是那个另他尴尬至今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