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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长清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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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有姓的。
我姓顾,名长清。
我也曾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可是四岁那年的一次水灾,让一切都化为乌有。
之后,我成了流浪儿,整日为着活着而活着。
十岁那年,师傅来找我的时候,我刚从暗宫三年一度的试练赛中保住性命拼了出来。
师傅说,碎玉轩的四公主已满五岁,照惯例要配个小侍卫,皇上想借此机会在四公主身边安插个眼线,他见我年纪适合,便举荐了我去。
“你要做的就是监视她,然后每隔两个月向暗宫汇报一次情况。”
师傅说,对暗影而言这大概是最安逸的差事了,我定是交了什么好运才撞上的。
而那时我的血液还在为不久前那场残酷的杀戮沸腾不息,满世界都是鲜红的血光,所以虽然毕恭毕敬地应下了,心里还是对今后可以预见的乏善可陈的生活嗤之以鼻。
对于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在刀光血影中摸爬滚打的我来说,那个听说一点也不受宠的四公主,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而已。
想到要将我所学的全部耗费在她身上,真是会心有不甘。
与四公主初次见面的情形,在那个十岁孩子无知且莫名其妙的心高气傲里,早已经消弭得无影无踪。
如果顺着回忆往前找,我所能寻找到她的最初的踪迹,是那个飘扬着雪花,异常寒冷的冬天。
那个冬天的确很冷。
即使是并不怕冷的我,都觉得它的寒风刺骨得让人难以忍受。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中了千丝凝而异常怕冷的四公主,可以躺在冰天雪地的墓地里,一躺就是半日。
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任凭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额上,眉上,唇上,乃至最后她竟与这漫天雪色融为一体......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觉得难以理解。
即使在得知真相后,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
百无聊赖监视着她的我,曾经偷偷靠近过她曾像珍宝般守护着的那个房间。也许可以从中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做?
揭开一丝瓦缝往下看,暗黄的烛光下,那屋中的墙壁上,书桌上,甚至连那地板上,都放着一人的画像,笑着的,哭着的,悲愤的,几乎每一个神色都有。
我不知道画中的人是谁,但我知道那人对她来说,一定是个特别的存在吧?
那时候看着坐在一幅幅画中的她抱着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里的姿势,我是无比好奇的。
我很想知道她藏在胳膊下的面孔,现在正流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留心看她凌晨离开时站起来的一瞬间,从胳膊里抬起的脸,然后每次都失望且奇怪地发现,她的脸上从来是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样静静等待的姿势本身就是一种表情。
一种寂寞的,渴望得到爱的表情。
可是这样的答案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我那无聊的好奇心了,它变成一根刺,扎得我的胸口尖锐地疼痛。
这种痛一直持续到孝懿仁皇后薨逝那天。
那是她第一次走出碎玉轩,为她那从未谋面的额娘守丧。
也正是在那天,我才知道她在这皇宫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那一日,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去皇后的坤宁宫哭丧。
八岁的她在皇后的灵前守了一天,几乎一天未进食。
最后也许实在渴的厉害了,她趁众人不注意站起来喝了一杯水。
她不知道的是,有几位恶作剧的小阿哥偷偷往她的茶杯里下了药,当时站在上面的帝王正好不经意间往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提醒她,可是师傅万般强调的话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师傅说:“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你要一丝不苟地完成;上面没有吩咐的事,千万不要自作聪明,擅作主张。”
他说:“一旦你踏出暗宫规定的路线,就只有死路一条。”
暗宫对待背叛者的残忍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我思量了一阵子,最终决定不去冒这个险。
毕竟,像是保护四公主这种任务,上面自始至终就没有提到过。
她喝下那杯茶之后,开始剧烈地呕吐。
那种撕心裂肺的反呕声听得我心里发毛,我偏开头去,看见那几个小阿哥在一边窃笑,而帝王却露出了厌恶及不耐的眼神。
“四公主如果不舒服的话,”帝王冷冷地说,“那就回去休息。”
她勉强答了句“是”,然后迎着其他人幸灾乐祸的眼神,转身离开。跟着一道离开的我,看见她的指尖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心里莫名其妙的,就开始痛起来。
她回去后就睡下了,我躲在房梁上等了许久。
她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好像一直在做噩梦,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总算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时,我又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已经从梦魇中清醒。
她看向前方的眼神陌生得令人害怕,就像这空气中到处隐藏着伺机而动的妖魔鬼怪。
我生生打了个寒战,开始考虑要不要出去敲敲门,好让她从这种诡异的恐惧中逃脱出来。然而还没等我行动,她就已经跳下床,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深远的长廊曲曲折折,看不到尽头。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在长廊上空回荡,看她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忽然间领悟过来她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心底慢慢生出一种陌生的感情。陌生到……我自己都无法形容。
我远远地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坤宁宫,忽然对这象征着权势地位的皇宫无比厌恶。
她也许是跑累了,找累了,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脚步虽慢却没有停顿。
直到被一条突出路面的老树根拌了一跤,她才停下来,抱着膝盖坐在树底下发呆。
我在暗处陪着她吹冷风,等到天空中开始飘起一点点雪花的时候,我听见一些细细的,像是小兽低鸣般的呜咽声。
那些细微的呜咽断断续续,让我微微有些恍惚。
我茫然地想着原来安静的人,连哭起来都是这样的安安静静啊。
然后又想起,她不过是一个刚满八岁的孩子而已。
为什么一个八岁的孩子,就已经学会藏起自己的难过,偷偷地哭泣?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她身边,小声唤了句“公主”。
哭泣声戛然而止,我等了一阵子,她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沙子……”她将脸藏在胳膊里,好半晌,才艰难地说,“沙子迷了眼睛,有点痛……”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紧挨着她冰冷的身子坐下来。
那一刻,我忘记了她是公主,而我是侍卫。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帮她挡掉些风,挡掉点雪花,让她不再那样瑟瑟发抖。
大概是我的体温给了她一点勇气,她哭泣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我默默地听着,笨拙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靠着我静静地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之所以会那样轻易地依赖我的怀抱,不过是发热发得有些迷糊不清。
但是那又如何呢?
对于我来说,那个夜晚,始终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就像现在我一步一步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在这个褪去了喧嚣新年之时,在这些疲倦地锁上了重重大门的街头小巷,看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性将悲伤掩藏淡淡表情下的脸,心里其实是希望她哭出来的。
我想看她哭出来,然后再把她抱进怀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等到她哭累了,便会渐渐地在我怀里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