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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桃渊铭(4) ...

  •   月黑。风高。

      树叶在风中“沙沙”地响著,月光下斑驳的树影组成诡异的图案。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更夫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路的尽头。

      三更了。

      一条纤细的黑影自窗中翻出,轻巧地跃上房顶。那里,早有另一个蒙面黑衣人候著了。

      “大小姐,进况如何?”。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已成功接近他,但他待人甚冷,极少有破绽。”

      “可要属下协助以保胜算?”

      “不”,她急急说道。男子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拒绝得如此乾脆。女子自觉失言,忙补充道,“阿魑你只管带人远远掉著,待我寻到机会再动手不迟。”脆脆的声音里略带犹豫。

      “小艾,你这是怎么了”男子突然激动起来,神情不解,但更多的是焦虑。

      女子不语。

      “撇开顾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不谈,且想一想老爷,想一想阿魅,你现在这样优柔寡断对得起他们吗?!”男子几乎是在低吼。这骤然提高的嗓音在寂静的夜幕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依旧是沉默。

      男子自觉惊动过大,略平复了心绪,又劝道:“我们这么多年的苦心营划,不能在南无尘这里变了计画。棋差一著,满盘皆输!”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而慌张起来,“小艾,你……你该不会是对他……”男子欲言又止。

      “胡说。”女子终於无法再保持沉默,嗓音清冷,眉眼间却泛起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软。

      “顾家的仇,我当然忘不了,”强自镇定的话语里有著掩饰不了的慌乱,“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她低下头,声音渐渐低到轻不可闻。是说给男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男子屏住呼吸,像是在期待下文。

      “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女子旋即抬头,目光却茫然没有焦点。

      “可是……”

      “身为管家,做好份内的事就够了,余下的事,我自有分寸。”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打断,“顾家的仇,我会亲自了结,外人,不必插手。”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男子在听见“外人”两字後脸瞬间变得惨白,眸子里闪动的光芒也如火星般熄灭了,只怔怔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才传来一声式微的叹息。女子重新翻身入窗,窗子一开一合,登时恢复沉寂。

      她没有看见,月光下那男子眸子里深深的温柔。他在房顶上停了一会儿,才施展轻功遁入黑暗中。

      顾艾刚回房躺下,竖耳倾听隔壁房里毫无动静,才放心睡去。

      殊不知,隔壁黑暗里蓦地睁开一对眸子,亮得犀利。他敏捷地窜上房顶,只捕捉到一条黑影在夜幕里渐行渐远,霎时便隐入夜色中,轻功甚是了得。

      莫言背著手,微眯著眼在月色中伫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看看顾艾的窗子,紧紧闭著,甚是安静,脸上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翌日清晨,莫言自马厩里牵出白马,踱至客栈门口时,才看见顾艾别扭地穿著昨天那套衣衫下楼来,沾了许多尘土,几乎辨不出原来的浅绿色。顾艾在背後不安地绞著手,心慌慌地看向莫言,这个有洁癖的杀手,不会又想赶她走吧?

      莫言嫌恶地瞟了她一眼,冷冷道:“丫头,脏死了,快走,带你去买衣裳。”话音未落,人已出店。顾艾只见得一道白影掠过,心下诧异,忙跟了上去。

      她自成衣店中走出时,身著一套明黄色衣裙,袖口缀著碎碎的流苏,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甚是好看。脸洗净了,头发也梳过了,只是简单地用一条淡黄色的发带束了起来,抬脸时抿唇一笑,竟是别有一番清涩。柳眉凤眼,窄肩细腰,顾家千金倾国倾城的容貌当真是名不虚传。莫言在那一霎那看得竟失了神,不由得荡起唇角微微一抿,但只一瞬,他便敛了心神,淡淡道:“女人家真是麻烦,挑件衣衫都那么久,快,上马,我们还要赶路。”顾艾刚抬眼便见到了他荡起笑容的那一瞬,心里不禁一喜,看他又淡漠地对自己讲话,不由有些失落。
      莫言纵身跃上马背,伸手将顾艾也拉了上来,一手拉著缰绳,一手环著她的腰,手一抖,一夹马腹,便奔了起来。

      马儿一跑起来,顾艾便觉得自己的後背随著马儿的奔跑而颠簸,与身後男子的胸膛一下一下地撞击著。她试著挪了一下身子,却不防腰上的那只手突然紧紧环住了自己,这样一来,後背便和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了。隔著仅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她更能清楚地感受到後背上传来的男子有力的心跳声,微微有些脸红,便愈发觉得这个姿势过於暧昧了,於是试著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沉默。

      “喂,我们要去哪?”

      莫言正沉浸在与她亲密接触的美好中,冷不丁她这样问了一句,不由愣了一下,才若无其事道:“洛阳。去杀一个人。”

      “啊,你是说,杀人?”顾艾心尖一颤,她未曾料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白,那淡淡的口气,仿佛只是去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这更让她胆寒。杀手啊,她提醒自己。

      “嗯。洛阳大户许家大少许世仁。”他见她那么吃惊,顿了一会儿才道,“他踞霸一方,若说他是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顾艾更吃惊了。许世仁她有所耳闻,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自愿去杀他的。莫非,杀手中唯有重金才能聘请到的“南无尘”也有了侠客作风?尽管如此,她还是装作一副茫然的样子,“哦,那你小心。”
      是真的要他小心,她可不希望他中途就挂了。

      莫言听了心里不禁一暖,会心笑了。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雨,初春时节,朦胧细雨更是别有一番意境。然而,越是看似平和的地方就越是蕴藏了杀机。

      一声尖厉的鸣叫,响彻上空,顾艾的耳膜被刺得生疼,还未待她反应过来,莫言已抱著她淩空而起,一甩手便是数片小叶,闪著青光,借著内力射向路两旁的林子里,便听传来数声闷哼。林子里一片窸窣作响,便蹿出七八个蒙面人,什么话也不说,直扑莫言而来。“铮——”长剑出鞘,懒懒地递过去,面前的黑衣人举剑来抵,哪料剑锋一转,转眼格杀了身边两人。趁其愣怔时,又将长剑划过一人咽喉,剑法快而淩厉,眼花缭乱。然而终究是单手御敌,莫言逐渐抵不过四五个人的围攻,剑法渐显纰漏,但左手仍紧紧拥著已经惊呆了的顾艾。为首的黑衣人寻著一疏忽,举剑刺去,却不是刺向他,一剑,刺进顾艾胸口,大朵殷红在她前胸绽开,好似一朵开得妖冶的桃花。莫言心里一抽。趁他分神之际,黑衣人转而提剑向他刺去,剑锋狠毒。距离得那样近,待他飞身急退时已经晚了。眼看长剑再次逼近,顾艾突然一抬手,一挥袖,一排桃影镖齐齐射出。黑衣人见那镖夹杂著风声旋至眼前,下意识一躲,剑锋一歪,堪堪从莫言胸口划过,留下寸长血口。那人见一击不中,提剑再刺。哪料得先前那镖一转,又射向他。莫言趁其使剑抵镖之际,借力再退。这时,那白马扬著蹄子奔来,一蹶子踹开几个黑衣人,它毫不收势地向前直奔。莫言一退正好落在马背上,配合默契。白马载著二人直奔,转眼便消失在雨幕中。

      那马是极品白驹,载著他二人在山林起伏跳跃。雨渐渐大了,莫言浑身都湿透了,湿漉漉的长发在雨中肆意飞扬,他却全然不顾这些,低头查看怀中之人的伤势。雨点打在带血的衣衫上,湮成一朵朵小桃花,乍一看极为诡异。顾艾整张脸红彤彤的,他担忧地伸手去触她的前额,滚烫滚烫的。莫言心疼地抱紧了怀里的人儿。

      他寻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洞,将白马系在洞口歇息,自己则从包袱里扯出一件大氅来,小心地铺在地上再将顾艾抱了上去,动作轻柔得像呵护一个婴儿。他拾了些树枝生起一堆火,火苗热情地蹿动著,照得顾艾苍白的脸一隐一现。

      莫言在她身边坐了半晌,终於像下定决心似的,动手开始解她的扣子。他抽开顾艾的裙带,金光一闪一隐,他眼尖地看见有一角闪著金光的东西露在了早已松垮的衣裙外面。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取出了那东西,是一块权杖。纯金锻造,放在手里沉甸甸的。与寻常权杖刻著青龙白虎不同的是,那上面,一枝妖冶的巨桃占据了权杖的大半部分,旁有瑞云环绕,甚是艳丽。他盯著那权杖,只觉得这东西甚是眼熟。桃花,是哪家的图腾?

      正想著,身旁顾艾一声呻吟,他忙扭头去看。他紧张地伸手触上她的脸,却只听得她高烧之下断断续续的呓语:“阿爹……桃林……火……好大的火……不……不要……好多血……”他的手一僵,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桃林!他记起来了,江南顾家被屠时,有一具焦黑女屍留在狼藉的顾家桃林中,烧得面目全非,但谁也不能认定那是顾家千金。一起不知所踪的还有顾家总管阿魑,一个传闻十分神秘的男子。现在想来,她,便是了,顾艾。

      一时间莫言心中五味杂陈,顾家是他自成为杀手以来干过的为数不多的灭门案之一,而她,他的丫头,好巧不巧,偏偏是顾家千金。

      她接近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呢?

      百花争妍,惟桃黯然。

      心被仇恨浸透,此生,怕再无情爱。

      他呆坐了半晌,随手扯下一条衣缕,蒙上眼,替她脱衣,上药,包扎,穿衣,手法嫺熟。最後,他解开蒙眼的布条,顺手将权杖塞回她的衣裙,又借著火堆烘乾了两人的衣服,然後,静静地打坐。

      静静地,不说话。

      一夜沉默。

      次日,顾艾悠悠醒转,只觉得头重得发晕,强撑著坐起,打量著眼前的山洞。她身下垫著一件极为厚实的银狐大氅,暖暖地,替她阻隔了雨天山洞内的湿气侵身。不远处有一个火堆,烧得很是旺盛。火堆上方架著一只小鼎,“噌噌”地冒著热气,鼎内“咕碌碌”地响,像是在熬什么东西。

      山洞里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她便有些心慌起来,下意识便想找莫言。嗐,找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想嘲笑自己,莫非对他有了依赖?她使劲摇摇头。清醒一些了,她开始反省昨天为何要出镖救他,让黑衣人杀了他不就完了,皆大欢喜。她努力告诉自己,我要亲自手刃仇人。借刀杀人?这可不行。她找了这样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快意地笑了。

      刚想起身,才惊觉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换成了一套桃红色衣裙,粉缎罩肩,满身的轻纱衬得她雪肤玉肌若隐若现,颇具神韵。然而,顾艾根本无暇欣赏自己的身姿,只匆匆起身,谁替她包扎的伤口?谁替她换的衣衫?是他吗?她想了想,甩甩袖口,没有暗器射出。她一下子慌了。略想了想,她伸手去摸贴身藏著的令牌,还好,还在。她在山洞里急急走了两步,稍作迟疑,转身便向洞口走去。

      “丫头,上哪儿去?”一道白影闪过,转眼他已立於洞口,“我烤了些野兔肉,还熬了草药给你。进去,洞口风大。”

      不容她拒绝,莫言便拉她回火堆边坐下,力气很大,顾艾根本使不上劲。她忐忑地坐下,他递过一只兔腿,她接了,却不吃。

      “尽管放心,没下毒。”

      她怔了怔,心想这话好生奇怪,却道:“不是。你……你昨晚……那个……”扭扭捏捏话音未落,已被他抢白道:“没看你。”想想又补充:“我蒙了眼的。”她略略松了口气。
      吃完兔肉,他又从那小鼎里倒了些药汁,端给她。她接过药,迟疑片刻,皱眉喝了。好端端一对柳叶细眉,绞在一起像麻花。
      莫言看她像孩子似的皱眉喝药,心里却乐不起来,待她终於放下药盏,才丢给她一堆暗器,道:“喏,还你的东西,顾大小姐,可收好了,想杀南无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还是那样淡淡的口气,但在顾艾听来却不啻於晴天霹雳,他竟然知道了!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但更多的还有莫名的恐慌。
      “但我仍决定带著你,无论我到哪里,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的话语带著不容置疑的口气,“待我杀了那恶少,我再给你机会杀我。”
      顾艾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不杀她?他还要她跟著他?她恍然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极重,打得她的手生疼生疼的,她看著他脸上浮现出来的五指印,那样清晰。她期待他的恼羞成怒,那样她就能与他大战一场,死,亦不足惜。
      而莫言,只是慢条斯理地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渍,淡淡地笑了:“你倒是胆大,记著,你是第一个。”
      顾艾紧张地看著他,这个奇怪的男人,反应忒诡异了。
      “但你还是得跟著我。”顿了顿,他又道,“许家请的杀手已认为你和我是一夥的了。”
      她更吃惊了,他竟然是在关心她的安全!莫名的温暖蔓延在她心头,一点点渗到心扉里。
      再上路时,莫言特地挑了山间小路,时快时慢。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先前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一扫而光,倒是满眼的温柔,还有他呵在她耳际旁淡淡的热气,发丝若有若无地划过她的下颌,挑逗得她心潮澎湃。那绵绵温柔像一个泥沼,她陷在里面不断挣扎,努力欺骗自己那是他的美男计,却依旧越陷越深。
      那段在山林里度过的日子是顾艾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仿佛被莫言感染了,暂时抛却了仇恨,和他一道,小心翼翼地品尝自己生命里第一次爱情的味道。
      被仇恨啮咬得千疮百孔的心,第一次住进了甜蜜,住进了,她的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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