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以西》何所望

12、再见了！可可

　　穆筱一言不发，一直到乔奕哽咽着说出死神带走了可可。她心里并不愧疚，也不后悔让乔奕将这一切说出来，于是她仍然开口追问：“原来是这样，这有多久了？”
　　乔奕知道她是在问可可离开有多久了，便回答：“六年了。”
　　穆筱叹了口气，说道：“时间不短了，亏得你这么久都无法自拔，沉浸在悲伤里，六年时间，也算是虚度光阴了吧。”
　　乔奕倒不这么看，淡淡说道：“也不算吧，其实早就没有那么伤心了，只是…有些事情总需要慢慢消化，慢慢思考，后来也就适应了那种生活状态。”
　　“她是怎么离开的？介意谈谈吗？”穆筱始终围绕着这个话题。
　　“车祸，不过我没有看到现场的模样，也不敢去看。”乔奕坦白。
　　“怪不得你对北京的道路交通状况有那么多抱怨。”穆筱回忆着。
　　“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乔奕回想起曾经多次酒后向穆筱抱怨北京的交通。非机动车和行人永远是忽略红绿灯存在的，车多的时候，十字路口总是岔死的，高峰时期，环路和高速公路的应急车道经常是被占用的。对于道路资源，人们永远处在你争我夺的状态，恰似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大家都忽略规则，通行的机会，谁抢到算谁的。好像北京还没能适应现代社会一样，如同将一台手机递给原始人，他不懂得用来通信，反而当做锤子，拿去砸核桃了。后来乔奕才慢慢体会到，北京的交通法规，在全国范围内，算是贯彻比较好的了。这确实是个需要正视的问题，不光是交通层面，而是整个社会层面规则体系的建立，我们可以用70年的时间（实际上只是30多年吧），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创造经济领域的神话，却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让全部国民融入现代社会，接受现代社会的游戏规则，这可能是中国成为发达国家必须要迈过去的一道坎吧。
　　乔奕的思维自然发散，直到被穆筱的下一个问题带回来：“如此还好吧，去世的时候，也感觉不到痛苦。”
　　乔奕不置可否，鼓起勇气回想着那段往事。最为让他后悔的，莫过于最后一次见到可可，还闹了不愉快。
　　乔奕大学毕业后便参加工作了，而可可则是在美术的专业领域一路进修，读完研究生，还要出国继续研学。工作环境和校园生活间的差距，已经让乔奕感到不安，现在可可又要出国了，乔奕满心的不悦，然而他知道，依可可的性子，自己决定要去做的事情，就不可能为别人轻易改变。当然了，可可也没有忽视乔奕的情绪，为了让乔奕安下心来，她甚至精心安排了一场求婚，女人向男人的求婚，若是在出国前确立了两人的婚姻关系，多少可以给乔奕一些安慰吧。
　　从小到大，乔奕一直是个性格随和的人，鲜有任性妄为的举动，然而这次，他的任性足够让他抱憾终身。他拒绝了可可，即便他仍然受不了那时候可可望向他的眼神，不仅是不解和失望，占据更多位置的，还是伤心。他努力避开可可投射过来的目光，心里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是缘分注定，那么又何必急于用一纸婚约束缚住对方呢。
　　那次分开后，他们没再见面。可可前往机场，乔奕竟然也没去送行。可偏偏就是这段路程，让乔奕永远的失去了她，机场高速，大客车被从应急车道插进来的小轿车别住，紧急转弯的过程中失控侧翻，正巧压住了一旁正常行驶的出租车，而车里，便是可可。
　　事后乔奕追悔莫及，那场事故造成多人死伤，可可前往天堂的路上，其实并不孤单，但可悲的是，这其中竟然没有乔奕。每每想起此事，乔奕都暗叹，自己本应当和她死在一起的，若是这样，故事便也算圆满了。
　　想到这些，乔奕深吸了一口气，他早就感觉不到悲伤了，若心中尚且有那么一丝不满，恐怕也多是耿耿于怀的心情吧。
　　“直到现在，我都在想，上天对她太过不公了。”乔奕抱怨道。
　　穆筱点头，说道：“的确，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完人往往都不长命的。”
　　“我明白的，”乔奕还是哽咽了一下，“但是…至少…请别让她走的那样不堪。”
　　“她明明那么美，可为什么，偏偏是车祸！”乔奕已经很难再平和的说下去。
　　穆筱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见证过车祸现场的人，是很难想象车祸的破坏力的。出于对乔奕的保护，那时候可可的父母和乔奕的父母都拒绝了他去停尸房认尸的请求。可乔奕仍然清晰的记着，从医院回来后，可可的父亲便精神崩溃了。
　　乔奕曾经反复想象过那个不堪的画面，每次都令他心如刀绞。更可悲的是，在事故前的那次见面，可可的心已经被乔奕的拒绝撕扯成了碎片，之后，车祸又将她的身体摧毁，好像老天爷太过嫉妒这个完美的女人了，要将她从内而外全部毁灭。
　　“那次事故之后不久，可可的父亲便自杀了。”乔奕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留下了泪水，他放慢车速，将车停靠在了路边，接过穆筱递来的纸巾。
　　乔奕擦了擦眼泪，接着说道：“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其实在灾难面前，女人往往要比男人坚强，男人像是铁，太过容易折断，而女人如水，能够包容一切。”
　　乔奕将纸巾攒成团，捏在手里，吸了吸鼻涕，叹了口气，望着慢慢黑下去的天空，看看周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到大峡谷公园里面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那时候，刚刚办完可可父亲的后事，还没过两个月，可可的母亲也查出了胃癌，晚期。这就是老天爷的威力，只需要简单的三招两式，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一个家庭收拾的七零八落。”乔奕继续讲着那段故事。
　　“可可的妈妈，我一直叫她王姨，真是个坚强的女人，癌症晚期，却一直撑到了今年年初，整整六年了，我常想，可可的性子一定是遗传了她母亲。”
　　乔奕拉上手刹，打开车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正要点上，却记起早前答应了穆暮不再抽烟，便将烟也攒成了团。
　　“那…王姨是怎么撑过来的？”这句发问来自后排，乔奕看着后视镜，原来穆暮早就已经醒过来了，不知听到了多少他与穆筱的对话，那些关于可可的故事。
　　“王姨做了手术，切除了大半个胃，可是根本没有接受化疗，也没继续住院，只是像往常那样过日子，家里种上些花花草草。我想去看望她，可是又怕她根本不想见我，毕竟，看见我，难免会思念起可可吧。”说着，乔奕不禁失笑，自嘲道：“我也真是没用，比起王姨，可差远了。后来，还是她主动要求我去她家，并且还嘱咐我常来，她不用我多说什么，反倒总是开导我。”
　　“开导你？”一边的穆筱插话。
　　“对啊。”乔奕接着说：“后来，我每天下班都去王姨家吃饭，留到很晚，见王姨的时间，比见自己父母的时间还要长，王姨对我还是像对待亲儿子那般疼爱，似乎可可的死完全和我没有关系一样。她竟然不恨我。”说着，乔奕低下头，眼睛里又有泪水在打转。
　　“真的不用自责，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啊。”穆筱安慰乔奕。
　　“就这么过了六年，也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王姨总是试图引导我忘掉可可，那时候她最常说两句话，其中一句话就是对我说，‘真希望你赶紧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啊。’但我最终还是没能让她如愿。”
　　“那另外一句是什么？”穆暮问。
　　“另外一句，”乔奕搓了搓手指，沉默片刻，说道：“她说要死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三人陷入了沉默，车里异常安静，乔奕呼了一口气，说道：“这点王姨倒是如愿以偿了，她最后没死于癌症，死于心肌梗塞，人很快就过去了，最后就像安静的睡着了一样，很干净，也漂亮。”
　　乔奕低着头，闭着眼，双手手指按在眼睛上，努力抑制着泪水，但最后还是屈服了，泪水如同决堤一般，倾泻而出，继而变成了嚎啕大哭。
　　穆筱和穆暮没有去试图安慰他，只是任由他趴在方向盘上，宣泄着情绪，好像要将六年来积攒的泪水一并释放出来一样。
　　最后，乔奕抬起头，用已经干涸的双眼望着窗外，繁星已经占据了天空。区别于市里，今晚，他看到的，是真正的星空，银河悬挂在天幕之上，像是将苍天撕开了一道口子，而繁星也拥有了各自的颜色，不再被银色的光芒所束缚。靠近银河内侧的远星，是淡紫色的，偏外一点的，是浅粉色，而越向银河外侧，星星的颜色便越淡，直到重新被银色所占据。
　　乔奕看着繁星闪烁，就像望着可可的眼睛，这一通哭，好像将他在可可那里储存的所有积蓄花光了一样，他只觉得一身轻松，两袖清风。嘴角重新向上微微翘起，他默默的向可可祈祷着：“祝福我吧！可可。再见了！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