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之瞳》囧百人

11、第十夜

　　金实王朝早期，东方的贤者将赛勒姆教派传人多拉码大陆。这支神秘教派与以苏、芮汀等教派同宗，以发源于诺河流域的费厄姆教为基础、发展而来。它最初由古代神谕者沟口健二来揭示，描述了其原点。但信者们认为那些雄辩的话语其实是上位者通过他的口说出，以此将真理展示给世人。沟口他死后他的徒弟们将他口传的赛勒姆教义整理成了三部的教典。

　　（Sefer ha-Zohar）

　　直译既神圣光明丛书。在不同的地区它有很多名字，光明篇，辉光之书，或者佐哈尔，是“赛勒恩三书”的次作，也是最著名的一部。它使用古语记录了源质如何自虚无形成混沌；记录了“帕碟斯”如何从混沌空间的尘埃中诞生；记录了“狄莱特”与“斯拉特”如何在转念之间一体三位；记录了三神祗如何塑造世界的形象并赋予它生命的狂喜；记录了最高位的神使如何因爱坠落；记录了人类的始祖如何为了知识放弃信仰；记录了他们的儿子如何犯下第一桩杀亲罪恶……
　　它记录了所有初始与开端，一切生的隐秘。
　　佐哈尔的元本早已佚失，或许在出云的宫殿中已化作尘土，或许在哭墙下的战火中被焚为灰烬，又或许成为某个仓库角落里永远不会被第二次翻看的收藏品。只有那些古老的地位崇高的血族认为它意义重大。他们的传说里，上位者借人类的手在佐哈尔中写人一段文字，描述洪荒初开之时天地间辉映的第一缕阳光。他们相信翻开元本佐哈尔的血族，将从那来自远古的光明中获得永远死亡的恩赐。

　　影子的藤蔓攀缠在安藤的全身，将他紧缚在床上。他艰难地扭头盯着泷泽所在的方向。
　　泷泽在外间的门口与什么人悄声交谈，接着是关门的声音，从衣衫的碎响听来，他正在朝安藤所在的卧室走近。安藤迅速把脸别向背向门的一侧。
　　“已经醒了吗？”泷泽的语调亲切且放松，仿佛是向晨起的情人打招呼。不过，床上这个人在昨天以前的确在众人眼前扮演着近卫骑兵队长情人的角色。
　　“这个眼神……”骑兵队长伸手抚向安藤的双眼，安藤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你是应该害怕。”说话人发出轻笑，接着，这恶魔的声音吹拂在安藤的耳畔。“想知道我刚才在跟谁说话吗？想知道我要怎么处罚你吗？我的，爱说谎的，爱人呐～”
　　安藤仍紧闭双眼，似乎想逃避什么。
　　“害怕吧。”洋洋得意的恶魔缓缓地抚拨安藤的睫毛，“既然你不想看，那么听吧。”
　　绞在安藤唇部的影蔓松开，又一条黑色的触手横过他的面颊，覆上他的眼部，卷紧。
　　一阵细碎沙沙声。一股风。像是抖开了什么布料。
　　有东西贴上安藤的脸颊。有熟悉的薰香气。微凉。柔软。细密的皱褶。是织物。
　　“安藤夫人最喜欢的衣服。”恶魔轻声说。
　　链状物落到木头表面上的连续撞击声。清脆的金属和晶体的碰击声。
　　清凉。坚硬。光滑的表面。圆钝的花纹。
　　“安藤夫人最喜欢的项链。”
　　木枝折断的声音。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芬芳馥郁。丝绒般的触感。
　　“安藤夫人最喜欢的玫瑰。”
　　玫瑰花瓣不轻不重地贴在肌肤表面描绘耳廓的形状，靴子在地面上敲打的节奏不急不徐，柔和甜蜜的嗓音不紧不慢地拍动耳内的鼓膜：“不说话吗？狡猾的情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笨蛋。”玫瑰花自耳垂处慢悠悠滑过脖颈，勾上下巴，停在安藤的唇縫上。
　　“怪物！”
　　“马马虎虎。”
　　“恶魔！”
　　“差不多。”
　　“你想干什么？”
　　“我刚才对你的仆人说昨晚把你的衣服撕坏了，而过一会你得到王宫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护送安藤‘夫人’去王宫。”
　　“你……”他的话没能说完。黑影的触手捂住了他的嘴。
　　“呱噪的美人不可爱。”玫瑰花拿开了。“说起来，做情人这么久，我还不曾为你宽衣解带。”

　　不久后，骑着高头大马的近卫骑兵队队长大人陪在安藤夫人的车驾旁朝王宫前进。好事者看到队长亲自将夫人抱上车，还看到安藤夫人落下了手帕，又有一小段裙摆被夹在车门下，队长大人连忙打开门，细心地拾起手帕握住裙尾递向车内。
　　“……夫人还伸手出来抓住队长的胳膊，想把他拉进车里，一定是刚才在屋里还没爽够，要在车里继续。”传播八卦的人添油加醋道。
　　“听说前一晚把衣服都撕碎了。”
　　闻者无一不啧啧惊叹。
　　事实与传言往往相去甚远。
　　被黑影绳索捆得动弹不能的安藤竭尽全力才丢下作为求救信号的手帕，将裙摆露在车外也是为了提醒已经知道他改穿男装的同伙，自己已被绑架。可是明明已经绕到车门另一侧骑到了马上的泷泽居然能够发现这样轻微的动静。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失踪了。安藤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没有想到自己被带进了杰伊塔。

　　“怎么回事？”
　　“对不起，昨晚被看见了。”
　　“你的操影术的确熟练，但不要忘记你选择的是王者之道，不能总以凡人的习惯做事。”
　　“尊长教训的是。”
　　“给我好好练习。”
　　“谨遵上命。”
　　当然这番对话并没有被安藤听到一字一句，他的双眼双耳当时都被影触手缚紧，将他完全陷入一个无声无光的黑暗世界。不过，他的眼前渐渐亮起来，束在他眼部的影触手已经滑开，而耳畔也传来了隐隐约约不知是谁的经文诵念声。
　　“陛下，女王陛下，您可以睁开眼睛了。”泷泽的声音恭敬温和。
　　——女王在这里？
　　安藤立即睁开双眼——正对上泷泽的点漆双瞳。
　　“内山女王陛下……”他的每一个字都平稳地传到安藤脑海深处，在头部的中心微微地颤动，像有柔软的绒布在脑底轻轻擦拭，带来几乎激起快感的酥痒。
　　“内山女王陛下，接下来我所说的，将事关王国的命运，事关您本人的生死，请勿必牢记于心……”
　　一字一句，卷挟着轻微刺痛的麻痒触感，像一粒粒长着尖角的星星在安藤的眼底搅起黑色的漩涡之后再缓缓爬向后颈，然后沿着背部滚落。安藤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抖。泷泽温柔亲切地握住他的指尖，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和缓他一阵接一阵的战栗。安藤想逃跑，却觉得脚下像在石板地面上生了根。
　　泷泽的话说完之后，安藤的战栗也停止了。
　　他挺直背脊，脸上表情冷若冰霜。
　　“既然身为女王，我会为我的王国奉献一切。”他说。
　　接着，他不失尊严地、坚决地将手自泷泽指间抽出，细心地抚平手套上被揉搓而出的皱折。
　　泷泽谦恭地行礼，将他领向门口，门外已有两位贵族女子在等候：一位是内山成为女王后的宫内事务执行女官，另一位是自小就陪伴在内山身侧的伴护妇。两位女子向安藤默默行礼，接着一人在右一人在后陪着安藤向外走去，泷泽则跟在最后。在前面的三人走下楼梯时，他朝身后的走廊瞧了一眼。就在安藤方才走出的房间旁边，另一扇门打开了。
　　走出来的堂本侯爵，左手挽着戴了面具的一位女子。
　　那是真正的内山女王。
　　泷泽见状先是一惊，然后以口型问道：“尊长？”
　　“不必担心观刑者。”侯爵也以口型回答。他戴上面具，领着内山朝走廊另一端的黑暗中走去。
　　安藤一行四人来到杰伊塔的底层，并未得到观刑邀请的泷泽告辞而去，女官和伴护妇则一左一右地站在安藤侧后方，一同走进了裁断厅的橡木门。
　　身为王室成员，内山公主免于经受在大庭广众之下处刑的侮辱。她在裁断厅内的“公开”斩首，仅有少量得到观刑邀请的贵族作为见证人。监刑官向女官、伴护妇及“内山公主本人”确认了即将处刑的内山公主的身份，而后有一名神甫上前来听取受刑者最后的祷告。
　　“我唯一的过失与罪恶是意志软弱，在神明面前，我清白无辜。”
　　在场的众人不为所动，默不作声。
　　“内山公主”不失优雅地褪下手套，取出手帕，将之递给右侧的伴护妇。当“她”开始解开外套的时候，行刑的刽子手依照习俗上前一步——按照惯例，受刑人的外套将成为刽子手的私有财产。接过外套的刽子手向“她”单膝跪下请求原谅，“她”从容地原谅了他即将夺去“她”的生命。
　　之后，一切按部就班。

　　真正的内山公主被堂本侯爵带到布林希德王室教堂。
　　信奉以苏旧教的菅野女王不愿在已经被按芮汀新教风格修葺过的布林希德教堂加冕，她甚至要求将教堂里的加冕王座与王国奠基石一并移走，当然这遭到了反对，连她的支持者也劝说她不要过分背逆传统。在女王对此重新进行考虑的期间，布林希德教堂被暂时弃用，因而此时完全地空无一人。
　　直到堂本侯爵挽着公主的胳膊走进它宏伟的厅堂。
　　侧壁和天顶上的蜡烛在大门打开的瞬间就被无形的双手依次点燃，铺设在地上的绒毯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样自动卷起朝墙边滚去，露出不知在多少年前铭刻在下方石板上的凹槽细纹。如果不仔细观察，会以为那只不过是在还没有铺上地毯的年代里，为防滑而凿刻的细线，然而当走上二楼的布道坛，居高临下地将整个大厅收于眼底时，会发现那是个画得非常漂亮的魔法阵，线条圆滑流畅，符记清晰完整。
　　然而法阵并不完美，它的一部分被尖背靠椅的王座遮蔽，还有一部分被高出地面三级的祭坛吞没。
　　被堂本侯爵随手搁在王座上的内山安安静静地坐着，纹风不动，仿佛自打侯爵从她身旁走开的一瞬间起，她已经凝固成石像。
　　侯爵念了几句什么，祭坛就悄无声息地一层一层向下塌陷，从高出地面三级的台阶塌垮为低于地面三级的凹坑。在台阶的侧面，露出与地面同样的细巧凹糟花纹，正好将法阵原本空白的缺口补全。
　　教堂的大门又一次被推开。
　　“泷泽，”站在布道坛上的侯爵发话，“来得正好。动手。”
　　“您真是擅长使唤苦力。”赶来的骑兵队长拔出一直以来都被当作装饰使用的长剑，朝王座上的内山走去。
　　从女子脖颈喷出的血淋湿了王座，顺着椅脚淌到王座下的垫毯，再渗出流到下面的魔法阵。血流在凹槽内奔涌，红色的细线以逆时针方向迅速地将魔法阵原本灰暗的纹路勾勒明晰，最后在低凹的祭坛坑底部积起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血洼。
　　“你仍然习惯按人类的方式做事。”
　　“有效就行。幸好血量足够。”泷泽已经收起剑，退到魔法阵外的烛光下。
　　“本来北村国王最合适。男子的每公斤体重比女子多五毫升血量。”光一边从布道坛上往下走边说道。
　　“这也是血族应该知道的基本常识吗？”泷泽问。
　　“事关粮食来源，不可马虎。”光一一本正经地答道，“十年前就已经出版了准确度相当高的人体解剖学，你应该认真读一读。”
　　“那么国王那一次为什么失败了？”
　　“被一位同族意外地施行了干扰。”光一悠然踱到泷泽身旁，瞧着魔法阵慢慢地吸收鲜血。
　　“诶？”
　　“不久以前北村刚被一名血族拥吮。”
　　“诶？！这个城里还有我们的同类吗？”
　　“已经没有了。”
　　泷泽想起了几天前在琉克河营地，安藤跟他说起的猎奇八卦。
　　“我知道了。”他看向仍在滴血的王座，“北村以为自己会成为不老不死的国王，所以根本没有指定继承人。”
　　“不老不死的国王……”光一微微笑起来，目光不知落在远方的何处。
　　魔法阵由鲜红变为浅红，再变淡红，最终回复灰暗，就像沙地吸尽了雨水，全无痕迹。
　　“难道……”泷泽嘟哝。
　　——又失败了？
　　所有的蜡烛一瞬间全部熄灭。
　　“尊长？”泷泽轻唤。
　　一只沁凉的手摸上他的脸颊，朝他的左方轻轻施力。泷泽毫不抵抗地顺势别过脸。
　　“看王座。”
　　王座脚下的垫毯下方透出极淡的光辉。如果不是血族这般敏锐的眼睛根本无法发现。
　　泷泽移走王座和毯子。本以为王座下方被垫毯盖住的是一级和祭坛相似的台阶，没想到是一块与王座几乎同样大的平整石块，如今这石块已经裂成两半，从裂缝中能看到一段黑黢黢的东西。但正是这段黑东西在发光。
　　“以王族之血开启法阵，藏在王国的奠基石里，倒也合理。”
　　光一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地一下把一半的石块拨往一旁，将那段黑东西取了出来。
　　“您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光明之书。”光一握住那个细长的黑匣子，“血族或许可以不老，但不会不死；或许可以在白昼中暂时行走，但不会不避忌阳光和烈火的诅咒。”
　　“难道这个……”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器——金手指！”
　　教堂门外，有人正吵吵嚷嚷地靠近。准备加冕仪式的工人们终于要来了。
　　卷在墙边的地毯展开来回复原位，凹陷的祭坛缓缓升起，分裂的石块拼回原形，垫毯爬上石块，影触手将王座抬起搁上去，挪正。
　　——把那个带走。
　　光一指向王座上的尸体，以手势对泷泽说。
　　泷泽抱起尸身，地面上的黑影如同蒸腾而起的夜雾，摇曳着涨高，在泷泽周围渐渐地聚集。“您呢？”他无声地问道。
　　——你还用得着为我担心？
　　光一无声地嗤笑。
　　教堂的大门打开了。
　　阳光在地毯上铺出一条金色的道路，将黑暗统统驱散到厅堂的两侧。三位神明的雕像一如既往露出古风的微笑。空寂的厅堂里唯有飞扬的灰尘在阳光里闪烁着点点微光。
　　王座的扶手上，一滴血珠凝结成形，悄然落下，激起一声压抑的惊呼。
　　“血腥女王菅野”的称号恐怕在那一刻就已隐约成形。

　　泷泽在当晚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封蜡上也没有加盖任何印记的信。
　　他当然知道写信人是谁。
　　他的尊长将弗济留给他作为练习王者之道的舞台，而自己则将阻拦任何“可能前来指导稚子的不知趣的长辈”。僭王处刑的观刑者在一周之后将恢复正确的记忆，可以任何方式予以利用。北村国王生前的愿望是成为纵横七海的海盗头子，这个愿望非常有趣，可以将之完成。
　　整封信没有一字一句提及写信人去了哪里，将来会再与他于何处重逢。
　　——没关系。
　　泷泽边想边把信纸折起放到烛焰上。纸页燃烧时的火光太明亮，几乎灼痛了他敏锐的眼睛。
　　——世界并不大，而我们有无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