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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六 天意 ...


  •   玉阶飞闻言并不马上回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羽扇遮挡住表情。他避开北辰胤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啜一口茶水:“玉阶飞只是推测,未曾亲眼所见。朝中也无任何风声,王爷且放宽心。”
      北辰胤的目光并未因此缓和,反由霜锋薄刃转为沉沉暮霭:“太傅既然有所觉察,此事果然是龙气异变所致?”
      玉阶飞抬头微微一笑算是承认:“我前日察觉天象有变,细观之下却是西北角有龙气隐隐异动。据北嵎史书记载,历来但逢龙气不稳,鎏法天宫周围必遭灾变。现下正是秋收时分,王爷抱病在身仍勉力理政,定是事逢危殆,不能拖延。玉阶飞便大胆猜测是百姓粮税缴纳出了差错——侥幸料中罢了。”
      北辰胤沉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面前的茶碗,细辛浸泡得太久,水色由透明的琥珀转为昏沉暗黄,草药的气味比原先淡了许多,一点一点蒸腾上来。他另一只手的中指同食指指尖按压在太阳穴上,眉心微蹙,思虑良久方道:“西佛国周遭土地欠收一事确然无误。只是此事我已经差人清查,是今春农人错植稻种所致,同龙气全无干系。事关重大,我派人反复详查才得定案,所涉数家商贩日前已当街伏法。”
      玉阶飞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噢?愿闻其详。”
      “玉太傅大概知晓,西佛国百姓同京畿农户一样,秋收时分留足口粮,剩余收成全由官府统一收购,再以买卖粮食所得缴纳当年税饷。来年开春时候,再向特定商家买卖粮种播植。”北辰胤说话时候放下本来抵在额角的手,将逐渐滑落下地的苍青深衣重又拉上肩膀:“西佛国边境因受龙气影响,土气与别处不同,只有特殊稻种方能结实。普通稻种虽能发芽生长,却无法抽穗。今年春耕时分,有奸商受外族指使,故意混淆稻种,才致现今百姓收成欠佳。”
      “合情合理。”玉阶飞仿佛听故事似的下了结论,“北嵎盐粮皆由官府通贩,有私自买卖者一经发现便招重罚。在西佛国一带获准贩卖稻种的商家不过数个,沆瀣一气坑害农户也不无可能。王爷此番处决奸商,免赋粮农,举措可谓得当。”说完先前这一串言语,玉阶飞转而接道:“只是禁令虽严,总也有农户私自藏种,或是恰巧旅居外地,从别处买了稻种回转,怎也遭此不幸。”
      “二者相加,亦不足十户罢了。”
      “哈,有道是三人成虎啊。”玉阶飞仍是不依不饶。他顿了片刻,注视着对面的北辰胤,发现他饮用细辛的速度很是缓慢,想要劝阻的话才没有再次出口,继续追问道:“即便只有零星人家散落各处,到时邻里互相询问起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北辰胤凤眸微抬,目光一派平和,淡淡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有互相询问的机会。”
      那一刻玉阶飞从北辰胤不带情绪的目光里读出了上位者决然的冷漠同无谓。这种冷漠并非带着恨意或是鄙视,而是内心深处根植生长着的自然态度,同冬日冰封的湖面一般,远远望去恬静柔美,一旦触及便刺寒入骨。这种与生俱来的无动于衷虽谈不上与玉阶飞的理念背道而驰,却也无法获得他的全全赞同。他的心被义愤怜悯所激,终于开口将方才你来我往的晦涩言语尽数戳穿:“已有数户商家伏法,而今再添十户百姓,王爷手底,一日便是数十条无辜性命。”
      北辰胤知道玉阶飞自少年时候起,便抱有同他坐看云起的闲散态度所不相吻合的悲悯情怀,直到今日也不曾丢弃。他听玉阶飞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只是默默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试着温度。从玉阶飞的角度看去,北辰胤方才令他心寒的神色正巧被密长微曲的眼睫遮掩得严严实实。玉阶飞静静等待北辰胤的辩解,却只看到北辰胤抬脸瞬间毫不介怀的笑容。
      “要人无法散布流言,并非只有死亡一种方法。”他说;“商家认罪,当众正法势所难免。所涉之平民百姓,我自有他法安置——凡我北嵎子民,本王必然竭己之力设法保全。”他顿了顿,又继续望住玉阶飞说道:“但真到万不得已时候,我为大局谋划,行事亦决计不会手软——自古以来,先有国,后有家,若不稳固朝廷根本,百姓又何来安身立命之所?——这个道理,玉太傅日后在皇上身边督导,必然是要明白的。”
      玉阶飞浑身一怔,垂下眼睑,伸手紧紧握住了扇柄:“为朝廷,或是为太子?”他紧声问:“太子束发前夕龙气不稳,暗喻国纲不正,乃是大凶之兆。消息一旦走漏,必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王爷便是为此奔波操劳——伤寒之症本非恶疾,只怕是连日车马辗转不及修养,方至今日疲态。”
      “朝廷、太子,在我心中并无不同。”北辰胤淡淡答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将肩上搭着的外褂随手置于椅上。玉阶飞以为他想要俯视着自己说话,却见他走至小火煨着的紫砂茶壶边上,提壶起来给玉阶飞尚且半满的茶碗续水:“太傅既已点破其中利害,本王当可倚赖太傅的审慎决断了?”
      玉阶飞眉梢轻扬,似笑似颦的神情隔在水汽后头看不真切:“北嵎境内,只有玉阶飞一人知晓。西佛国的诸位高僧当有感应,不过出家人不理红尘,自然不会来掺这档闲事。”
      “如此,便多谢了。”北辰胤的声音很温缓,却听不出一丝柔和的韵味。他回身将茶壶放下,背后又传来玉阶飞的声音:“只是,玉阶飞以为,也许还是公开处置,来的好些。”这把声音在男子当中算得清空高远,并不带一丝矫饰:“龙气异动,彰显天意,终归是逃不开。王爷这般辛苦担当,不若将此事昭告天下坦然以对,也许会容易些。”
      “天意?”北辰胤回过头去看着玉阶飞,突然觉得他此时的样貌神态,同少年初遇之时如出一辙,觅不到一丝苍然岁月中积淀下来的杂质尘埃。“在北嵎,没有天意,只有天子。”北辰胤微笑着柔声说,转过身去,将幽深目光投向高悬于墙上静默的苍龙弓,语气更加舒缓:“即便真有天意,我亦相信事在人为。”
      玉阶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铁冷色的弓身淹没在窗柩间射入的破乱阳光里,散射出冰凉的七彩颜色,仿佛映得整个房间都熠然生辉。他终于明白为何一个亲王的居所布置得如此简单清冷,却一样让人觉得万般具备无所失缺——富贵,权势,威望,名誉,世人所求大致,这个男子尽皆拥有,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倚赖过什么——从初识时候开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将来,他都一个人,一双手,只凭着一把苍龙弓,一柄铁家剑,便要生生撑起北辰家的如画江山。
      玉阶飞忽然笑出了声。
      “不公平啊,”他叹道:“王爷有一张弓,一柄剑,玉阶飞却只能给你这双手而已。”
      北辰胤回眸望他,见到玉阶飞悠扬不羁的笑容映衬在他蔚蓝眼底,通彻明净却坚如磐石:“北辰胤,相识至今,玉阶飞可曾有一次出尔反尔?”
      自玉阶飞出山之后,人前人后都未曾这般直呼过北辰胤的姓名。北辰胤闻言微怔,随即也在唇边化开笑容:“从无。”
      “所以,我答应你的事,十八年为限,必尽全力。”
      “呵,”北辰胤低下头去,手指轻叩着桌上的茶盏边沿,透光的薄瓷碗发出清润声响:“我从不曾担心过此事——只是太傅说天意难违,我才作方才之语。”
      “哈哈,玉阶飞不怕逆天。”坐在案几旁的男子难得地大笑起来,清俊风流的眼角眉梢向上斜飞,神采张扬:“玉阶飞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这嘛——”,北辰胤轻叹一声,悠悠答道:“我亦不曾担心过此事。”
      这个时候远处回廊上骤然响起细碎轻盈的步点,仿佛是踩着鼓点踏歌而行一般,伴随着裙摆急扫过木板的簌簌声响,渐行渐近,直在门外嘎然而止:“卢老先生遣奴婢给王爷送药来了”。
      “交给弄潮生便是。待我先送玉太傅离开。”
      门外侍女知道主子的脾气,行前又受卢平惠百般嘱咐,不肯就此妥协:“卢老先生吩咐此汤剂要趁热服用,奴婢先在廊外候着。”话音未落,又传来同方才一样的轻灵迅捷脚步,这次却是越行越远,直到了无声息。玉阶飞闻声抚掌道:“我方才一路行来未觉异样,如今身在房内,才明白外头回廊的妙处。王爷是何处得来的匠心巧思,落于回廊上的踏步之声在房内听来竟能放大数倍,屋外之人却犹自未觉——果叫刺客无所盾形啊。”
      “你萧然蓝阁之外密植竹树,不也是同样道理。”被玉阶飞窥破廊内机关,北辰胤也无半点不悦:“时候不早,太傅请回吧。”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正要告别,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道:“啊,我险险忘了,临行时候太子听说我来探望王爷,托我给王爷带话说……”他话到中途没了声音,执扇起身:“王爷千金之躯,万望珍重。玉阶飞叨扰多时,先行告辞了。”
      看玉阶飞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北辰胤还道是持续的头疼妨害了自己的听觉:“呃?太子所言何事?”
      已经走到门口的玉阶飞回转身来,心满意足地欣赏天锡王爷千载难逢的错愕表情:“就是玉阶飞方才同王爷所言——太子要给王爷带话,可是思前想后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玉阶飞受太子所托,自然将话原封不动带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玉阶飞脑子里又浮现出今晨在东宫的情形。元凰随口问他这几日下午急匆匆赶去何方,玉阶飞据实以告。元凰听了,神色先是焦急,而后转为愁郁,早已明了似的问道:“三皇叔是不是病了?”
      玉阶飞奇道:“太子如何得知?”
      “秋狝当日,三皇叔替我接回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他的手心,烫得厉害。”元凰后悔似地说:“我本想问他,可是又怕他生气——连老师都赶去探望,他病得很厉害吧?”
      “我连去两日,都没见到三王爷。今日大约总能见着。”
      “啊……”元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难受:“我的脚已经能走了,可御医们说,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若偷出宫去,传到母后耳里,连累了东宫大小宫人们加御医院诸位大夫不说,还会给三皇叔招惹麻烦——老师可有好办法吗?”
      玉阶飞笑道:“这种偷溜出宫的事情,听闻太子以前做过。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元凰扁扁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老师若是见着了三皇叔,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我很想去王府看他,可我出不了宫。”
      “好。”
      “还有,秋狝的事情,我没生他的气。若我早知道他身体不适,也不会要他出席秋狝的。”
      玉阶飞一味笑着摇扇:“知道了。”
      元凰却是一味低头:“另外,我的脚伤快好了。等他病愈之后,早些入宫来指点我射箭吧,不用等一个月那么久。”
      “太子……”
      “对了,我刚才还忘了说,你让他好生休息,我听说城内好多人都得了伤寒……”
      “太子,”玉阶飞忍不住再次打断他:“太子说了只带一句话,这许多零零碎碎的,我怎么记得全。”
      “一句?”元凰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侧着头想了又想,便是他平日做政论文章时候,玉阶飞也没见他那么为难,“那就说……”他忽然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玉阶飞摇了摇头:“算了,日后我见了三皇叔,自己同他讲吧。”
      玉阶飞一想到那时候元凰一本正经大人样的苦恼神态,便觉得好笑,再加上借此机会,得以无伤大雅地戏耍一下北辰胤,更让他觉得此行非虚。北辰胤无奈地看着玉阶飞微翘的嘴角,只能说一句:“多谢太傅了。”
      “区区小事。”玉阶飞转身飘然而去:“我会向太后秉明实情,王爷安心修养吧。”
      北辰胤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端过侍女奉上的青花高角碎瓷碗,苦涩黝黑的药汁尽皆倾入候间,一面唤过候在旁边的弄潮生:“下去备马,另外通知竹水琉,我要再往西佛国一趟。”
      弄潮生不敢多言,答应一声下去准备,一面懊恼得瞧着方才捧碗的娇小侍女一声不吭直往卢平惠的药房飞奔而去——待到老先生闻讯赶来,王爷多半已经启程离府,又剩下他一个担着不懂体谅主子的罪名,听老御医絮叨数落。

      此后又过得数日,北辰元凰的脚伤渐渐痊愈,也终是说服长孙太后,让他出宫去往天锡王府探视。长孙太后先前听玉阶飞说是真病,心已放宽大半,元凰又以听闻朝中百官尽皆前往拜望为由,劝说长孙太后不可显出怠慢。元凰平日里甚为乖巧,从来也不违逆母后的意思,难得这次为自己主张,所说合情合理,直叫太后不好拒绝。长孙太后虽然因为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席话,存了防备北辰胤的心思,在国事上却终究需要多方倚赖,又想到元凰毕竟是他亲子,态度便软了下来。她再三嘱咐元凰要等脚伤好得彻底,又叮咛他不可在王府逗留太久。
      元凰得了允诺,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两个宫人,轻车简服,欢欢喜喜地去了天锡王府。此时已近冬至,天气转寒,元凰随手挑了件葱青色金缕缠花枝纹的圆领对襟棉缎褂子,在外头又罩了件秋鼠灰的大毛斗篷,上面绣着嵌金边的宝蓝虬纹,领口镶有一圈厚软的长毛白狐绒,堪堪埋藏住少年尖削的下巴。他尚未到戴冠年纪,头发用四道柳黄滚银的长绥宫绦束起,宫绦上又星星点点串了碎玉珍珠,垂在脑后随着他的步点左右晃动。他虽未刻意打扮,自宫中带出的骄贵之气却是遮掩不尽,再加上生就的毓秀温雅,一看就不是寻常显耀人家的孩子。天锡王府门前也常立些朝廷大员,却哪里及得上当朝太子这般抢眼。元凰跨下车来才立等了片刻,便遭来往行人的频频注目,直以为是自己穿戴不妥,出了笑话。
      待到元凰进了前厅,弄潮生得知是太子到来,赶忙出来恭迎,告诉元凰说王爷正在书房,即刻就会前来。元凰着急想要见人,不愿干等,又仗着北辰胤平日对他爱护有加不会苛责,向弄潮生打过招呼,留了两个宫人在前厅候着,径自往北辰胤的书房去了。弄潮生不敢阻拦,只由得他去,一面差人告知王爷。元凰幼年时候来天锡王府玩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房,好几次在那里陪着北辰胤写字作画,此时虽无下人带领,倒也熟门熟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
      书房的门半开半闭,可以看见北辰胤并不在其中。元凰仍是规矩地在门上扣了几下,不见有人应声,才伸手推门进到房里。他见案几上的砚台中磨有新墨,蘸了墨的毛笔还阁在白底正蓝的瓷架上,料想是北辰胤临时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转。他走近案前仔细端详,见摊开的宣纸上是用隶书临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只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两句。元凰往日看魏晋碑刻,总觉得隶书扁扁圆圆很是难看,如今见到北辰胤写在纸上,方觉出一笔一画皆是气势力道,浑圆之中暗透磅礴遒劲,尤以“水”字那一撇一捺间,正仿佛滚滚飞浪激荡回旋,拍上岸石不得舒展,惊涛卷尽千堆雪。元凰用心赏了片刻,便左顾右盼起来,想看看三皇叔的书房比起前次来时有了哪些变化。
      他打量之间,才看到书房东侧虚掩着一扇向内打开的单联檀木门,幼年玩耍时候从未曾注意。元凰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见门未上锁,便走上前去。他并非存了歹心有意窥探,只是隐约觉得若到过小门之后,便比别人都更近了三皇叔一分,哪怕只在心底存着这个念想,那也是好的。
      元凰轻轻一推,门便应势而开,眼前所见是一间狭长房间,内中摆着数盏琉璃藕花莲叶灯,元凰曾在太后的淑宁宫中见过,是没有女眷的天锡王府极少有的陈设。除去宫灯之外便只得一台方形沉香案几,上面放着一幅微拢的卷轴,乍眼瞥去像是工笔人物。房内透着一股清冷之气,大约长久未有人迹,几盏宫灯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
      元凰只知北辰胤喜好书法,偶为山水之作,却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迈步上前,将卷轴在案上铺开,却原来画得是个柳阴下回眸浅笑的年轻女子。画中应是胜春时节,碧色四垂,褪粉桃梢。画里女子着一件霞紫衫裙,云髻松绾,鬓角有两绺发丝垂落。她淡施脂粉,不饰金玉,只有皓腕上结了牵萝红丝系臂,烟柔绰绰间,眉眼盈盈处,明霞光烂,水眄兰情,竟是平生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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