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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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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是串项链,童年就是这串项链中最闪亮的链坠。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玩具,大自然就是他们最好的玩具,一滴满是小虫的脏水、一个臭烘烘的泥团,都有童趣。
每逢盛夏,大塘就是娃子们第二个妈,他们前一秒还在大人面前赌咒发誓,恶狠狠的咒骂大塘,咒骂那条水鬼,后一秒转身就爬上大塘埂村里最高的那棵大树上,从足有十几米的柳花树枝条上跳下去,赤条条的跳入大塘的怀抱。
从我记事起,那棵柳花就歪着身子巍然屹立在大塘埂上了,虽苍老但枝繁叶茂,树干粗大得至少两个成年人才抱得过来,它将半个身子伸进大塘的水面,古树临水而生,遮荫半亩,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树干苍劲有力,树身高一人有余,突又四散分枝,细细数来竟有七枝,每枝粗过一人环抱,七枝伸向天宇,托云蔽日,远看如纤手,近观各枝生细枝,细枝生嫩叶,七枝相扣,宛如恋人。
此树乃丁家墩的镇村之宝,树龄至少200多年,她不仅是丁家墩的一张“活名片”,更是一尊受祭拜的“绿色古董”,保护古树是丁家墩人薪火相传的使命,树枝上挂满了善男信女挂上去的红绸缎。其实每棵古树里都住着一个精灵,承载着一段神奇,耐人寻味。相传以前的江水常淹到大塘埂上,塘埂上住着位放牛的少年郎,他的窝棚就搭在这棵柳花树下,那时的柳花树只长一根粗壮主杆,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爬上柳花树,凝视对岸吹着他心爱的竹箫,因为暮色中他心爱的姑娘柳花妹都会来江边挑水,她穿花衣、梳长辫、体型丰盈,每次少年郎都会把苦苦寻觅的山果或布谷蛋藏于对岸石缝中。
柳花从小丧母,继母最喜欢折磨她的方式就是用饥饿来虐待女儿。那年柳花17岁,S型曲线倒映在河里煞是动人,少年郎第一次鼓足勇气在石板上亲手将刚摘的嫣红野草莓送进了心爱的女人嘴里,那一刻他紧握住了柳花的手,恍惚中发觉她的右手竟然长了七根手指,他全然没有嫌弃,一根根的细数,直到柳花一脸绯红。
一个盛夏的傍晚,柳花最后一次来岸边挑水,因为后妈收了一大户的彩礼做主明天就要把她远嫁,她们隔河相望,泪如雨下,天上乌云翻滚,仿佛也被有情人感动,刚好大户的儿子来河边寻觅,面对此情顿生醋意,和柳花争执,气愤中轮扁担就打,还骂柳花是个长了七根手指的怪女人,可怜柳花咬破了嘴唇都未求饶,泪眼相望对岸的情郎,纵然一跃,消失在大河里。
头顶顿时乌云翻滚夹杂着雷鸣,顷刻之间暴雨如柱,山洪呼啸而下。少年郎呼唤着柳花的名字,一同跳入了翻滚的山洪里,赶来的村民见他们的身影在泥浆里紧紧相拥,一只纤细的七指手和少年郎的手紧紧的扣在一起。那场雨下了几个昼夜,乡亲们再没有找到柳花和少年郎,只是天晴后,那棵柳花树竟然折断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树桩发出了七根枝条,每根枝条年年都像发了疯似的疯长,后来,丁家墩人把这棵柳花树叫做七指树,不知何时叫成了妻子树,而今每年的西九华几次庙会,都有一些人特意赶来,在柳花树下许愿、扎上红绸。
那天午后,雨红带着她的宝贝弟弟小带兵,带着她老丁家抢生了几胎才盼来带把子的香火疙瘩,姐弟俩趴在大塘的石板边欢快的拍着水。
因为有弟弟在,她不敢离开石板再往深水区迈半步,带着弟弟哪怕就是在大塘边站着看风景,回去被她爹知道,都免不了被她爹用满是刺的野橘子枝一顿毒打。丁小气的吝啬全墩出名,但他对儿子的溺爱也是全村最气派的,第三胎生了个儿子,竟然宴请全村的人喝喜酒,菜一盘一盘的上,酒雇人抬,要知道之前他连生了两个女儿,没有任何人吃过他家一粒饭。
自那以后丁小气见人说话的底气都大了很多,仿佛全村人都欠他家的。
大塘的诱惑就是精神鸦片,雨红特别迷恋那种被水包容,如鱼穿梭在水草、石洞的刺激感,她已浑然是个大姑娘了,水的包容、抚摸肌肤能让她有种全身过电的满足感。
原来人类的祖先是鱼,鱼的情人是水吗?
湛蓝清澈的大塘如个穿了透明衣服的女人,一眼就能看清她的全部家当,塘底三三两两的长着几株河蟹草,如女人私密处的毛发。每年暴雨都有山石从山上的峡谷里被一路驱赶下来,一头扑进大塘的怀抱,沉积在大塘的深处,一个个争风吃醋,像女人的盆骨,摆弄成各种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山洞就这样形成了,成了胆大孩子们戏水攀比的秘密基地。
可就是这个妩媚的女人,却一直是村里孩子成长的梦魇。
丁小虎每天都有同样的使命,那就是去保护他的雨红,他爹常年在外贩卖木料生意,很少回家,这小家伙遗传了他爹的经商基因,脑子没有用到赚钱上,却用到了为爱经营上了。
“雨红是我家的地,别到我家的田里放牛”从小村里只要有娃和雨红走的近乎,小虎就告诫对方,那口气好像雨红就是他家的承包地。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爱呵护,村里娃子谁敢欺负雨红,他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为爱战斗,并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婆娘,谁敢欺负她就是欺负他未来孩子的妈。
“雨红,过来吧,我们比赛钻崖洞,谁输谁罚憋气2分钟”小麻子在村长儿子丁富贵的怂恿下,一个猛子扎到雨红身边,一把将她拉到大塘的深水区,小虎紧跟其后,生怕雨红吃亏。
小麻子长得干瘦,都15岁的人了,还只有60来斤的体重,丑得演《小兵张嘎》里的嘎子都不要化妆的,传说他妈妈生他时,自己都看不过眼,好几次要把他掐死。
小虎告诫过他很多次,别靠他家的雨红太近,怕他满脸的麻子疙瘩传染雨红。
小富贵更是满肚子坏点子,时常村里人种的南瓜、冬瓜熟了,摘回家一打看,里面有一泡干成僵尸的大便,八成就是这个小富贵挖个洞拉进去的行为艺术。他那当村长的爹人前常板脸训斥儿子,可回家还表扬他给钱买糖吃。
“我要照看弟弟!”雨红挣扎着往岸边游。
“你弟弟在石板边浅水处怕什么,你个胆小鬼,不敢和我比,我爸爸说我今年发育了,个子长高了,以前从来没赢过你,今年我肯定能赢你,认输也可以,就做我的婆娘。”小麻子满脸的轻视、傲慢,一次次勇敢的挑战好强的雨红,一次次输后都被她死死的按着小圆锥头,闷进大塘里不到2分钟绝不给换气,每当快要数到120下时,雨红特别喜欢虐待这帮小伙伴,几天不治他们,他们就惹她,分明是皮痒痒。
每次赌输了被按在水底的小麻子四肢岔开拼命的拍打,像只被揍昏的癞蛤蟆,最后停止挣扎,渐渐平静的浮起来,翻过脸来一看,两只眼珠瞪得快撑破眼皮,嘴张的很大,漂在水面,分明就是只漂在鱼缸里已死的金鱼。
雨红被他激怒了,两个眼珠猛的睁圆,小虎知道她发脾气了,那是她发火的前兆,有很多次他梦里和雨红结婚后,惹她发火,她就是这样瞪圆了“二果”眼,把他按倒在家里的水缸里暴打,直打得他浑身是汗,尿都憋得快爆了,才猛的从梦里惊醒。
雨红回身一个猛子就不见了,小虎探下头向水底张望,只见水面下的光线暗了很多,隐隐约约看见很多横七竖八的山石堆叠在一起,条石参差之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那里本是鱼的家,突然冲进去两条黑影,一群群草鱼摇着不成比例的大头,很不情愿的搬家了。
他们的身影就在这些石洞之间穿梭,依次鱼贯穿洞而过,从雨红那涨红的小脸蛋小虎能感受到,她此刻全身充斥一种奇怪的刺激快感,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奋力的对抗着水的阻力。
雨红越游越快,越钻胆越大,连看起来如碗口般小的洞口,她都能一个滑溜钻过去。小麻子紧跟其后,在钻到一个小洞口时,可能是他今年长身体了,肩膀宽了,他卡住了,当他费了好大劲挣扎着退了出来,探出头,雨红早就游到了岸边,一脸得意的再等着要虐待她的猎物。
“小黑,别玩了,回家吃饭了”丁婆家女儿傻姑不知何时带着她的那条小花狗,一声不响的站在岸边观望,看着大塘中间刚刚泛起的涟漪轻声的呼喊。
仿佛只一眨眼的工夫,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就在全村人的忽略中长大了,除了她娘,她永远都是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永远伴随着那条忠诚的小花狗。
傻姑整天头上都戴着那顶不知谁在庙会上买给她的发环,两边有长长的耳朵,像个兔子,荧光的,夜晚傻姑喜欢一个人坐在大塘的石板上,一只脚伸进水里有节奏的拍打着,借着荧光粉闪烁的光亮,只见她对着大塘里的一个小黑影有说有笑。
傻姑常对村里人说她养了两条狗,一条是到哪里都紧跟着她的小花,一条是养在大塘里的小黑。
她旁边的那条小花狗,白天叫的很凶,谁要是接近它家的水磨房,它都咆哮的浑身杂色毛竖立,如只刺猬,夜晚却异常安静、温顺,总是紧紧的跟在傻姑身后,夜晚从不敢离开半步,也从不听它叫过一声。
这么些年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这狗白天是条狗,晚上是只不捕老鼠的猫。
大塘里一帮孩子被傻姑一声小黑的呼唤吓醒了,顺着傻姑紧盯的目光向大塘的一处水面看去,那片水面有波澜,“咕噜噜”的往外冒着气泡,时不时的有个黑影在刚要浮出水面时,突然一闪而过就不见了。
小虎浑身顿时打起了几个寒战,猛的回身,抓起雨红那滚热的手就往岸边游。
“大妞,带兵呢?”刚到岸边,雨红的爹丁小气仿佛嗅到了什么,一路慌慌张张的跑来,不安的问。
小虎握雨红的手瞬间就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一秒前她还感激小虎拉着她的手上岸,脸上还挂上了一点点羞涩的红,可只有一秒,她爹严厉的质问就把她吓的手臂骤然冰凉,全身颤抖,四处张望。
她把阿弟弄丢了,丢了全家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心肝宝贝。
其实天堂和地狱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我们时刻都是游走在天堂和地狱的门槛上。
“小带兵啊,沉在大塘里了,我看见是大塘里的小黑拉下去的”傻姑冷冷的说。
“啊”的一声尖叫,小麻子和小富贵一帮小牙子就在大塘堤岸上炸开了锅,各自逃回了家。
那天下午雨红一直在期待,弟弟小带兵是乘她不注意,跑去别的地方玩了,可是她爹带人只捞了一个来小时,小带兵那胖嘟嘟的身体就被拉了上来,就摆在大塘埂上。
几个胆大的娃子挤进人群窃窃的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小伙伴,只见小带兵蜷缩成一团,四肢硬硬的,两只手保持着抓人的直硬状态,样子像是春天知了刚退在树上的外壳,指甲里全是黑泥,全身发黑,眼睛瞪的很大,还充血,充到眼睛里全是红色的血丝,仿佛有一条条鱼线粗的小蚯蚓死在眼球里。
死亡,生者无法领略,死者保持永久的沉默,人类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是何等的绝望,求生是何等的强烈。埃及一个木乃伊棺材打开时,棺材板上全是指甲的扣印,矿井里深埋的矿工被挖出来时,有的咽喉破了好几个洞,都是自己扣的,人类再怎么进化,再强壮,离了空气,都会变成一堆没有情感的蛋白质,都将会尘归尘、土归土。
丁小气当兵半辈子,回家好不容易生了儿子,取名小带兵就是想长大去参军带兵保卫国家,想不到人如名字,终究是个小带兵,长不大带不成兵,直挺挺的躺在大塘埂上,无论他爹再怎么挤压、人工呼吸,都没能让他睁开那张单薄的眼皮,皮肤从煞白再渐渐到紫黑,从有一点点腥,到有一股臭。
“虎哥,阿弟分明就在石板边自己玩,怎么就被拉到大塘中间了,我要杀了那个黑鬼!”那天半夜,雨红敲开小虎家的窗户,浑身流着血,那是被她爹打的。
“那东西你打不过它”小虎伸手去拉雨红。
准备走的雨红定住了,突然一个回身,抓起小虎一只胳膊,张口就死死的咬住了小虎的胳膊,疼痛随着牙齿撕咬的深度急速加剧,小虎咬紧牙关,没说一句话,咬过后雨红拉着她的一脸惊愕的妹妹雨露不见了。
爱之甚深,恨之甚切,小虎知道雨红咬他是对他的爱也是对那要了她弟弟命的水猴子的恨,一排对称的牙印清晰的刻在小虎的手臂上,一个多星期都没有消肿。
自那天晚上起,小虎的生命里多了个敌人,他爱人的敌人就是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