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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流尽已矣,回首百年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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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万花晴昼海的绚美,三星望月摘星楼的静旷,生死树的亦枯亦荣,仙迹岩的神来一笔,青岩万花数不尽的风流,万花名士叙不出的风姿……战乱四起诉不完的离殇。而这些,都已被滚滚红尘掩埋在历史的黄沙之下。
万花,早已不复存在。大唐,早已化为尘土,成为史书中泛黄的一页,翻转而去。人们或许笑谈那大唐盛世,赞上一句风流人物,然而他们却不会再有当时人们的心境。大唐,已经是历史。那样绚丽精彩纷呈的大唐,已是苍白的一段史书,不诉喜怒,不知悲欢。
不过,只是,历史。
“安史之乱起的时候,天下很快就陷入战火之中,神策军丧心病狂,天策将士全力抵抗,但仍是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江山倾颓。这些,与我们纯阳说来关系大却也不大。修道之人,本就是清静无为的。华山之巅的纯阳宫,雪深人寂,本就与其他门派不大一样,甚至有些超然物外。可以说,便是袖手旁观,独安一隅也是使得的。”
“不过同样也是如此,修道之人,苍生为念。”莫挽君脸上出现了坚定的神色:“所以焉能作壁上观?纯阳的道,修的不只是道,还有人心。”
“师父他去了,纯阳很多的师兄师姐都去了,我留在山上,只觉得纯阳比往日更加清寂,空空荡荡的,让人心中发冷。”
“后来因缘际会上了战场,看见了哪里好些熟人。扬州七秀,西湖藏剑,秦岭万花,华山纯阳,君山丐帮,蜀中唐门,嵩山少林……连老是嘲讽脸别扭说着‘愚蠢的中原人’的明教与五毒,也加入了其中。苍云,长歌,霸刀……连恶人谷与浩气盟都尽释前嫌,一起去抗争在前线最危险的地方。”
“后来呢。”见莫挽君停住不语,陆小凤追问道。
“后来?后来……死了好多好多人,却没有一个退后一步。狗崽死掉了,然后二少就疯了一样冲入了人群,一路风来吴山……七秀的秀姐姐……”莫挽君以为自己并没有注意到那么多,却原来,她都看见了,并且牢牢记在了心里。
“……最后,还能怎么样呢?”莫挽君没有说最后是怎么样的,但是花满楼和陆小凤都已经猜到了她的未尽之语。
“现在是大庆元和三年,大唐已经是几百年前了。”陆小凤知道这很残忍,然而他却依旧揭露了这个事实。花满楼不忍心,但是他不会。他知道,只要出了这小楼,她依旧能得知一切。最终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莫挽君说了那些话后,就好像沉寂了下来。听了这话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陆小凤一直没有把眼神从莫挽君身上移开,虽然她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陆小凤却看见她的手在他说出那句话时,狠狠攥紧了,连他这个看着的,也替她觉得疼。
跨越百年的时光,走过盛世的风流,飘零后世的灵魂,多苦多痛,也只能她一个人咬牙承受。他们都只是旁观者,无法身临其境去感受她的痛苦。
只是,不需多做什么,单是置身处地去想想,便能觉出这是一件怎样残酷的事情。而眼前的少女,她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还那样小,这个年纪,她本该依偎在父母怀中,撒撒娇,使些小性子也是无碍,或者再淘气一点,爬爬树,与其他孩子捉捉迷藏。然而,她却已经经历承受了那么多。
无论是战乱,还是挚友的离世,无论是唯一一个亲人的失踪,还是往日熟识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倒下,无论是重伤,还是转换的时空……这些,都已经超过了她这个年龄本该承受的,甚至,许多成年人,也未必接受得了这种落差。
苍天无情,而她,何其无辜。
连陆小凤这样的人,也忍不住生出了叹惋之情。陆小凤这样的人,是浪子,是侠客,他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江湖中人常说,有麻烦的地方就有他。然而经历过太多麻烦的事,岂不是也是说明,他见过比别人更多的人事,体悟得更多的感受?
再次的静寂后,他们以为她或许会沉浸悲伤之中,然而莫挽君却出人意料的先开了口:“我要去找我师父 。”莫挽君坚信,她的师父并没有就那样死去,她来到这里也一定不是毫无缘故的,道家也是讲求因果的。化为星点消失也一定是预兆了什么。
“楼宣?”陆小凤若有所思道出这个名字。
“是,楼宣。”那个一剑破苍穹的楼宣!莫挽君坚定道。
花满楼一直缄默不语,这时候却开了口:“挽君,如今你重伤并未痊愈,且先休息着吧。寻人之事也不急在一时。”他并没有多做阻拦。即便他清楚的知道,“到乡翻似烂柯人”发生一次已是稀罕,楼宣未必就来了这里,小姑娘也未必便能找到。但是花满楼素来便是体贴,善解人意的。他不会去戳破这仅存的希望。
对于莫挽君这样的情况,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连花满楼,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抚这个背井离乡飘零异世的小姑娘。
“楼宣……我是说你师父,他是怎样一个人?”陆小凤敏锐察觉出莫挽君说到楼宣时的骄傲之感。这种自豪在沉郁压抑悲怆的氛围中,更是格外引人注意。
浮世尽悲歌。然而这是一个盛世的悲欢,他们涉足不得。
“他吗?”莫挽君想了想,答道:“那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她无法去叙述她的师父是怎样一个人,只能不断重复用“很好”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她的师父很好,是世上最好的师父。
“好在哪里?”陆小凤问。
“哪里都好。”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如何说起,最后她这样对陆小凤说,无比坚定。
楼宣当然不是个真正完美的人,然而这不重要,不是么?
莫挽君还记得还记得小时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一次次的纵容,记得师父一次次诱导她说话的模样,记得他低头塞给她一支糖葫芦,记得他带她去论剑峰看雪,眉宇间满是寂寥……记得那么多。
莫挽君突然有些明白,她骄傲的不是那一剑破苍穹的光华,而是因为那是她师父所以她骄傲。
不是一剑破苍穹才有的绝世,而是绝世,因而一剑破苍穹。
她的师父,本就是绝世的人。
陆小凤了然,想来小姑娘对她师父感情很深吧。这种我在乎的人就是最好的心理……果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啊……陆小凤最终还是叹息。
“为什么叹气?”莫挽就那样看着陆小凤,却有着一种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认真。她说她师父哪里都好,他为什么叹气?是不信?
陆小凤哑然。为什么叹气?当然是心有所感。但是他能够把他想的告诉小姑娘吗?当然不能。
花满楼是陆小凤的朋友,他当然明白陆小凤怎么想的,为什么叹气,却也知道这个问题陆小凤不好回答。然而这个问题却不能不答。
“他不过是惋惜,这样的人却难以一见。”花满楼解释道。听起来就像是敷衍的借口,然而花满楼脸上神色温和而又真诚。
莫挽君的表情看不出她是信了还是没信。她只是微微低了头,半晌,她开口说道:“纯阳有七脉,玉虚,金虚,紫虚,灵虚,清虚,静虚,冲虚。贫道是玉虚门下。”贫道这个自称,便已意味着她之前掩藏在平静之下激荡的心情已经平复,她是冷静而又郑重以纯阳宫人的身份说出这一番话的。
陆小凤不知道她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花满楼却有些明白是为什么。
“玉虚真人是纯阳第二代掌门人李忘生,他门下弟子贵精不贵多。师父是玉虚一脉最出色的弟子也是最小的弟子。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便已声名鹊起。十八岁一剑破苍穹名扬天下。也就是那一年,他带回了我,收做了弟子,那年,我七岁。师父是玉虚一脉的天才,而我彼时,生来不语。”
听到这里,花满楼心中更添了怜惜,生来不语说来只有四个字,细细咀嚼却不尽心酸。他至少七岁之前见识过世界的美好,而挽君却……
而陆小凤想得却更为复杂些,一个天才,门派中寄予厚望的弟子,收了一个生来不语的徒弟,其中压力也不必多说。更何况,此脉收弟子,贵精不贵多。一个生有瑕疵的弟子,何以算“精”?
“是师父一人一剑,带我走遍天下,让我知晓了许许多多的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是他诱导我慢慢说话,教我学会传音他人。他让我交了很好的朋友,他自己却始终一个人寂寞着。所以,师父是最好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师父更好了。
一片静默后,陆小凤道:“是很好。”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养出挽君这样的徒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