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阕流光信白头》西岚刀

5、第1卷 帝女花 第5章 东海

　　伏阳天君还是那副谦谦的君子样，只是眉宇间因了妻子的病弱有淡淡的愁容。他嘱我多在瀛洲岛留几日，陪陪公主，说月合仙翁那儿由他去说（月合仙翁是我们家老仙人台面儿上的称谓）。
　　这日,晨光湛好，我和栉兰公主坐在她家后花园的亭子里发呆——采娥去看顾着婆子们给公主煎药了。
　　这几日，我来之后，死皮赖脸地拉着她四处走四处逛，又死皮赖脸地央她陪我吃各色美食。
　　无论她如何不情愿，我总是个客吧。她只得任由我一天天折腾着她。你别说，她的身子骨儿这样还真渐渐有了点儿起色——也兴许是我硬往她肚子里填的那些吃食顶了用。
　　公主不说话，我便找各种由头引她说话。
　　“公主，那个假山真好看，还是你们家岛主有钱。”我啧啧称颂着，见她眉头未动一下，又厚着脸皮说：“公主，天庭上的栉洗宫，你虽不在，天帝爷却派了专人日日洒扫，跟你在时没有两样。他老人家真是尤为看重你啊！”
　　这次，她倒是有了些反应：“姻缘，在你看来，我回天庭，是件幸事是吗？”
　　我有点吃惊：“哪是我看啊，任谁看都是啊！”不回天庭，你能当上公主？能找到这么完美的一个上神作了夫家？自然，这我可没敢说。
　　她抬眸看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别处。
　　“公主，天帝……”
　　“姻缘，我给你讲讲东海吧。”她突然打断我，她很少打断别人说话。
　　东海？我如获至宝，凑到她膝前蹲着等她说。以前，我央了她她也不怎么说，难得她今日想跟我说说。
　　“我自小生活在东海，那里是我的家。我娘一个人把我带大……”她的目光投的极远，声音飘渺。
　　不知为何，我觉得，此时的她，跟平时很不同，不再那么淡淡的，眸色清亮，眼神里似乎闪动着温柔。
　　“我娘是龙王娘娘的婢女，她和娘娘情同姐妹。我出生之后，虽然我娘和娘娘相继去了，龙王待我却很好，我虽名义上是婢女，却也没有多少事做。”
　　我和她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份温柔里有种化不开的忧伤。
　　“姻缘，龙宫很美，和你们那里的美不同。”她的声音里似是带着几分自豪和得意，让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说天庭是我们的，这我们里不包括她。
　　“东海四季是一样的温度，那里的阳光每天都是荡荡漾漾的。我们的床大多是贝类做的，晚上躺在里面，你想合上它就合上了。”
　　她看我一眼，声音软软的：“龙宫里的小精小怪颇多，都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不似天庭的仙人那样牛气哄哄，他们好相处。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孤寂、没有朋友的，其实不是。姻缘，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有好几个朋友。和你一样，对我很好。”
　　说完，她扭头，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突然就觉出不对了。什么叫以为自己没朋友？自己有没有朋友怎么会不知道？！
　　她扭过头来看着我，亭檐的暗影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脸明明灭灭：“姻缘，以前，我是很快活的。”
　　这是句很普通的话，我听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打了个哆嗦。
　　“公主，你这样善良的人，到哪儿都会好。”我连忙说。
　　她笑笑，孱弱的身影在风口处显得尤其单薄：“我的乳名叫洹洹，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他叫池生，他是另一个婢子的孩子。我俩那时候总一起爬龙宫里最大的那棵珊瑚树，看谁爬得又快又不被发现。”她的脸红润润的，完全不像个病人。
　　我想问她，那为何她来天庭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这个池生哥哥来看过她。却是没敢问。近来，我在瀛洲岛呆的，性子养温吞了不少。我的那个损友翕薭一再告诫过我的“说话留半句”的好作风，倒是在这儿练会了。
　　公主的话匣子这时已关不上了，一直说一直说……
　　她跟我说她从小说话晚，第一句叫的不是“娘”，却是“哥哥”，她娘说她忒没良心。她说，池生哥哥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拿到她面前来，两个人一起分了吃。她说，人家都说她的身子骨太瘦弱，不好看。池生哥哥却说，那些人都是艳羡她太娉婷，眼气呢……说的都是些陈年琐事。
　　她还说，从小，另一个小妮子，叫琉璃的，就跟在池生哥哥后面说长大了要嫁给他，池生哥哥从来不理她。气急了，他就说，他长大了，是要娶洹洹的。
　　公主说到这儿，脸竟是红了红。
　　我一开始懵懂得很，后来才反应过来，洹洹就是眼前的这位公主。接下来，才后知后觉地顿悟，原来公主要讲的，是一个凄美的、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而公主的病，差不离也是这凄美的爱情故事所至吧？
　　事实证明，我这几百岁的仙龄还是小啊，想事情还是不够周全啊。
　　因为接下来，公主缓缓回头，目光中似幸福似凄婉似茫然地看着我说：
　　“后来，我长大后，便真的嫁给了池生哥哥。你说，是不是很圆满？”她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是在笑着的，我却彻底懵了。
　　我傻傻看着她，张大嘴巴问：“公主，你说什么？”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却笑笑说：“姻缘，以后你还是叫我洹洹吧。那个什么公主，她不是我，我是洹洹。”
　　雷公爷爷呀，来一道雷把我劈了吧，我好从这个荒诞的梦里醒了过来！公主……公主她嫁给的不是伏阳天君吗？怎的，怎的说她嫁给了她的池生哥哥？
　　公主到这里，却不说了，只静静看着远处的一汪湖水发呆。
　　那日以后，公主又是原来那个病弱的公主了。我再拉她起来跟我闲逛，她也不去了。我买些小吃杂货回来填肚子，她也不陪着我了。她躺在床上，用嫩葱一样的手指拉着我说：
　　“姻缘，你的好意我知道。你让我歇一歇，歇一歇，我……有些累。”
　　我还能干什么呢？只得真让她歇一歇。这么一歇，她就再没起来过。
　　“公主那天跟你说什么了？”一日，采娥恹恹问我。我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采娥的这句话却让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于是，我做了一个在我活的这几百年里最疯狂的决定：我——要——去——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