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生物管理局》霜未

3、3睡美人

　　关玮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僵尸。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未有明显外伤。虽然死去，神情却并不恐怖，乍看上去像一位沉睡的公主，肖似人类的面容依然拥有惊心动魄的魅力，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可心甘情愿随她沉入永恒梦乡。

　　许是为了保持现场原貌，三维造影尚未关闭。失却了台面的承接，无数青绿色的光点泼洒在她的身上，繁星般跃跃闪动，为她营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天堂。

　　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那么天使大概就是她这副模样。

　　有那么短短几秒，三个人一同失却了声音。

　　在关玮印象里，僵尸一向是丑陋的。然而事实证明，“美丽”这个词语，不仅可以跨越生死，也可以跨越僵尸和人类的鸿沟。

　　只是这鸿沟乍合即分，耳机里的魏澜无动于衷地打破沉默，“把造影关掉，又不是来看展览。”

　　关玮冲邢经理打了个手势，电源断开。

　　没有造影的干扰，关玮粗略检查过尸体，又观察过柜体和台面的损坏情况，直起腰叹了口气，“局里这顿午饭没指望了。”

　　肖恩苦笑，“这案子比原来想的复杂得多。”

　　师瑶秉着“不懂就问”的教诲，赶紧求教，“哪里复杂？”

　　关玮反问：“你认为死因是什么？”

　　“不是炸死的吗？”

　　魏澜冷哼，“一百多斤的台面都炸飞了，底下的僵尸一丁点伤口都没有，没流血，连衣服都没破——炸死的？你炸一个这么高级的我看看？”

　　虽然冷嘲热讽，到底师瑶是听懂了，“对噢，就是说炸|弹没有波及到她？那怎么死的呢？”

　　肖恩：“那得验尸了。”

　　师瑶惊骇，“在这？不、不是有法检中心吗？”

　　肖恩耐心地解释，“法检中心的规矩，只验人不验僵尸，遇到这种死者是僵尸的案子，咱们得自己来。你也别害怕，不动刀动剪子，咱们的水平也没到那步，就简单验看外伤。你好好看，这些东西岗前培训里都不会讲的。”

　　关玮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好为人师呢。

　　两人解开僵尸的衣服，身上有几处不太严重的伤痕，像是跌打伤。另有一些分散的旧疤，较浅而面积不大，皮肉凹陷未新生，表面已经结出透明膜，是“僵尸疤”。

　　关玮拉过光屏拍特写，“是个胎儿期就被传染的先天性僵尸，这种僵尸比较容易对人类社会产生敌对心理。”

　　师瑶在岗前培训时学过，“类僵尸病毒”通过血液传播，传播途径与艾滋类似。三种途径导致的外部特征略有不同，母婴传播形成的先天性僵尸特征之一就是僵尸疤不集中、面积小。

　　但文字毕竟不直观，现场教学多宝贵啊，师瑶拼命掐着手心克制发抖，逼自己凑近观察伤疤形状。

　　关玮斜她一眼，不赖。

　　心里想着，手下没停。刚才她就发觉尸体的腿部角度怪异，虽然不能解剖，凭着手感也查出多处体内损伤，“左腿和左臂骨折，骨盆和左肩粉碎性骨折，胸腔凹陷，肋骨骨折。”

　　肖恩捧着僵尸的头部补充，“颅骨碎裂，左侧偏后部位。”

　　师瑶声音跟电力不稳的音响似的，“所、所以她是摔、摔死的？”

　　关玮直到此时才给了她第一个正眼。第一次出现场就遇到这么限制级的画面，半裸的僵尸在面前被翻来翻去，没有就地晕倒，还能理智分析，也算难得了。

　　因此她在魏澜出声讽刺前，点了点头说：“动脑子了。”

　　师瑶十分欣喜。

　　关玮接着泼了一盆冷水，“但，不是。”

　　师瑶认真地询问：“这么多骨折，又没有击打的外伤，难道不是高处坠落造成的吗？”

　　“是，骨折类似高坠的特征，但她在坠落之前就死了。”

　　师瑶愕然，“之前就……？怎、怎么……”

　　“很简单，没有出血。”

　　师瑶还有点茫然。

　　肖恩比划着说：“如果她活着的时候从高处坠落，就会像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一下爆裂了，里面的水使劲往外喷，但你看，她没有大量血液流失，说明是在死后才发生的坠落。”

　　“她……先死了，又从高处坠落，又、又爆炸……”师瑶越发恐惧了，这是怎么样一个离奇的过程啊！

　　肖恩也疑惑，“如果是死后被人推下，好像是谋杀……关键是，死因呢？”

　　关玮没有答话，开始新一轮更为细致的检查。从头发丝到指甲缝，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极考验耐心，师瑶在旁边看着都感觉肚子开始叫唤，关玮和肖恩还在一丝不苟地检查，何况他们维持了好几个小时弓背弯腰的姿势。

　　师瑶对关玮不止是钦佩了，更有肃然起敬。

　　僵尸体表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但右手食指指腹有个小伤口，关玮火眼金睛一般，竟在伤口旁一点点凝固的血液上发现几根极细极短的纤维，让肖恩提取检材。

　　师瑶好学地跟着肖恩看提取操作。

　　肖恩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咱俩说好了，我不去法检中心送样品啊，你走后门干嘛每次都让我出卖色相。”

　　关玮没理这茬，对着僵尸的袜子端详半晌，“这是什么？”

　　僵尸没穿鞋，袜子底部有指甲盖大一块污迹，黏乎乎、油亮亮的。

　　“展示台里的润滑油吧？”肖恩拿出证物袋。

　　“也抽个血吧，测测死亡时间。”

　　僵尸正常体温就比人类低，还具有个体差异，很难通过体温估算死亡时间。而僵尸死后，体内病毒会逐步衰减，检测活性病毒在血液中的含量，可以推算出死亡时间，这是目前误差较小的方法，但由于法检中心的不配合，很多案子无法采用。

　　法检中心的理由相当充分：僵尸死就死了，何必浪费人力物力呢？

　　肖恩指导师瑶抽取血液，关玮开始检查面部，拨开眼皮的时候，她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

　　“找到死因了！”关玮抬起头，“是窒息。眼内有出血点。”

　　肖恩再次检查颈部和口鼻部，“但没有绳索的勒痕和手扼的痕迹……”

　　“可能是用枕头毛巾之类的柔软物闷死的。”关玮有点遗憾，“可惜法检中心不给解剖，不然能进一步找到证据，现在也只能说窒息的可能性比较大。”

　　尽管如此，师瑶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验尸结束，关玮和肖恩又勘察了展示台和碎裂的台面，没有提取到指纹，只在附近的地板上找到了几小块碎玻璃渣，简直碎成粉末了，若不是肖恩拿着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收集，师瑶都没注意到。

　　她悄悄地问：“肖哥，玻璃渣能检测出什么？”

　　肖恩让她注意观察展示台，“外部是钢木混合结构，内部是金属器件，那这些玻璃哪来的？不奇怪吗？”

　　师瑶感觉自己这一上午像进入了全新世界，空气里随手一抓都是知识体。

　　肖恩收集完了，把四个证物袋递给关玮，“喏，你自己去啊。”

　　关玮觑他一眼，没接，走到隔离带外头脱下防护服，打了个电话。一接通，整个人立时亲热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推销保险的遇到了土豪客户。

　　“喂，小刘啊……上次肖恩拿过去那个面膜用着怎么样？……是吧？姐没骗你吧？”

　　她爽朗大笑，跟对方“嗯嗯啊啊”几声，这才进入正题，“是啊，忙，刚分过来一个大案子……那怎么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那行，姐不跟你客气，一共四个，捡你不忙的时候啊。对啦，我这有个美容券，人送的，我没那闲工夫，一会一块给你捎过去……当然啦，也就肖恩能跑腿，让他请你吃顿饭，就当九组谢你了啊。”

　　肖恩忿忿地甩下防护服，“我说了我不去！我是警察，不陪吃陪喝陪逛街！”

　　“不去？”关玮是冲着肖恩说的，目光却轻描淡写地往师瑶那边一飘。

　　肖恩立马缴械，“去去去去！”真是一招吃百年。

　　“路上去买个美容券，白雪公主会所的，晚上吃饭挑个好点的地儿，三万够不够？”关玮麻利地给他转了帐。

　　肖恩看着微电上的4个0，感慨道：“上次那面膜一万多吧？你一个月工资还不够给刘黑妞做贡献的吧？说真的，犯不着为僵尸这么拼。”

　　“少啰嗦！记住叫她快点出结果啊！”关玮三拳两脚把他打发了，转头吩咐魏澜：“打报告给宋处，九组要在这待几天了。另外，申请一个僵尸语翻译，审问用得着。”

　　僵尸的声带异变后，不能发出完整清晰的音节，虽然大多数僵尸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但人类很少能理解这种特殊群体的“方言”，再加上由于声带异变程度的不同，每个僵尸的发声千差万别，这时候就体现出人比翻译机的好用之处了。

　　魏澜在微电上操作几下，很快答复，“局里的翻译全被预定了，申请局外的？”

　　申请局外翻译没有一两个星期批不下来，等人到了，案子大概也结束了。

　　关玮摆手，“算了，我来想办法。”

　　建筑业这种苦差事，没有几个人类愿意干，苦活累活都是机器和僵尸去干。地下城肯定雇佣了僵尸，有僵尸就不会没有翻译。

　　关玮就地取材，跟邢经理客气地商量，能不能安排个翻译，以及给他们几个提供住宿和办案的地方，邢经理痛快地答应了，让两个保安分头准备。

　　关玮又提了几个关于礼堂安保的问题，邢经理说：“安保很严格的，因为朱总来嘛，还有很多记者，这一圈有12个电子眼，4个是360度的。你说的那个设备层，是很先进的智能锁，从来不对外开放，除了维修工，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去，维修工也都是固定的僵尸。”

　　所有的保安部都认为自己十全十美，关玮也不反驳，只问：“您那有图纸吗？我还想去设备层看一看可以吗？”

　　邢经理同意了。关玮让师瑶去车上拿僵尸专用裹尸袋把尸体收了，自己跟着邢经理下楼。邢经理对安保的信心的确不全是盲目，开启楼门需要经过身份、指纹、面部三重认证，算是相当严格了。

　　邢经理打开灯，把门敞着，“关警官随便看吧，我去找图纸。”

　　设备层层高偏低，关玮1米7的个头站直了有点蹭头。她穿上鞋套，猫着腰走进去，里头高低错落地安置着许多大型设备，但没有自动清洁系统，地面和设备积了一层浮土。脚印很多，杂乱无章，看得出进来过的人不少，应该是维修工，没什么参考价值。

　　关玮在展示台下方驻足，展示台就是从她站的位置升上去的，透过底部的十字栅栏和器件的空隙，居然能看到那具尸体。

　　她举着光屏当手电筒，沿着展示台的边沿边走边观察，走到侧边时，忽然笑了。

　　侧边附近的天花板上，有一块不大的地方，明显比旁边干净，是积灰被蹭掉了。

　　这应该是一个个子较高的人，站在展示台边的时候，头部碰到了天花板。如果是维修工，他们来来去去，其它地方都没碰到，只这一处，就显得不太合理，所以嫌犯的可能性更大。

　　猫了半天腰有点累，关玮蹲在地上挺挺腰，捋捋思路。

　　设备层门控严密，想进来太不容易了。如果嫌犯杀害了死者，又费劲周折把她挪到这里，安装了炸|弹却没伤到她一根汗毛——如此矛盾且疑点重重的行为，动机是什么呢？

　　关玮想起刚进入现场时，尸体呈现的姿势。

　　她躺得很端正，头发齐整，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腹部，似乎被精心地摆放过。纽扣扣到领口，衣领熨帖，下摆平顺，似乎被细心地整理过。

　　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做这一切的人，对她怀有深厚的感情。

　　关玮想象那个人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入展示台，温柔地整理仪容和服饰，期间不时直起身来看看是否一切妥帖——太过投入以致没注意自己碰到了天花板——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依依不舍？

　　这样一个行为思维都与常人大为迥异的人，会不会想在她被装进裹尸袋前，最后再看一眼这副美丽的容颜呢？会不会就混在爆炸现场的人群里，趁人不备接近僵尸，去观赏自己的得意作品，随手拂去她面颊上飘落的一点微尘呢？

　　关玮激灵一下，条件反射地仰起头。

　　仿佛老天要印证她的想法似的，头上居然多出了一个人！活人！

　　透过展示台的间隙，那人正俯身下望，尸体的头部遮住了他大半面孔。

　　关玮只能看到一只眼眸，杀气逼人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