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不回头》郑西昆

2、第一章（2）

　　等瘦尖脸的小卫兵出去以后，方珥又叫了两个人进来把火盆挪得离书案近一些，直到他觉得双腿被火盆烘烤的暖烘烘的，才借口自己想歇一下让他们悉数退出去。
　　书案上文房四宝都有，虽然品质不佳，却不耽误用，书案一角单独放着的匣子上上着锁，里面放着上奏独用的玉版纸，平时都不会轻易取用。
　　方珥打开匣子，取出一张半尺宽，三尺长的玉版纸，裁成三等分，只留下一张，其余两张团成团丢进火盆，用镇纸把独留的一张玉版纸大略展平整，思索片刻，然后落笔写了第一句话。
　　【一切如计，平城已破，盘国灭。】
　　这样的信，方珥写过若干封，如今尘埃落定，只需据实以报就可以了，但写到栖霞公主时，他迟迟无法下笔。计划之中，栖霞公主本不该死，如今，倒有些不好交代。
　　正在苦恼的时候，帐外传来声音：“方大人，小人回来了。”是刚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兵。
　　方珥吹干墨迹，把信收在袖子里，“进来吧。”

　　”是。”卫兵单膝行礼，接着说：“方大人让小人打听的消息，小人问到了。”方珥点点头，卫兵会意，一五一十的报出盘国王室宗亲的现况。
　　“先说大人让小人仔细打听的栖霞公主，她在盘国皇帝死后，就和盘国皇后一起自刎，死在了长明殿，听说她们下手太快，等萧将军他们赶到的时候，尸身都凉透了。至于其他宗亲，大抵死光了。”
　　“大抵？”方珥皱眉反问。
　　卫兵点点头，面上也出现犹豫的神色，“是，因为萧将军一怒之下，把他们绑成一排，齐唰唰的把脑袋砍掉了，最后剩的几个地位不是很高的末位宗亲也都吓得疯疯傻傻，说不出个三四五六，到底有没有全都杀掉还是有几个走脱的，也没有办法求证了。”
　　“接着说。”
　　“是。”卫兵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其他的也没什……哦！还有，盘国皇帝的儿子都杀了，萧帅说了，斩草要除根，这些人下来都是隐患，不过盘国皇帝的女儿好像都颇有姿色，而且女流之辈不足为患，于是留了她们一命，现下都锁在盘国皇宫里，说是萧帅有令，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要把这几个公主赏给有功将领。”说了这么久，卫兵一直跪在地上，虽然毡毛毯厚实，但膝盖还是隐隐酸疼起来，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腿，方珥余光看见，就让他站起来回话。
　　方珥想起一事，于是问道：“听闻栖霞公主，也就是瑞贵妃，跟盘国皇帝育有一女，是盘国皇帝的幺女，封号长泰公主，她呢？也锁在宫里？”
　　“这不清楚，既然是公主，应该是锁在一处的。”这次卫兵回答的含含糊糊。
　　方珥换了个问法：“长泰公主现年只有三岁，这些公主里可有这么年幼的女童？”卫兵听了这话，这次回答的很干脆：“如果是这样，那这位长泰公主一定不在这里面，因为小人凑热闹亲自去看了，都是妙龄女子，没有女童。”
　　看来，真是有人走脱了。卫兵想着问：“方大人以为如何，此事要禀报萧帅吗？”
　　“自当如此。”

　　卫兵退出去，方珥取出信，想了一下，接着写了几句。
　　本来计划之中要保住的人就只有栖霞公主一人，至于她的女儿，关系就有些远了，上面没有特意交代，所以本来就没有将她列入考虑，但现在栖霞公主死了，那此事是否要重新考量，方珥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将长泰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写在信里，救她与否，只能等下一步指示。
　　写完信，他将信用蜡封在竹筒里，把竹筒收在袖子里，穿好披风，走出营帐。
　　“方大人又出去啊。”卫兵说。
　　“嗯。早就听人说平城以南明定河边是三百年前的古战场遗迹，本官难得有这个机会，自然要去看一看，缅怀先人，也勉强算是得观古意了。”方珥笑着说。
　　“那方大人一定要带上小人。虽然仗是打完了，但周围难保没有些散兵游寇，寻机作乱，太危险了！就像今天，得胜擂鼓的鼓手不是还被射死了……”
　　“啰嗦！”方珥打趣的说，“既然如此，你就一起来吧。”
　　明定河安静的流，不管混进了多少鲜血，河水都仿佛不会产生任何变化，从平城流出，一路向东流淌。方珥把竹筒放进河水，竹筒顺着水流而下，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卫兵转过头来，耷拉着眼角，闷声说：“方大人一向稳重，怎么捉弄起小人了？！这后面的石头上明明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啊！”
　　“哦？”方珥收回视线，也走到大石头旁边，背对明定河，和卫兵并肩站着，看着风化成奇怪形状的巨石，“那兴许是我看错了。本官已过而立，案牍劳形啊，这眼神儿已经不行了。好了，天色已然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盘国皇宫并不算大，但却极其精致，陈设多样装饰华美，非常符合盘国追求慵懒奢华的风气。元商军进驻平城后，三品以上将领和官员住进皇宫，其余将领士兵就近驻扎，几天时间之内，平城就成了元商军的天下，随处可见元商王旗和穿着青黄色兵服的元商士兵。
　　虽然有军纪约束，但面对随处可取的财物，萧蚕又明言士兵在平城可放肆玩乐三天，所以整个平城平静的表象下，实则已经混乱不堪，杀人劫货，无所不有。
　　城楼上风大，方珥扶着墙，俯瞰整个平城，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里是平时见不到的幸灾乐祸。
　　自掘坟墓，愚不可及。
　　但这些他管不着，他不是治溃疡的人，而是挖溃疡的人。溃疡烂的越深，挖的越干净。

　　“大人。”旁边楼梯上走上来一个士兵，方珥问了他名字，“小人刘五，小人的哥哥前些日子给大人守营帐，现在被调去修城墙了。”
　　“原来如此。你找本官有事吗？”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有事禀告。哥哥走之前交代小人，说是大人交代了，要随时打听着点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公主的消息，小人不敢怠慢，日日都去打听。今天吃饭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在清查盘国皇宫地道的时候，搜出一个孩子，是个三岁左右大小的女童。”
　　方珥缓缓点头，“那现在这个孩子在哪里？”
　　“这个小人也问了，现在跟那些收押的宫人关在一处呢。小人也是听哥哥说，才能想到这女童是不是失踪的那个小公主，其他人不一定想得到，只当是哪里的野孩子。听说，她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过去了，被找出来以后，不知是冻醒了还是怎么的，突然又醒过来了。”

　　方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女童，而是先去了萧蚕那里，呆了一刻钟左右，然后回自己住的方正宫取了自己另一件大氅，又让小厨房做了一些饭菜，这才去了关押宫人的广歌楼。
　　广歌楼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楼阁周围遍植梅花，白雪红梅，在这个百花开尽的时节堪为第一美景。方珥穿过梅林，推开雕花镂金的朱门，第一层关了几十个宫人，人挤人的缩在一起，听见有人进来，纷纷抬头看过来，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穿过聚集的宫人身边，从角落里的楼梯上到二楼。
　　“哎呦，这股味，熏死人了！方大人别嫌小人啰嗦，但照小人的意思，您又何必亲自来这鬼地方！小人替您跑一趟就好了。”说着瞟一眼方珥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又说：“这个女童又不一定是长泰公主，就算是，也不过是亡国公主……哎呦，大人您小心！这群人这些日子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脏的很！”
　　二楼的情况要比一楼好很多，一整层放了四个笼子，分别关押着男女老少不同的人，在最里面的笼子里，只关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昏死过去，另一个明显小很多，看起来只有三岁左右大，看不出男女，蜷着身子抱着膝盖坐在最里面，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只有从她听到有人讲话时身体轻微的抖动能看出，确实是个活的。
　　方珥指着这个笼子，“打开。”
　　刘五拿出钥匙，打开笼子。方珥接过大氅，慢慢靠近墙角的小身影。
　　就在离她还有五步的时候，她猛然抬起头，杂乱油腻的头发从额头垂下来，一直到鼻尖，挡住了眼睛，方珥盯着她，尽可能温柔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中，她只是抬着头，不说话。
　　“我不会伤害你。你是不是很冷？我带了很暖和的衣服，你披上这个就不会再冷了。”
　　“……”她仍然一动不动。女童年纪太小，方珥说完，都不确定她是否能够听得懂，他大致明白，女童只是自然的抗拒外来的一切，为了保护自己。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一夕之间家破国亡，双亲惨死，这些，都太过可怕了。
　　方珥又走进两步，发现她除了浑身发抖，也没有其他什么反应，他自己的耐心也行将耗尽，就直接走过去，用大氅把女童全身包住抱起来，手在她背上一下下安抚的轻拍。
　　刘五手上还提着饭盒，方珥看一眼，摆一摆空着的手，“算了，这个你带回去吃吧，她太小了，吃不了这些。你先一步回去，让厨房做些粥什么的孩子可以吃的东西，我带着她慢慢回去。”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