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1) ...
-
帐外风雪仍骤,寒气从没有掖密实的帐帘旁透进来。监军的营帐制式等同副帅,营帐地面铺着粗糙但厚实的毛毡毯子,落足无声,方珥走到最中间的火盆旁边,拉过一个木质矮凳,撩起披风坐下,拆了手上的布条搓着手取暖,一面着意照看着火盆里的炭火,一面回想方才的事。
只能说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一丝不苟的执行,诈和,刺杀,陈兵,攻城,全胜。恐怕盘国皇帝直到看着匕首刺进胸膛的前一刻都还在做着割地议和的美梦,但元商国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从来不仅仅是几座城池、千万金银那么简单,这些都是一群狼,怎么可能有过多的耐心看其他人可怜兮兮求和的丑相。
半年不到,元商军队扛着王旗,战火从荒川烧到平城,野心直指之处便是统一青月关以西的大片疆土,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群狼连道貌岸然的掩饰都不屑为,随便扯了个理由就起兵了,苏召又全程袖手作壁上观,盘国灭国迟早的事。
也就是今日了……
帐外一阵急骤却整齐的马蹄声,重甲长剑摩擦的声音让空气更加冷冽。
打完了?方珥想了一下,赶着又搓了两下掌心,却仍是没什么温热,无奈只好拿一个手炉装上几块烧红的炭,拢在手里急急忙忙出了营帐。
昨夜一夜大雪,地上白茫茫的积雪,方珥一脚踩进雪里,冻得浑身一个哆嗦,恰巧被守帐的卫兵瞧见,于是憨朗的打招呼:“方大人。”因为素知方珥性情最是温和,就顺嘴调侃道:“方大人还是这么怕冷啊。”明明是土生土长的解阳人。卫兵笑着想。
方珥觉得自己脸皮都冻僵了,一时只想赶紧走到帅帐,只是点点头,就拢紧实雪狐大氅一步紧似一步的往帅帐赶。
可能他的确走的快,方珥到帅帐前的时候,却听卫兵禀告萧帅还未回营。“不过苍将军他们倒是已经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各自营帐。”卫兵说。
方珥点点头,径自进了帅帐,选了左边第二把圈椅坐下等着。
这一等,没想到就等到了月出西山的时分。
萧蚕声音响起,打断了方珥的思绪,掣缰立马间重甲长剑相碰的吭啷声刺耳,紧随其后就有人撞开帐帘虎虎的冲进来。
“……痛快!你们看到那群软脚虾的窝囊样了没!我他娘的一把刀挥过去,一排脑袋骨碌碌滚下来,比在战场上砍人还痛快!哈哈哈哈……”萧蚕走进来,声音因为兴奋而沙哑,说着在虎皮椅子上叉着腿坐定,这才看见缩着肩膀靠坐在椅背上的瘦弱男子,眼中极快的闪过不屑,却转眼敛去,状若无意的打招呼:“方大人今日好早,是不是被我军得胜而归的战鼓声搅了好睡啊!”
陪坐的几个副将也心照不宣的压着嗓子低笑。
方珥低了低头,也浅浅的笑开,被取笑惯了,反而没什么好在意的,他照旧敛着眉目顺着说了几句:“让诸位见笑了。萧帅及诸位将军在前线攻城伐地,方某出不上什么力,只承圣上恩遇担了一个监军的虚名,实在惭愧的很呐,幸而诸位好气量,不见怪,是方某之幸。”说完干笑两声,手指摩挲两下手炉,手炉的炭火只剩几分温热,顶不了什么用了,现在捧在手里,聊胜于无而已。
想起萧蚕提到战鼓声,接着又不急不忙的问:“只是本官听到,战鼓声只擂了四声便停了,之后才又重新补上的,不知是何缘故?”
营帐里气氛霎时冷凝起来,萧蚕抿着青紫的厚唇,一脸不高兴,这时一个下首坐在方珥斜对面的年轻小将开口了:“还说呢!”方珥循声看去,认得是萧蚕的侄子萧松,是这次平城之役的左前锋,他拳头砸在扶手上,恨声道:“战鼓擂了四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盘国残兵,隔了几十丈远,愣是搭弓把擂鼓的兵从城楼上射死下来,啧,忒晦气!”萧蚕脸色更加难看,想来也是,正是得胜之后意气风发的时候出了这等事,确实晦气。方珥却不动声色,着意不在这里触这位元商第一权臣的逆鳞。
方珥沉声道:“哦……”之后就不再言语,只管竖着耳朵醒着神听他们高声议论,萧蚕擦着佩刀,也只是听着不插话,但说到盘国王室宗亲的处置时,却突然冷笑两声,说:“只是栖霞公主死了,苏召那边恐怕不好办。”
众将领此起彼伏的唏嘘声,没人注意到方珥佝偻身躯一瞬即逝的僵硬。
一瞬之后,他面无异色,仍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姿势,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眼珠仿似被冻住,眼角里露出寒意。
苏珥绷紧胸膛咳嗽两声,勉强压住了,攥紧手炉,却发现手炉里已经一丝热气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最多不过就是打嘛,难道还怕了他不成。收了盘国,我们元商在荒川一西可就算是说一不二了,就算打起来也不见得会输。再说,这个栖霞公主说是公主,可是也不过就是苏召衡王的异母妹妹,就算再亲厚,也不至于会为了这么一个妹妹悍然兴兵和我元商作对吧。”右前锋王阴率先说,说着底气越发的足,不过瘾的接了一句:“死了就死了吧,再说这女人是自杀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你懂什么!”萧蚕斥道,王阴低声嘟嘟囔囔两句,听不清说了什么,却也没人在意,萧蚕抽刀横放在木案上,“此事不得不防,通知北境驻守大将,调三万精兵驻防青月关,如果苏召有异变,不做他想,坚决死战守住青月关!”
传令官退下以后,萧蚕转眼看见低头一语不发的方珥,常年纠结的眉头拧得更紧一些,不耐烦的说:“方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方珥惊醒,面色有一瞬的愣怔,抬起头后,却已经挂上惯有的浅笑,不同的只是唇色更浅,接近惨白。“萧帅思虑周全,没什么不妥,本官不懂军中之事,不敢随意置喙,还是那句老话,萧帅自己权衡即可。”
方珥说完沉吟两声,面上罕见露出犹豫的神色,接着说:“只是……如今正是寒冬,北境正是不安稳的时候,如果此时从驻守北境的军队里抽调士兵,是否真的妥当,还请萧帅三思。”方珥说话有典型的文官特色,缓慢低稳却字字清晰,帅帐里只有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一句句话说出来,听起来格外稳当,让人听了不自觉跟着他的思路走,听完了自然觉得句句在理。
果然,众人脸上出现思考的神色,渐渐一个个转头看向萧蚕,想看看他怎么说,萧蚕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再说,方才王前锋说的也在理。栖霞公主不过也就是衡王的异母妹妹而已。我们本来计划留她不死,不过也就是想卖苏召一个面子。三国之间本就纷争不断,此次元商与盘国之战不长不短的也打了半年了,苏召也不是才和盘国结了亲家,要插手早就该插手了,没必要盘国都灭了才来吃力不讨好的跟我们过不去,白白落个马后炮的恶名而已。为了如此小的可能,冒着北境不稳的风险,方某窃以为不值得。”
方珥从帅帐出来走了没两步,被王阴喊住,王阴块头大,加之一身寒铁重甲,猝不及防的冲过来,往方珥前面一站,方珥被逼的踉跄着退了几步,站定后苦笑着说:“王前锋,你喊我便喊我,何苦撞在下。”
王阴搓搓手,手掌厚实的茧子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唉,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娇弱。你说你好好的太傅不当,跑到军队里当什么监军。你不用蒙我,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你这个监军的虚职不是圣上给的,是你自己求来的吧!”
方珥也不再否认,大方一笑,接着垂着唇角努努嘴,嘴角把干瘦的皮肤牵扯出细微的皱纹,带着些狡黠,哥俩好的拍拍王阴粗壮结实的胳膊,道:“在下是有苦衷的,还望王前锋为在下保密。”
王阴会意的点点头:“没问题,小意思。反而我该谢谢方大人,虽然知道方大人不是为了我,但是你刚才一番话,实在是让我脸上也有光了,省的那几个小子老是说我是个大老粗,不会动脑子。”说着拱手一礼,急匆匆告别:“我还要带人去把那个传令小官追回来,就不跟方大人聊了。保重!”
“王前锋也保重!”
一路走过来,雪化了许多,到处都是雪水混着泥土的鞋印子,身边一队士兵走过去,肩膀上扛着搭帐篷用的毡布,方珥停住目送一队人走过去才恍惚想起来刚才在帅帐里听到有人说,为了尽快重整军队休养生息,要连夜拔寨整理行装,明日一早就全体驻扎进平城。
为此,平城的百姓大多被赶到城外。天寒地冻,无衣无食,难保不是死路一条。
方珥觉得自己胸口闷的毛病突然发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觉得舒服些许,绕过地上脏兮兮的泥印子,他紧步往回赶,没一会,就远远的看见监军的营帐。
卫兵掀开帐帘,热心的问候:“这鬼天气!方大人冻坏了吧,帐篷里火盆烧的正旺呢,您快进去烤烤火!”方珥看他瘦尖的脸也是冻得两颊发青,温言道:“你也进来吧。”
“小人怎么敢……”
“进来吧。”方珥率先进了帐篷,随后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有事交给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