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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9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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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怎么了路卡?!还是因为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不幸的消息吗?”茨格勒先生上次看完路卡上交的《D960》小论文便觉得不太对劲,那种生之哀思死之悲恸简直溢出纸面。一问之下,顿时也是唏嘘不已。当时路卡就表现出了对家人朋友的担忧,只是茨格勒先生没想到时隔一个月,路卡会做出这种决定,“可是孩子,是这样,如果真的是跳蚤干的,你也保护不了任何人啊!还不如在这里尝试找份工作,把你家人接过来,你说呢?”
路卡一愣,惊讶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种方案。
或许因为,这种方案里一定有他带不来的人。
他无法把这个回答说出来,看着茨格勒忧心忡忡的表情,只得委婉道:“就算找工作,也尽快学完这些课程吧!麻烦您了!”
茨格勒一看他就是毫无改变计划的意思,顿时一脸遗憾:“你的那位朋友符,就一定不会这样想。”
路卡低头笑了笑:“他不一样的。”
茨格勒劝不过他,翻翻课表:“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暑假也有一些课程可以选,如果满打满算,你再用一年半,差不多可以修完……可是,我真的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路卡伸臂抱了抱老头:“好的,我会的,谢谢你。”
符阿丢听说消息的时候,瞪着路卡半天:“……你有病啊!”
路卡打定主意之后,心头清朗,笑了笑:“我只是怕了。我不想下次再接到一封信,说谁谁谁,也死了。我也不想茨格勒先生给我家人写信,说不好意思,路卡死在这儿了,骨灰你们还要不要。要死,就死在一起,起码死前可以跟他们说,我很高兴认识你们。”
符阿丢似乎张嘴又要骂他,神情却又有些震动,似是鄙夷,又似是羡慕。半晌才低骂了一句:“谁想和他们死在一起。”
时隔大半年,照宁终于收到第一封路卡的回信,很短,非常简洁:谢谢你的安慰,我正在全力攻读,希望尽快学成回浦。你也要小心身体,人多的地方能少去就少去啦。最后代祝你爸妈、燕姝姐姐好,也祝梅小姐好。
虽然只有寥寥几语,照宁还是开心得手舞之足蹈之,还特意拿去给梅秀菲看:“果然呢!你说得对,只要我不批评他,他就会回我信了!”
梅秀菲简直觉得不忍直视,明明照宁平时那么聪敏,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上却像白痴一样。不经意间,却瞄到最后一句竟提到自己,一愣:“他为什么会祝我好?”
照宁也是一呆:“是噢,难道他千里眼,知道是我是听了你的劝才给他说好话的?!”
梅秀菲微微蹙眉:“他该不会是以为……”
“啥?”
“没什么。”这种话题还是有点尴尬的。
于是又恢复到照宁每次跟着舒尔茨家信一起寄出、而路卡回信时或长或短总有他一封的状态。
于是这段时间的不快几乎没有在照宁心上留下什么痕迹——既然路卡说是因为太忙、事情又已时过境迁,照宁就一定不会再东想西想暗自揣摩。他就是这么大而化之的人,从来不会平白给自己添堵。
他开开心心絮絮叨叨地向路卡讲述自己在苏联电台的琐事,路卡则会说到他新学期上到斯特拉文斯基的讲座里也提到了苏联和苏联的音乐。这个出生于俄国、近年加入美籍的音乐家,自然有许多信息心得可以分享。
照宁立马活学活用,和谢苗诺夫闲聊的时候把路卡信里的信息贩出来。
相处一年,他早就摸清了,关于苏联光荣雄伟的事情,大可以和窝罗毕约夫聊,但是有争议的,就只能跟谢苗诺夫试探。
“肖斯塔科维奇……”谢苗诺夫闻言,眼神一颤,又低下头,平稳道,“是啊,他的作品是很伟大的。批评只是早期的事情,你也知道,任何新的人和事物在一起,总有要磨合的时候,后来斯大林同志还称他为‘人民音乐家’,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尊重很褒奖的称呼了。”
照宁挠了挠头,回忆着路卡信里那些他半懂不懂的内容,鹦鹉学舌:“可是你们现在分析探讨音乐的方式,和以前古典传统的方式差别很大吧?音乐也都一定要有社会主义建设的气息才可以是吗?”
谢苗诺夫笑了笑:“一切都在改变,音乐怎么可能不变。以前音乐就演奏给那些贵族听,贵族在自家林间散步的时候,都会有一个乐团负责在树林里拉琴吹奏,这种音乐和现在演奏给全国人民听的音乐,怎么能一样呢?”
照宁听听觉得似乎也有点道理,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转头回去再二道手贩给路卡。
路卡看完信,额头抵着桌板无声呻|吟: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他竟然在和照宁聊苏联,而照宁在和他聊音乐!
他在饮鸩止渴,而这鸩酒的配方还在越变越美妙。
照宁在苏联电台过得还算可以。虽然有时候会被窝罗毕约夫粗鲁傲慢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所触犯,但这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感受,毕竟英国人法国人早在中国傲慢了很多年了,只因为照宁对苏联有不一样的期待,才会有相应的失望。不过窝罗毕约夫的傲慢也确与英国人法国人的不同,好像更饱满豪放,带着一种奇特的风味。
照宁尽量把民族情绪抽离出去,只把他当作一个脾气忽好忽坏的老板,便也就觉得可以忍受了。
可毫无预兆地,四月份,一份《苏日中立条约》公之于众。
且不说这对中国继续获取苏联援助的影响,条约最刺目的一条便是:苏俄誓当尊重满洲国之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日本誓当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国之领土完整与神圣不可侵犯性。
这简直就是对着中国轮流扇耳光,扇完甩甩膀子,再握手说合作愉快。
可这么几年,中国挨的耳光已经太多,皮紫肉肿,牙浮耳聋,只剩内心绝望的疼痛。何况若论杀伤力,这还远比不上汪兆铭伪政府的成立。每天看拖着黄色三角小尾巴的伪五色旗飘扬在浦城上空,民众已经无力对苏联的撒手做出太多反应了。
照宁当然不能算普通民众,若用上他近年所学,也说不出口这叫“毫无预兆”。
一言以蔽之,法国投降之快远超诸国预期,这迅速减轻了德国西线的压力,相应地也就提升了东线苏联面临战争的风险,如果苏联要避免两线作战,那必然要谋求在远东与日本和平共处。何况去年六月法国投降之后,九月德意日三国就签订了三国合约,在全球战局上互帮互助,其心昭昭。苏联如果不早做打算,可能下一个被“帮助”的就是它。
而从日本角度来说,过去几年在对苏的张鼓峰事件诺门坎战役里都没讨到好,自然不打算轻易再捋虎须,日本北上是苏联,南下是太平洋诸国,在没打定主意之前,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拍即合。
理智上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情感上,照宁依然做不到抽身俯视、将中国也只当作棋盘上的一子。可因为这番明白,他却变得既无资格质疑,也无立场谴责,心里窝囊得很。他用了一天时间心理建设,第二天才磨磨蹭蹭去了苏联电台。
谢苗诺夫对他温和地笑了笑,说不清里面有没有歉疚的成分,但窝罗毕约夫是摆明了的无动于衷,他甚至皱着眉头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忙得连个正眼都没给照宁。
照宁把今天份的新闻材料放到窝罗毕约夫桌上,窝罗毕约夫点了下头都没耽搁他的电话。照宁转而坐到谢苗诺夫对面:“你们接替的实习生找到了没?”再过两个月他也就毕业了,实习自然也就结束了。
“好像有吧,窝罗毕约夫在管,我倒没见过。”
“那让他提前来吧,我不想来了。”
谢苗诺夫看了他一眼,张口欲言,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照宁瞅着窝罗毕约夫终于打完电话过去辞行,窝罗毕约夫闻言,转头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不耐甚或不屑,啧了一声:“你们知识分子啊,都毛病多……”
照宁一愣,没预料到是这个反应,继而隐约想起谢苗诺夫也经常被窝罗毕约夫用这种眼神看。
可无论因为这种不屑到底因为什么,被这种眼神扫着总让人火大。照宁有心摔句狠话,诸如“法国前车之鉴未远,祝你们倒是能独善其身”,可转念一想如果苏联都沦陷了,那德日联手横扫世界实也令人毛骨悚然,于是狠话也说不出口了,憋憋屈屈地出了门。
照宁没有想到,仅仅两个月之后,他那句没说出口的委婉“诅咒”便应了验。
六月二十二日,德国为首的六国盟军率190个师、3700辆坦克、4900架飞机、47000门大炮和190艘战舰、共550万人闪电攻入苏联全境,打法与入侵波兰时如出一辙,先炸毁机场、铁路枢纽、海港、通信设施、军队指挥部,然后以时机与数量碾压敌人。
照宁瞠目结舌,他犹豫了几天要不要去苏联电台看看,却没想到先等来了窝罗毕约夫的电话,中气十足又带着火|药星子:“嘿,谈,我们要在静安寺路开设一个新的电台,中文的,你来工作吗?正式的工作!”
“……路卡,所以看起来这是真的世界大战了,连非洲都打起来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留在美国,毕竟安全。不过这样的话你就听不到我在电台播报的声音了!虽然我也就有时候替补上场,不过还是可以说几句‘这里是一四七零兆赫、苏联呼声华语节目频道,我是谈照宁。下面播报苏德战场最新战况……’”
路卡拿着信,耳边仿佛都能听到照宁这般捏着稿纸对着话筒说话,初初青年的嗓音,清冽而有力,带着刚上战场般的跃跃欲试。
他便更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