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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9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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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梅秀菲果然回了学校。
休学一年多,梅秀菲倒和照宁成了同级。不过大四课少,又都是选修,开学几天了居然都没在校园里碰到过照宁。
心中微微一动,她很慢很慢地挪向了校刊室。
天热,门窗全开,很远就能看到照宁很随意地斜坐在最前排的桌沿上,面向众人:“好啦,新老成员都自我介绍完了,现在——”
“社长!仰明没来啊?”有个老成员提醒。
梅秀菲听到社长两个字,在秋日的太阳里蓦然恍惚,几欲落泪。
时光荏苒,如今照宁都已经大四了、成了社长。而曾经的社长……
“嗯,仰明跟我请假了,说这个礼拜忙。”照宁摸了摸鼻子,“嗯,接下来各组汇报一下进展吧,第一周的校报有没有什么想法?新成员一起听听,讨论讨论。”
负责第一版新闻的是个大三的男生,主动按版面顺序发言:“国际新闻,我想采访一下国际政治系的老师关于欧洲大陆全面溃败的问题。毕竟我们上学期最后一期校报还没赶上法国宣布投降,现在暑假两个月一过,变数还挺多的。”
照宁点了点头,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条线索你可以留个心,这里犹太难民区的那个国际救济负责人你跟我去见过的对吧?以前难民都是走海路、从法国南部和意大利海港出发的,如果现在法国被全面占领,难民可能只能从北方陆路横跨西伯利亚走了。如果确实有人成功抵达中国,那他们可以带来第一手资料;如果还没有,你也可以问问救济负责人,他们现在与欧洲那边联络情况如何,并且请他留心、一有通过陆路抵达的难民就联络你。”
那个男生打了个响指,连连点头:“没错!我去试试!如果有的话,这些内容够做好几期连载了!”
“对,你看情况处理好了。”
几个版面的负责人都也是经验丰富的大三学生了,校内新闻版、人物版都准备得差不多,很快都讨论通过了。
“对了……校际板块……”照宁迟疑了一下。
那个组长点了点头,低声道:“纪念追悼陶校长的文章,要不还是你写吧?”
照宁沉默地应了。
他进校刊的头几篇文章写的便是音乐学院与陶先生,如今他快毕业了,最后一篇或许便是悼念陶先生。如此想着,竟有一种宿命感。
高年级的同学们这几年校际活动多,与陶先生起码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此时也俱是哀戚。新生则不明所以,只觉气氛陡然凝重了。
照宁看了看手表,提了提气:“好了,那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新同学们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从油印机怎么用,到成绩不好怎么办,这边师兄师姐都是过来人,一定会特别负责任地告诉你——凡事多挂几次就有经验了。”
大家心头一松,笑成一片。
照宁说着,却忽而有些走神,他还记得当年辛河怎么笑着教他修这台吱吱嘎嘎、东歪西倒的油印机,而这台老机器居然又撑过了三年。
于是等大家笑完,他又加了一段迎新总结:“我记得我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有一次有事去国文系的图书室借书,碰到他们一个学生,特别倚老卖老语重心长跟我说,哎,这位新闻系的同学啊,你拿书要当心点,毕竟我们这个图书室的书啊,年纪比你还要大。”照宁微微笑,“我当时就挺想揍他的,但是也没有办法,人家是比我们早建了二十几年。所以我就希望,有一天,别的系进我们的校刊室,我们也能说,哎哟你要当心点,毕竟我们这些校报噢,比你爸爸年纪还要大!”
有人吹口哨喝彩。
“社长一般也就做到大四上半学期,所以再过半年我也就退休了,新的社长会是现在大三的同学,再以后就轮到现在的大二,直到今天新进来的你们。会是你们站在这里,告诉三年后新入校的新生要怎么做。三年前我加入的时候,当年的社长……教了我很多很多,铭记终生;后一任,是我的组长临危受命,挺身而出、都已经快毕业了还回来顶了一年社长的位子。我希望我能做到幸不辱命。也希望大家在复曦的每一天,每一年,都不会虚度,不会后悔。”
懵懂的新生自然而然地鼓掌,晓得内情的旧人却是一片沉默。于是新生也被这沉默镇得忐忑不安,茫茫然地归于沉寂。
过几天,他们也会听到那些故事,回忆起来,便会懂得此刻的沉默。
屋外,梅秀菲泪如雨下。
有些逝去的,再难复返。
可也有些,将不破不灭,向死而生。
战争年代,大概都容易思考生死。
路卡时常想起母亲信中所说,陶先生在生前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痛喊,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来不及做。
每个人都可能遇上一场急性病,突然被这个世界开除。
他会在遗憾什么呢?
他看了一眼背后。符阿丢应该会遗憾还没能出人头地、名扬天下。
妈妈大概还是会遗憾长子早逝。
孔蒂或许会遗憾自己的国家音乐家太多。
范戴克,会遗憾没有好好珍惜吗?
照宁……是遗憾还未光复中华大地吧。
至于自己。
如果现在就是一生寿数的终结点,那么他不会遗憾父母更偏爱路德维希,不会遗憾自己对照宁动心,不会遗憾和范戴克恋爱。
也并不怎么遗憾短暂的生命里只有乐谱、钢琴和长笛。
大概,只是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
他下楼透透气,邮箱里又躺了一封信。
收到陶先生讣告之后,他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封,大体是让家人保重身体,也让他们转告照宁。
他现在几乎有些害怕收信了。斑疹伤寒、白喉、霍乱、猩红热……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可怕的疾病?
而如果真有致命的事件发生在浦城,那么连亲友的死讯,都要大半个月后才能抵达这里。
这个想法让他遍体生寒。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或许是朵拉,或许是母亲,或许是照宁,已经在地球的那一端和他永别、不能见上最后一面。而他还不知道。
他颤颤巍巍地拆开,居然久违地再次出现了照宁的信。
这封恢复了朴素的格式,整洁的笔划写着“an Luca”。既没有花里胡哨的圆体字卖弄,也没有张牙舞爪的愤怒。冷静安定。
不会是绝交信吧。
他手一抖,信差点掉地上。
他对着“an Luca”这行字看了许久,坐下,终于开始拆信。
手指甚至被纸缘划痛了一下,他低头抿了抿细细的伤口。
照宁龙飞凤舞兴致盎然的字强势地跃入眼中——
“小路卡:
我最近反思了一下,觉得我之前对你可能有点凶,我要给你道歉!
无论如何,失恋总是比较难过的,我不该在你伤心的时候还一直说你。朋友嘛,是该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插朋友两刀。之前插错人了,你原谅我,我脑子被驴踢了。
当然如果你先写信把我骂几顿再原谅我,也是十分合理的,毕竟我提前骂了你三封信的量,连本带利也不少了。但你可别再继续别别扭扭地生闷气了,一定要给我回信啊!唉,想想你那阵子大冷天里是不是哭惨了?天寒地冻的,哭出来眼泪鼻涕都要冻住了。可怜巴巴的小路卡!
好啦,我再次郑重道歉,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路卡你有没有点想家了呢?我可是有点想你啦!
苏州面馆里你最爱的酥鸭面又回来了!南汇的水蜜桃也上市啦!弄堂里多了两只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你争我抢地在我晒的被子上拉屎……
对了,仰明那个戆大专门用一个学期做了份生日礼物给燕姝,你猜猜是什么?——两具手拉着手的、温馨甜蜜的……小型人体骨骼模型!啊啊啊疯了!我跟爸妈看着那对有情尸终成眷属也是没话讲……燕姝么喜欢得不得了,真是输给他们……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如果等你回来,仰明和燕姝结婚搬出去住了,你倒可以经常来我家住着玩了!你说是伐?
等你回信!
照宁。”
路卡才看到“小路卡”三个字,视线就模糊了。
别无所求。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家、很想回家了。
那个大大咧咧、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照宁。
他从来不敢奢望照宁能和他说这样的话,可这些话竟就这么白纸黑字地落在信上,自然而然,无遮无掩。
他一遍遍地看,贪恋而酸痛。
他该知足了,这就很好很好了。
只是这么好的照宁,永远不会是他的。
可他还是那么那么想见到他。
茨格勒先生的办公室里。
“啊,路卡,有事吗?”
“茨格勒先生,是这样的,我想尽快修完课程回中国。能麻烦您帮我看下课程学分如何安排吗?累一些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