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第87章 ...


  •   李斯特有两首《狩猎》,短的两分多钟,改编自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长的五分多钟,是其原创。小《狩猎》有帕格尼尼这个爹,和李斯特这个妈,听这两个炫技派掌门人的名字就知道这倒霉孩子绝非善类,而大《狩猎》又还复杂上许多倍,必然是十二万分地丧心病狂。
      这曲子的五线谱看上去就像一堵堵延绵不绝的篱笆墙,密密麻麻此起彼伏。
      可高阶的曲子从来不仅仅难在把音和节奏都弹准——如果只是这样,那拧上发条的八音盒都可以变成艺术家了。

      普通人只能看见谱子上黑白参差的篱笆墙,可是音乐家们可以从这天书一样的谱子里分析看懂作曲者的意图,知道这块篱笆该涂上亮色,那块篱笆该是暗色,这里用厚竹篾那里用薄竹篾……当他们用娴熟的技巧演绎出作曲家的心心念念,两者便会跨越时空地合作出一面动人心魄的艺术长卷,至于画面底下的篱笆,早已被浓墨重彩所层层覆盖。
      而这首《狩猎》,因是致敬小提琴天才,李斯特设计了许多三度音和六度音的断奏连奏,来模仿小提琴的弓法。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触键指法都会与往常不同。那感觉就像要用执毛笔的姿势画油画一样,脑子里要多绷一根弦。

      符阿丢就正在全神贯注倾尽全力地建筑这复杂磅礴的画卷。
      教授们当然不是普通观众,他们从底下竹篾基础编得精准与否,到面上的笔墨色彩是否恰如其分,到执笔姿势是否符合要求,都能一扫而攫入脑中。

      路卡快步走去那个教室,从窗口偷偷向里张望。

      符阿丢发梢上已经带了汗,两颊潮红,倒像是激动到发烧了一般。
      这曲子对演奏者的要求实在不是一般的高,大跨度和弦、音量大、节奏快、手指大范围持续跑动,到后半段,符阿丢体力消耗明显过猛,六度和弦连续敲错好几个,越错越紧张,越紧张越错,他的脸色也愈发糟糕了。
      路卡简直为他着急。
      两个人舟车劳顿、都起码一个多月没碰上琴了,一上手就是大《狩猎》,就像没热身就直接做几十上百个空翻一样。

      五分钟的曲子很快就结束了,符阿丢整个人虚脱一般软在琴凳上,若不是硬撑着,眼看着都要滑下去。
      教室里还有一站两坐的三个老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站着的那个对符阿丢说:“我们了解了,这样,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讨论之后会告诉你结果。感谢你的演奏,小伙子。”
      符阿丢还在喘,抬手抹了一把汗,一撑琴凳站起来,深深看了那教授一眼,想必充满忐忑和恳求,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微一鞠躬,慢慢走出了教室。
      他看到路卡站在门外,倒也没太吃惊,又渴望地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里,才转向走廊。

      路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出十步路,后头似乎已经吵起来了。
      “……是还不错,但这成什么体统呢?如果落选的学生都假托问原因、冲过来要求面试,这口子怎么能开?”这是站着的那个教授的声音。
      符阿丢顿住了脚步。
      另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不冲过来有机会吗?学院快一百年了吧,我们就收过几个中国学生?!两个!一百年才两个!嘴上挂着喜欢文化差异,实际上呢?从中国申请者里挑半天,结果招了个德国犹太人,说什么中国风情……哈!好笑不好笑?”
      于是路卡也顿住了脚步。

      “哎,中国人基础的确差嘛,也怪不得的……”第三个人试图打圆场。

      “哈,那这个基础不差啊,怎么也不收呢?”那个尖刻的人显然并不买账。
      “不行,这个年轻人心性有问题。”第一个教授也不买账,“何况基础哪里就那么好了,断奏的毛病厉害极了!”
      路卡几乎可以想见第三个打圆场的人一脸无奈的样子。

      眼看那两个人又要展开新一轮争执,路卡几乎都打算退回去几步细听,余光却忽然瞥见符阿丢的身形晃了晃,随即砰地摔在了地上。
      路卡吓了一大跳,赶上几步蹲下拉他:“符阿丢,符阿丢!你怎么了?!”
      符阿丢毫无反应,摸上去额头发烫。
      路卡一惊,连忙折返回教室里求助:“对不起打断你们,可是先生们,这里的医务室在哪里?!”

      所有人都以为符阿丢的发烧是旅途劳顿加上天寒地冻,可校医的诊断里还加上了外伤。
      路卡一拍脑袋:“啊!对,他在旧金山被小偷打过头。”
      校医点点头,又补充:“背上还被什么抽打过,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路卡愣了愣,回想那日情景,不记得那一高一矮两个贼还带了武器。

      听闻符阿丢是带伤演奏、发着三十八度几的烧,那三个老师也是沉默。
      尖刻的那个冷哼了一声:“要是心性不好就能提升演奏水平,我倒是宁可我班上那几个傻子变坏一点。”
      路卡尴尬地站在一边,莫名地心疼那几个傻子。

      “你这样有意思吗安东尼?行行行,你爱收就收着去吧!以后这些路子怪异的学生都给你攒着,等你集出一副扑克牌来!再评选个大怪小怪!”主管进修计划的斯考特教授终于受不了,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猛回头加了一句,“噢不对,大怪是你啊!”这才忿忿离开。
      安东尼金耸了耸肩,反以为荣似的。
      而那个老好人教授则抹了把汗。
      路卡都替他累,不过更多地在替符阿丢开心。等他醒来,一定会觉得捱过那么艰辛,也算苦尽甘来了吧。

      他留在校医务室陪符阿丢挂水。这大起大落风生水起的一天,真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有生机活力的一天。
      茨格勒先生给迷雾中的他指了一条明路。
      而符阿丢,则给当前毫无斗志的他演示了如何为前程拼尽全力、甚至拼尽颜面。
      这惊涛拍岸的气势,衬得他这么绿肥红瘦凄凄惨惨的都不好意思了。

      内心像冰天雪地里的一辆老车在努力打火,轰轰,开啊!轰轰,加油!
      马达带动车轮,有了一丝丝的转动。
      他也想给自己踩一脚油门,让自己尽早从这无处使力的泥淖中脱拔|出来。

      可他太知道这微弱的动力和热量可以消逝得多么义无反顾、杳无踪迹,徒留一世灰霾。

      如此时而奋进激昂,时而低落抑郁。
      不知不觉自我煎熬了一个多小时,符阿丢终于醒了。

      路卡从自己的世界惊醒过来,连忙凑过去:“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斯考特先生同意你留下进修啦!你高兴吧?!”
      符阿丢看着他没说话,就在路卡以为他烧傻了的时候,符阿丢居然说:“我真挺羡慕你的,你是不是从小就想什么就有什么、什么都不缺?”
      路卡内里正苦,心底的污浊泥淖瞬间被搅动翻腾了一下,可只用了一秒钟,便又压下了这股子恶言恶气,只是像一个气泡从泥潭里冒上来一般讥讽地“哈”了一声,眼神里带了些锐利。

      可只这么小小的反常已经足以惊讶符阿丢。
      路卡望着他睁大眼睛、探究的表情,忽就泄了气,苦笑了一下,道:“我现在揍你一顿,就能消除你对我的误解了。”
      符阿丢也就顺势笑了笑:“我半昏迷的时候听见了。”
      路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录取的消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背上的伤也是那两个贼打的吗?”
      符阿丢迅速耷拉下了嘴角眼角:“你们好学生是一定要相互刨根问底以示关爱的么?”
      路卡撇了撇嘴,心想,要是真有扑克牌选举,我一定投你当小怪。
      和符阿丢相比,加布里尔都是温柔可爱的。

      既然他俩都录取了,就索性分在了一屋。路卡原本的室友好像是芬兰人,只怕是陷入战火,来不了了。路卡闻言也是呆愣了一会儿,一阵唏嘘。
      回到宿舍,符阿丢总算可以把自己的行李名正言顺地整理到书桌床头,路卡就坐下给家里写信。
      写完给家人的,又附了给陶先生的,大体介绍了这里的课程体系,又说他遇到了符阿丢,符阿丢几经周折也留在耶鲁了云云。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床铺的符阿丢,想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转告的,可数数今天吃的瘪少说也有两三个了,够饱了,还是算了。

      之后共同生活,路卡对符阿丢的秉性也算摸出点规律了,等闲不主动去说什么,符阿丢倒是来问过他关于大《狩猎》的演奏问题。毕竟孔蒂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在演奏手法上是有传承的。
      大《狩猎》路卡倒是没专门练过,他坐到钢琴边,看着符阿丢默写出来的那个谱子放慢速度,边弹边说:“孔蒂的确在锻炼手指上讲究挺多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孔蒂自己编的还是他们代代相传的。比如说会把六度八度断奏当基本功练,像这样——手张开,保持在六度或者八度这个宽度,从低音到高音、由慢到快,跟练音阶练琶音一样的。时间长了,手指自己会有感觉,张开就是这个宽度,耐力和准确性都会提升。”
      他知道那天符阿丢最大的失误就在于后半段六度音的断奏错误率太高,这固然和他生病有关,但也可以看出他没有把这个当作基本功练过,应该只是凭积累和对这首曲子的反复练习而得。
      符阿丢听了没说话。他心里是服气的,弹得好的人固然有天分在,但也都是汗水里泡出来的,这种枯燥的六度八度断奏爬升是很无聊的,但保持这手形、日积月累产生了肌肉记忆之后,就会非常稳固。
      他没有福气像路卡从小跟着孔蒂学。他的钢琴老师是位白俄,其实很不错,至少一直激发着他对钢琴的喜欢、对音乐的好奇,这相当不容易,但在技法训练上毕竟不如名家传承得成体系。
      他打小家境复杂又自尊心极强,音乐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天赋加上勤奋,他一直是那位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是师兄弟们的噩梦。因此他也自视甚高、绷得很紧,一进学校就拿路卡当假想敌。直到两人视唱练耳比赛之后、他听路卡说起学院里曾经有过的那么多风云人物,才知道自己井底之蛙了。路卡是平和地景仰着那些师兄师姐的,坦然接受这世上有许多比自己天分卓越的前辈,然后踏着他们的足迹努力前行;而他呢,夜郎自大,只是在揪着路卡锱铢必较。大概因为这样的自愧弗如,再加上路卡一直在那张污蔑陶先生的布告事情上为符阿丢辩护,使符阿丢难得有了惺惺相惜之心。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陌生,也许只能维系一阵子,仅够他邀请路卡一起报名进修。而在旧金山一听到路卡入选了而自己被耶鲁拒之门外,所有根深蒂固的负面阴冷情绪又都返场抢占了聚光灯下的位置。

      路卡浑然不觉符阿丢心里的波澜起伏,他看着谱子叮叮咚咚地弹着,终究懊丧地一拍脑袋放弃了:“啊呀,我的视奏真是一泡污。被孔蒂从小打到大也不成……”其实毕竟是大《狩猎》,要能靠视奏就弹出来也算不得炫技篇中的名曲了。
      符阿丢面上不露,心里却是真的羡慕路卡。他从来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缺陷,哪怕自己心底知道这不足有多致命,但表面上仍要绷得无所畏惧,套着层层盔甲,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弱点所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