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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8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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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实在比西岸冷多了。
坐了这么些天的车,路卡仿佛肌肉都要萎缩了,下车多走几步人都像在车上晃荡。
他看了一眼符阿丢,惊觉他脸色竟比自己还糟,而且十分紧张僵硬,浑然不像旅行许久终于达到目的地的松懈样子。
耶鲁接待人员十分热情温和,看了路卡的通知书便把他们引了进去。登记手续、介绍大致情况和指导老师、递上宿舍钥匙,接待人员便很体贴地让路卡可以先去休息了。
路卡提着行李让到一边,强提着精神等符阿丢。
符阿丢显得有点紧张,最后决绝地一吸气,露出难得温和礼貌的表情:“女士你好,我是去另一所音乐学院进修的,我只是陪我朋友过来,顺便看看这里。因为我也申请了贵校,可是没有得到录取,我非常希望可以见一见负责的教授,请教一下我的申请欠缺在哪里,以便未来补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未来申请贵校的硕士项目。”
路卡飞快地低下头以掩盖自己震惊的表情,一瞬间睡意全消。
天!符阿丢竟然没拿到耶鲁的录取!
路卡迟钝的脑子,在这个冲击下被迫飞速转动起来。
那么,所以……他自从旧金山相遇一直不理睬自己,是在后悔愤恨当初邀请自己一起申请了吗?如果自己没有申请,也许这个空缺就给符阿丢了,毕竟看起来耶鲁很看重文化差异对音乐的影响之类。
那位女士显然十分意外,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下意识先问道:“啊,你是要去哪所学校呢?”
符阿丢说了个名字,那女士更惊讶了:“这么远!您特意为了这个绕路过来吗?”
起码一天车程。路卡呆呆地思考:看来符阿丢居然是在旧金山遇到自己之后,临时去改的车票?!
他直觉符阿丢绝不仅仅是来问问落选原因的。从他抢回钱包的拼命劲儿来看,他并没有那个闲钱来为一个解释而多买一张长途车票,还不如委托自己帮他去问问。
那女士也十分讶异于符阿丢的执着,为难了一会儿:“现在还是寒假最后几天,教授们还没返校。如果不耽误你那个学校的课程,那么你或许可以在你朋友的宿舍挤两天,等开学见到教授,我再帮你联系。”
路卡连忙表态:“我没有问题。”看向符阿丢。
符阿丢回视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头向那位女士道完谢,两个人便一起去了宿舍。
好在双人宿舍的另一个学生还没来,两个人还腾挪得开。
路卡累得摇摇晃晃都快坐不住,可背负着诸多蹊跷的符阿丢紧却还紧抿嘴唇僵立在他身畔,像个神秘的日本忍者。
路卡心里转过很多个念头,有疑惑有不甘,有侥幸有叹息。
无论如何,现在看来,符阿丢那时候邀请自己一起申请,大概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而当时对自己无足轻重的一个玩笑之举,此时却竟是最好的出路。
于是他最终开口说了一句:“谢谢。”
符阿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看,这句“谢谢”也该是他说才对。
路卡却没追着讨他道谢的意思,自顾洗漱去了。冲刷去一身的尘埃疲倦,累得躺到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路卡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一转身,却看到符阿丢已经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了。
路卡慢吞吞挪下床,凑过去一看,是龙飞凤舞的五线谱。默念了一段,问:“大《狩猎》?”
符阿丢头也没回,嗯了一声。
“你都背出来了还要写下来干吗?”
符阿丢专心致志,运笔如飞,没有回答。
路卡也没什么心气多说,又缓缓坐回了床边。
他最近实在太累了,时而怒火滔天,时而一片悲凉,时而自我龟缩,时而期冀未来。如是,便身心俱疲。
昨晚,风筝入梦,孑然晃荡在苍凉的天际云间。风筝颜色慢慢褪去,纸也渐渐破损,吃不住风力,终于慢慢吞吞地降下去了,落在了心心念念的地上,死了。
如是一梦,便仿佛比没睡更累。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远渡重洋的意义,似乎拉远物理上的距离,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换个地方当活死人罢了。
有稍纵即逝的瞬间里,他突然愤恨自己为何竟然看到了那不堪的一幕。如果他不曾策划实施那个最终变成了惊吓的惊喜,那么他现在应该还赤脚盘腿坐在范戴克的沙发上,背靠着他的肩膀,在看着曲谱瞎聊天。两人间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或交换一个吻,或是范戴克塞他一嘴冰淇淋。
他用力摇头,甚至怒己不争地拧了自己一把:你才几岁?已经堕落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了吗?像那些拖儿带女于是只能忍耐丈夫出轨的女人一样吗?
可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你看,你还是害怕一个人。
好在路卡的指导老师茨格勒先生提前返了校,让他得以免于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
第三天下午,路卡和他见了第一面。
路卡用力拍打自己的脸颊,又站在空无一人天寒地冻的教学楼外,用力哼唱了一遍自己最喜欢的两首钢琴曲,努力提起劲头,才走进办公室里。
茨格勒先生很精神,双眼温暖又锐利。可惜脑袋中间的头发已经秃了,只有两侧还堆着蓬蓬的头发,路卡看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细想想,像是中国年画里梳着两个髻的小孩,摇头的时候还带微微晃动的。
茨格勒先生一见面就和路卡用力握了握手,随即索性抱了抱他:“累坏了吧?小孩?”他用德语说。
他给自己和路卡都冲了一杯热巧克力,坐在位子上微一摇摆,咕哝:“越胖,越想吃甜的,越吃甜的,越胖。”
路卡两手抱着热烫的陶瓷杯,微微一笑:“您不胖,先生。”
茨格勒先生低头喝了一口,升腾的雾气扑满了他的镜片,他索性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两手交叉放在桌上,直入主题:“我想你还在休整,抓紧开学前的时间养足精神,那么我们就速战速决吧!关于你的进修和选课,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呢?我有几种方案,一个是我把这学期开的课里,风评最好的精品介绍给你,内容不论;第二是选科目上你们学校没有的课程,拾遗补缺;第三,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兴趣和目标,我替你想想什么课程适合你。”
这是本次求学的根柢,路卡再怎么没有精神,在这个问题上终究也是思虑再三的。他坐直身子,强打精神娓娓道来:“是这样,我在浦城音乐学院是作曲系的,平时自己也喜欢写点东西。可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的风格非常固化,可能性格使然吧,都比较温和柔软,接近小夜曲那种风格。不管想出来的旋律是温柔的还是激昂的,只要落笔一写、只要一会儿会儿,但凡我没有逼着自己盯牢一个个和弦、或者但凡稍稍分出一些精力去思考怎么对位怎么转调,那风格就又拐回去了!而且就算我刻意留心了,能扩充出来的风格种类也非常有限,来来去去那么两三种。”
“哈哈哈哈!那是不是如果即兴弹钢琴伴奏,你来来去去就爱琶音?没人逼你的话绝对不会上两只手的和声?!”
“是的是的!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初学时候也是这样的呀!”茨格勒先生挺得意,怪模怪样地晃晃脑袋,胡须上还沾着点巧克力。
路卡终于有了些笑意,问道:“那怎么办呢?”
“我对你接触还不算太多,现在只能说个大概。首先,扩大审美面。如果你喜欢五类风格,那么你自己能写的大概就两三类,如果你能真心欣赏并理解十类,那你笔下的范围起码就扩充到了五类。这不是说硬逼着自己去喜欢,而是通过指导和学习,由某种不同的角度和切入点,使你眼前一亮,对原本不感兴趣的风格产生了兴趣。第二还是靠练,你说的其实非常好,你已经在有意识锻炼自己了、硬逼着自己用另一个风格写。其实还有一种练法,你挑一首你不擅长风格的作曲家作品进行改编,甚至可以先把它往你擅长的夜曲风格改,通过这个过程,你其实也就知道逆向要怎么改回去了。”
路卡的眼神亮了起来,身子前倾:“啊!您说得太对了!我竟然没想到过!”
茨格勒先生显然也挺骄傲,神医妙手回春似的。他拿过这学期的课程表,指头在一门门课上划过:“那么,我们就从这个问题切入好了。比如你可以选一门你最欣赏不来或者理解不来的作曲家的作品分析课——你最欣赏不来谁?”
路卡面色不豫,说出脑海里头几个冒出来的名字:“呃,勋伯格?或者斯特拉文斯基……”
茨格勒十分理解地哈哈大笑:“这太新了,无调性的确有一门课,但针对他们个人的还没有。不过说起斯特拉文斯基真是不巧,就前年,他离开苏联加入美国籍了,今年他在哈佛当客座教授,明年会来我们这里。如果你是明年来交流,就可以每个月看到他真人了。说真的,我很鼓励年轻人去多接触接触自己不喜欢的人,毕竟如果看了依然不喜欢并没有损失,而事实上多半你会少讨厌这个人一点点。”
路卡笑了笑。虽然对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无感,但此刻仍仿佛感受到一种没追到星的遗憾。毕竟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位享誉全球的、活着的音乐家。
茨格勒拿铅笔打着勾:“这样吧!要不你先上总览性质的音乐史,这就两门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可以成体系地过一遍主要风格和作曲家;然后,虽然我猜你对莫扎特挺熟也挺喜欢的,但正好这门课会涉及对作曲风格的讨论,我建议你可以听一下;接下来……这个学期还开了巴赫、勃拉姆斯和舒伯特,你选一个?”
路卡权衡了一下:“勃拉姆斯和舒伯特似乎都可以——应该说我都不很懂。”
“好的,那我建议你选舒伯特。”茨格勒十分认真严肃地戴上眼镜,解释,“因为是我上的。”
路卡失笑:“好的,那就舒伯特。”
茨格勒于是摇头晃脑地又打了个勾:“剩下一门,可以调剂一下脑子。你会钢琴,可以报个钢琴合奏,这个用来训练伴奏能力或者与乐团合作的能力;或者室内乐演奏也可以。当然,如果你愿意去上视唱练耳,我也会很钦佩你。”
路卡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要视唱练耳,那就,钢琴合奏吧!”
茨格勒打上最后一个勾,功德圆满地拍了下桌子:“非常好!这里每节课作业都相当不少,你先按五门课报,其他有兴趣的可以先去旁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这里找我,想喝热巧克力也可以!祝你在耶鲁的半年过得愉快,收获满满!”
路卡十分感激,只是半年进修,承蒙茨格勒先生花费那么多心思替他筹划:“非常谢谢您!真的很高兴您是我的指导老师。”
茨格勒又晃了晃他仿佛自带双髻的大脑袋,吹了个呼哨。
路卡告别他出来,整个人终于像是活了过来。一个多月了,他刚刚有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期冀,血液和能量都重新在体内流转,红细胞成群结队地载着氧分子奔腾不息。
他忽然也很能理解符阿丢的举动了,毕竟耶鲁的音乐体系,实在比国内要先进太多。
这么想着,又有些心酸。他是看着陶先生的音乐学院凭空建起的资深吉祥物,最知道个中艰难,可是差距依然很大。最直接的,音乐学院只有一门概览的西方音乐史,而这里可以从十六世纪之前、一直到二十世纪初,为每一百年专设一门课来,其详细程度自然不言而喻。再说对作曲家的分析,限于师资和学生接受能力,不知道何时才够为每个作曲家单开一门课。
他也忽然懂了为什么陶思鹤总是忧心忡忡忙忙碌碌。陶先生是从德国学了一串学位回来的,自然深知自己开办的学院与德国音乐学府有多大的差距,年年赶,天天赶,奈何国情不符,基础薄弱,还碰上兵灾连绵……真是苦,从根底沤上来的苦。
走下教师办公室这层,经过一间小教室,路卡却忽然听到了钢琴声,听了几秒钟便是一惊——是《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