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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8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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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照宁就像喝了一杯极酽的茶,因为太过提神兴奋反而有些朦胧微醺。那感觉仿佛儿时第一次看到武侠小说,但又比那个更加直击中枢神经,因为似乎一夜间,这个真实世界的运行方式不同了,不是随机无常的,而是如同星辰日月的起落,呈现一种微妙隐绰的规则。
他第二天早餐时忍不住就跟谈峻时现学现卖了一通,激动得唾沫横飞,燕姝嫌弃地护着自己的白粥。
等冷静下来,照宁又想起唐其庭的话。果然,直接听形势报告的结果,就是转过头便大肆搬弄一番。
然而搬弄赶不上变化。
讲座过后两天,欧洲战场上有第三方动手了。
却不是英法,而是苏联。
苏联同样向波兰进发。
如果没有听过讲座,照宁会以为苏联是去替波兰给德国迎头一击的,毕竟他们都是斯拉夫民族。然而听过何道循的分析之后,他内心充满怀疑——如果要后背相抵……
果然!
苏德两军各自挺进,在波兰腹地眈眈对峙。然而冲突并没有发生,双方兵马对垒、战旗猎猎之后,不约而同、悄无声息地带着自己收割来的半个波兰,鸣金回营了。
十月。波兰,从地图上消失了。
而苏德,后背相抵了。
照宁隐隐体会到了唐其庭所谓棋盘的逻辑意味
波兰就是被吃掉的一枚棋。
这么想来,中国也是局上一颗半明半灭的棋。照宁心中又凉又痛。
如果他没有去塔斯社,他大概可以特别坦然甚至激动地追踪欧洲的战事,可是当他自觉对苏联这个国家、乃至窝罗毕约夫和谢苗诺夫产生一些好感之后,苏联如此挥刀切走一半波兰,便让他心中有些疙瘩——他多少希望苏联不是那些列强中无差别的一个。
不料,他才提了个话头,窝罗毕约夫立刻像被点了炸|药一样,挥动着缺两根手指的大拳头吼道:“那群家伙有哪个是好人!都他妈狗娘养的!英国法国两个鬼佬从来就是道貌岸然的骗子!在慕尼黑签的那个狗屁玩意儿,不就是为了给希特勒喂块肥肉,然后赶着他往东边来吗?好,他往东边来,占完波兰不就跟我们贴着了吗?我们不去占个缓冲地带,是等着兵临城下吗?”他一个个点名道姓地骂下来,“波兰,波兰又是什么好东西吗!那时候趁我们苏维埃政府被西欧联军围攻,趁火打劫了我们多少地?!杀了我们多少兄弟?!操他妈的,我一个邻居小弟就死在波兰白军手里!才十六岁!”
照宁张着嘴,一时无言。
果然是本上下几千年的烂账。
可照宁又莫名地不甘心,他想说“但是你们不该和列强一样冤冤相报、逮到机会还恃强凌弱”。
但只犹豫了一秒钟,他就知道这话说不出口。
他在申报丛书里瞥到过这段战事,那也是苏联的危急存亡之秋,西欧中欧联军兵临城下,每每攻下苏联红军的势力范围后几可说是屠城、血流成河。彼此拉锯,惨烈异常。
社会主义国家到底是什么?那么多听起来天下大同众生平等的政策,可对外军事依然是一样的。
该说这是伪善吗?但这也是一个国家生存自保的根本吧?
照宁茫然,而后怅然了。
正如唐其庭所言,大概人类无论多么文明进步,国与国之间永远还像是独行的虎,相互提防。哪怕换个品种的虎,在自保的本能上永远是一样的。
照宁的情绪于是时而激奋时而低落,思路时而迷惘时而犀利。可无论如何,所学所得,实是突飞猛进。
虽然觉得卖弄不太好,但如果跟路卡卖弄,那就应该叫做分享嘛。他想象自己口若悬河地把近来所学条分缕析地给路卡这么一说,路卡一定是先迷茫,再恍然,最后一脸崇拜。
于是某日放学回家,照宁自我感觉良好地、屁颠屁颠地又带着满腹经纶去找路卡了。
他摆出了说书的阵势,啜了口茶,吸了口气,老气横秋道:“我今天啊,是来跟你讲一讲这个欧洲的战局问题。”
不料,路卡一招制敌:“我不想听。”
“……哎?”
照宁被噎个半死:“你你你……以前你不是还说让我关心战事、有什么事一定要早点来通知你、罩着你的吗?!”
“告诉我结论就可以了,比如要不要卷铺盖跑路。”
“你你你……这也太不思上进了吧!”照宁憋了一肚子的学问咽回去,简直气血逆流。
路卡低着头没说话。
“我能说得很深入浅出、趣味盎然的。”照宁循循善诱。
“不想听。”
“……”
路卡有些低落地看着桌上的照片,那是出发前在柏林的家前拍的,那时候他还是小小的一只,脸上有点肉肉的,呆乎乎地靠在妈妈怀里看着镜头。他还记得那天刚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一个表演活动,于是校服衣襟前面还别了一只魏玛共和国的校徽,绣了一只展翅的鹰,可惜在照片里模糊得很了。
而今,在他的记忆里,也模糊得很了。魏玛共和国早已雨打风吹去,如今的德国已经山河大变。他不敢想象那片土地上的狂热,那些同龄人呼喊着口号冲向别国的疆域。如果他还在那里,是否也会成为那些狂热年轻人中的一个?
哦不会,他是犹太人,那些年轻人会喊着口号,先冲向他,从他身上压过,碾碎,再奔赴战场。
“我觉得我再也回不了家了。”他望向窗外,戚戚,悠悠。
照宁一愣,随即也沉默了。
在他脑海里可以作为棋子看待的欧洲战场,却是路卡曾经的地心说。
两个人无言寂静了一会儿,照宁打迭起精神来又努力想了个新话题:“来,那你说说你在缪大哥学校里当老师当得怎么样啦?赚钱了没啊?”
这个话题挑得好,路卡瞬间就有了点笑模样。
缪淼他们那个音乐学校起名叫乐道,中规中矩的名字。好在音乐学院已在浦城立足十年,声誉颇佳,陶思鹤还替这几位得意门生题了字,而缪淼他们几个在读期间也教过些学生,因此也算薪火相传,颇有些生意。
路卡的学生里最神的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小名就叫乐乐,皮得上天入地,无人能敌。因为他每次一听广播里的音乐就能跟着哼哼,父母觉得他多少是有些音乐天赋的。可因为调皮捣蛋不服管,没有一个老师教得了一个月以上。如此到了七八岁,家里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不拘是什么,只要能让这孩子定下心来一个小时就算伟大胜利。送到乐道,先是缪淼教他,可缪淼那个软软糯糯的脾气也吃他不消,刚要谢罪送神出门,恰好遇到路卡从琴房外面经过,落在乐乐眼睛里了。
“洋人!”乐乐冲妈妈惊呼。
路卡对他一眨眼,用浦城话说:“对咯。”
乐乐又惊呼:“妈妈,他会说话!”
路卡笑死了:“对咯。”
乐乐蹬蹬蹬地就跑到路卡面前:“你还会什么啊?”
“我会长笛啊。”路卡王婆卖瓜。
“还会什么啊?”
“钢琴。”
“还会什么啊?”
“……竹笛。”
“还会什么啊?”
“……口琴。”
“还会什么啊?”
“……德语。”
“还会什么啊?”
“英语、法语、俄语、浦城话、官话。”
“哇!”乐乐再次惊呼,然后问,“那你会前空翻吗?!”
“……啊?”
“就像这样!”小朋友热情地开始在原地翻筋斗给他看,还“吼哈吼哈”地叫。
路卡整个人都呆滞了。
乐乐妈妈司空见惯的样子,站在旁边都懒得管他。
路卡放空了一会儿,于那灵巧的身形中感受到一丝莫名的熟悉,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属猴啊?”
“对啊!你怎么知道?!”
怪不得嘛,就是小了十二岁的话痨版照宁啊!
照宁就该取个小名叫“欢欢”,如果欢欢和乐乐联袂,别说音乐学院的吉祥物,连过年校庆的舞龙舞狮都包下来……那画面真是流光溢彩,开天辟地,震古烁今。
不过,如果是照宁翻版的话……
路卡蹲下来,拿自己的长笛给他看:“乐乐,你知不知道这个长笛和中国的竹笛有什么差别?”
乐乐看了一眼闪闪发光的长笛,犀利指出:“你这个贵。”
“……”路卡梗了一下,“我说形状上,我这个是不是每个洞上有按钮盖子?”
“对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路卡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曾经有一位前辈告诉我,江湖传言,长笛练好了,就能在按钮下面藏暗器,就成为武林高手了!”
乐乐嘴巴张得老大,大到都可以看到扁桃体了,双眼闪闪发光,半晌才道:“你会吗!”
“我不会,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年龄已经太大了,那个高手不肯收我了。他只收吹得很好的小孩子!他说我吹得很好,但是超过十二岁了。”
“我才七岁!”
“对的,你才七岁。”
“那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他收徒只给一次机会,如果你去见他的那次他觉得你不合格,他就再也不会见你了。”
乐乐睁大眼睛:“那你先教我,我学会了,然后你再带我去见他。”
“那你能坚持好好学吗?因为如果学得不好,暗器飞出来可能会伤到自己或者好朋友,这样他一定不会收你的。”
“我一定能坚持的!!!”
缪淼瞠目结舌,呆若木鸡:这样也行?!?!?!
路卡微微一笑,这真是照宁对音乐界作出的又一大贡献。
乐乐家长也是泪流满面。乐乐是位富足乡绅与年轻续弦生的老来子,打不得骂不得,又被亲妈寄予厚望,如今觉得是撞见伯乐了!为了感谢路卡这个伯乐,乐乐亲妈特地把学费从每小时两块钱升到五块钱,简直是一笔横财。
“路老师,那我们乐乐就交给你了!”
路老师是什么?舒老师也就算了哎……
内心纠结的路老师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热情洋溢:“您放心吧!”
送走家长,缪淼叹为观止。
路卡宠辱不惊的样子:“要不你以为我整天怎么糊弄我妹妹练琴?”
“你妹妹也要飞暗器?”
“噢不是,她要她的小王子给她送生日礼物。”
缪淼服气极了,深感自己的弟妹们不学音乐直接导致了自己教学技能的极度匮乏。
为了能长期糊弄住乐乐,路卡开始拼命回忆十年来照宁给他铺天盖地灌输过的武侠小说和奇思怪想,越想越觉得吧,照宁这人真的有病……
什么可口可乐和藿香正气散以一比三混合,在山芋地里埋上九九八十一年,饮用后可以使得卷发变直……自己当年居然也会将信将疑。
抱着长笛,他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今天照宁本尊问起,路卡的笑意憋都憋不住:“我教了个小孩,特别像你儿子。”把那一言不合就翻前空翻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照宁可兴奋了:“我也会翻的!!!我还会侧空翻!他一定不会!”
路卡笑倒了,从此深觉自己在教照宁的儿子。
其实相较而言,照宁从小受的管教还严格一些,谈峻时在关键处还会敲打一番,因此照宁外松内紧、颇有分寸。乐乐就不好说了,每节课都可能迎来胡闹的新高潮。
比如一边前空翻一边吹音阶。路卡笑纳了。
比如某天打死不肯练长笛,硬要唱歌给路卡听,还都是自己随口瞎编的莫名其妙高一声低一声的怪歌。
乐乐妈妈在旁边已经绝望地觉得儿子故态复萌了,可是没料到路卡也是很有本事的。只要乐乐唱一遍,他就能跟上配唱和声。乐乐毕竟是有一些音乐天赋的,立刻就听出自己瞎唱的歌,瞬间悦耳了不是一星半点,兴奋极了,于是乐此不疲地唱了好几节课,把路卡累得半死。可是路卡也会倒过来要求他,说为了公平,两人也得把主旋律与和声部分对调了唱,带得乐乐潜移默化里就接触了和声的规律。
明明玩得挺开心,下一堂课乐乐却又突然不开心了,叛逆地立壁角、怎么都不说话不回头,路卡就开始自己吹曲子,幽怨的,愤懑的,好像很符合乐乐心境似的。
乐乐还会突然说“老师我要放屁了”,就开始噗噗噗地放屁,路卡也不惜拔下笛头,开始吹嘘嘘之声助他一臂之力。
两个月下来,乐乐基本上被路卡镇得服服帖帖。
路卡只在内心祈祷,乐乐千万不要学照宁去抓老鼠来,那他真的是镇定不了了。
幸亏的确没有。毕竟不是真儿子。
就好像路卡从小听音乐像听搭积木那样玩儿,乐乐也在路卡的引导下、在自己爱玩的天性里,找到了音乐的乐趣。
乐乐妈妈眼看着路卡怎么一路用音乐修养和无尽耐心降伏自己这个混世魔王儿子,又感激涕零地给他包了一百块钱红包——他家一点不缺钱,只缺儿子的良师益友。
路卡不好意思,还自费给乐乐买了根竹笛玩。可惜因为不能藏暗器而被乐乐嫌弃,沦为了一根竹箍棒。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学生都这么特立独行,大部分学生还是中规中矩地学着。路卡总是很贴心细致,比如一个节俭的学生,长笛还是别人送的旧物,路卡替他拆散保养了一番。为了替他省节拍器的钱,又帮他想出用怀表的秒针响替代。反正一般慢练用一分钟八十八响,快练用一分钟一百四十四响,秒针按一秒两拍或一秒四拍,也勉强可以顶用。
也有买了节拍器、但找不准三拍子的小姑娘,路卡非常优雅地鞠了个躬,然后拉着七岁的小姑娘跳了一圈华尔兹,开着节拍器,边跳边数着哒哒哒、哒哒哒……小姑娘便哼着哒哒哒快乐地学会了。
他这么循循善诱因材施教,又是个洋人,很快在家长学生里传开,他的生意居然络绎不绝起来。当然也不乏学了玩玩附庸风雅的,他也尽自己的本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