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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8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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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另有一堂国际关系学院的公选课,可照宁要替塔斯社去查报纸了,便没有去。
图书馆的报刊区人也不少,照宁先前捡空的看,后来只能盯着那些学生,谁刚放回报纸,他便以猛虎扑食之势冲过去捡,唬得人家深疑自己漏看了什么惊天消息。
打小看武侠小说练出的阅读速度也不是白练的,外头两节课上完,照宁该看该抄的都差不多了。
本埠那么多报纸,可每天发生的事儿来来去去就那么些,因此报上的新闻都是相去不远。但照宁却借此机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了《新闻学概述》那老先生头一堂课说的立场问题。平日里他都挑对自己胃口的报纸看,把那些有汉奸嫌疑或者低俗无聊的都撇开了一碰不碰。今天把报道同一日新闻的报纸对应着看,才看出些微妙甚至趣味来。一字之别,或者语序的前后颠倒,都能营造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干完这个,他又赶去上另一门新闻系的专业课,“杂志经营与编辑”。
一进去就看到仰明已经占了座在朝他招手,兴致勃勃的。
他作为外籍华侨,最近又为照宁的事狂翻了国际法,因此对国际政治也颇感兴趣:“我刚才去听了‘欧战后的当代世界格局’,啊呀呀,那个老师太厉害啦!”
“怎么啦?”照宁很怀疑仰明能听懂多少,毕竟他一个月前还钻在牛角尖里、老是问照宁Portugal为什么要翻作葡萄牙而不是葡萄哥,搞得照宁现在也老脱口而出葡萄哥……
“那个老师,一上课就拿起一支粉笔,抬手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幅世界地图!!!”仰明满眼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照宁算是明白了,能让仰明瞬间折服的,还得是画笔上的功夫。
“看他画到多米尼加的时候,我差点哭了。”
“……”
“然后他就从欧战开始说起,像画军事作战图一样,哪里发生了刺杀,然后谁进攻了谁,那粉笔画箭头像指挥棒一样!……哇,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照宁再一次为仰明的中文词汇体系所折服,半瓶水果然比纯文盲更可怕。
“然后就有人打断老师,问他对昨天德国进攻波兰有什么看法,这会不会是第二次欧战的开始。”
咦,历史还真是惊人的相似,大概今天所有和国际政治搭点界的老师,全都被打断问过这个问题。照宁问:“那老师怎么说?”
“他说呀,如果大家有兴趣,他会专门办一个讲座,介绍这个问题。但是上课是有计划的,不能展开了说太多。”
明显这个老师就比较会做人嘛,可惜他这个学期又要实习又要学俄语,实在是没空再选一门课了。于是照宁与仰明敲定:“要是他说了哪天开讲座,你告诉我一声,我也去。”
仰明欣然应诺:“好呀!不过这个老师今天提了一句,说他认为欧洲全面大战大概没有这么快。”
照宁咬咬笔头,还待再问,上课铃响了,只能作罢。
这门课后,照宁便熟门熟路又转去了塔斯社。
他当然也可以拿成稿去交掉,可这样的话去苏联电台还是中国电台实习还有什么差别呢?所以他打算拿着中文摘要过去译,趁机和苏联人混混熟。
窝罗毕约夫还是那样的大嗓门:“嘿,小伙子,坐到我左边说!”
照宁想起他说右耳朵不好,便到另一侧拉椅子坐下,拿出自己的摘抄本,逐条报告了一下。大部分都是通用新闻或是老生常谈,偶有几篇报道了游击队在浦东的游击抗日,或是民间自发暗指纪念“九一八”东北沦陷八周年祭的木刻版画展,才能激起窝罗毕约夫一些兴趣,针对细节多问几句。照宁仗着脑子好,再加上专业课学的速记术,看那么零落的几个字笔记,倒把一篇篇稿子都复述出来了。
坐得近,照宁才看到窝罗毕约夫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是没有的,乍一看有些心惊。他一边听照宁汇报,右手手指时不时在桌面上轮动一下,敲到无名指和小指却悄无声息,让人替他肉痛。
照宁正犹豫着能不能问欧洲战场的事情,二楼的门又打开了,却不是昨天那个男人,而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柔弱忧郁的男子。
窝罗毕约夫看了看手表:“噢,五点了,叶夫根尼,正好,这是复曦大学的实习生,谈照宁。叶夫根尼谢苗诺夫是我们的编辑和播报员之一,我们每天五点换班。”窝罗毕约夫向照宁道,“昨天你遇见过的就是另一个,尤里。”
“你好。”谢苗诺夫走过来和照宁握手,手指凉凉的,和窝罗毕约夫的一手老茧孔武有力真是截然不同。
这人文文弱弱的,照宁估摸着昨天那么激动播报的也不能是他,多半是昨天那个尤里。
照宁也刚好汇报完毕,窝罗毕约夫对他的功课挺满意,又以六十公斤之力捶了他两把:“好了,正好你们一起回去吧!”
“那个……”照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搞的那个计划经济,是那个什么马克思主义里写的吗?马克思什么都管?那他的书得多厚啊?!”
窝罗毕约夫哈哈大笑,再次捶了他一顿:“我怎么可能读过那个!那个太厉害了!”
照宁差点又翻个白眼。你好歹是个通讯社社长,难道这么开心当白丁的吗?!
好在他也不是头一回在窝罗毕约夫这里碰到巨大落差,只撇了撇嘴。
窝罗毕约夫一指谢苗诺夫,“你问他,我们的知识分子!”
谢苗诺夫温吞地笑了笑。
两人一边向外走,谢苗诺夫一边给他解释。他的德语比窝罗毕约夫要标准易懂多了,口齿也清晰,毕竟是播音员:“马克思没有谋划到这么后面的事情。无政府主义者倒是对乌托邦实现之后要怎么互助治理提出了很多设想,但问题是,他们从来没想出来怎么实现无政府主义——谁去推翻现有政府、什么时候才会发生,全都毫无头绪,只是画饼充饥海市蜃楼。无政府主义听上去是很浪漫,但是面对那么多既得利益者——比如政客、资本家,谁有力量去推翻他们呢?不推翻又怎么实现无政府呢?他们可怎么都没想出来;马克思则相反,他非常合理地推导出了社会主义实现的过程,而对于推翻现行体制之后要怎么做,却言之甚少。”
照宁饶有兴致:“哦?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的推理过程是,资本主义发展,自然资本家就要建更多工厂、雇佣更多工人,贫富会分化、经济危机又周期发生,工人的不满和挣扎就会不断增加,自然而然成为一股反抗的力量,也就是说,是资本家自己培育出了自己的反对者。这个过程非常自然,且不可避免,只要资本家在积累财富,就同时也在给自己掘墓。”
照宁听得一愣,听个纯经济理论竟然听出一丝凉意。
可是资本家……
他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钟老板、郑老板,与谈家相熟的老板乃至那些谈峻时被抓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老板。
对这些人无论是爱是恨,他们都太过有血有肉,照宁很难与之将抽象理论中给自己掘墓的群体联系起来。
谢苗诺夫牵了牵嘴角:“怎么了?”
照宁恍过神来:“啊?啊!没什么……在想你说的呢!”
谢苗诺夫点点头,似乎也并不太热衷这个话题,沉默地继续往车站走。
照宁倒有些奇怪。谢苗诺夫对这些理论顺手拈来,想必是熟读的,但却了无兴致。这又和他预想中的苏联知识分子形象很不一样。莫非是有什么内|幕么?
照宁和欧美人相处已颇是混出了些经验、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唯独在这神神秘秘的苏联面前,老觉得不管问什么都像在刺探军情,可不要一不小心就被|干掉了。可走去车站还有三五分钟,都不说话也挺尴尬,照宁想了想,转而问:“窝罗毕约夫先生的手是受过伤?”又赶紧补充,“啊,如果不方便的话不用告诉我。”
“没什么不方便的,如果你问窝罗毕约夫,他自己会很骄傲地告诉你的。那是和白军作战的时候,被弹片炸到的。他的耳朵也是那次受的伤,噢,腿倒是另一次,和哥萨克骑兵打仗。”
照宁完全没想到窝罗毕约夫是上过战场的,他还以为多半类似谈峻时这样在战争中被误伤。毕竟在他脑子里,记者编辑形象都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是不会直接去和什么骑兵对砍的。
“天哪,他居然是个军人?!”
“噢不,也不是,他年轻时候是个排字工吧,革命之后去参加了东方面军。受伤之后不能打仗了——缺了两个手指头拿不稳枪——但他不愿退出战场,继续当通讯兵。战争结束之后就去了莫斯科的电台,干了十几年,后来就被派到中国来了。”
照宁猛然间就心怀激荡起来。日子过不下去就该拿起枪上战场!
窝罗毕约夫做了他想做而没能做甚或说没敢做的事情,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什么礼拜一早上醉醺醺、没看过革命著作也变得无足轻重了,甚至觉得那是一个老兵的特权。
“那你呢?你也打过仗吗?”
“噢,我没有,当然没有……”
说话间走到了车站,两人告了别。
谁也没想到这个学期会过得这么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天天有新闻——
开学第三天,与波兰签有安保条约的英法盟军对德宣战了。
照宁想起仰明说那个老师认为欧战不会打响得这么快,不由撇了撇嘴。感觉这事儿怎么跟预测股票涨跌差不多,说起来都头头是道令人信服,但实际上准不准也就跟开盘赌大小一样百分之五十的胜率。
英法给了德国一个最后通牒,下午五点不停战,己方联军的一百十五个师就将大军压境、投入战斗。
德国完全置之不理,在波兰继续以闪电之势推进。一天,又一天。
然而,英法联军没有动弹。
舆论大哗。
德国已经在波兰碾压了十五天,国际社会也袖手旁观了十五天。
这一切勾起国人无数似曾相识的回忆……东北,北平,浦城……受难者的呼号呻|吟在炮火下被压成粉齑,然后在列强的觥筹交错利益交换中被人遗忘,一笑而过。
于是浦城许多报纸以一九三零美国电影《西线无战事》为标题撰文,对英法极尽谴责嘲讽之能事,还有话剧社快速地把这新纳入了剧本段子,恨恨地间接出了气。
照宁又想起那个预测说战争不会全面爆发的老师,也不确定他是蒙对的,还是真的能掐会算。
大概许多人和照宁是一个思路,于是当天晚上的讲座又是人头攒动。
何道循是个敦实的弥勒佛模样,笑眯眯的,脑袋是圆的,耳垂是圆的,眼镜也是滴溜圆的。
他看下面坐得满满当当,似乎也挺高兴,有点佛陀即将普度众生的意思,拈花微笑。
“大家好,今天是应同学们的要求,来讲一讲这个欧洲战局的问题。首先,我问问看今天在座的,有多少是国际关系专业的,有多少是外系的?外系的举一下手好吗?”
唰的举起了大半壁江山。
“噢我明白了,谢谢大家。”弥勒大叔还挺有因材施教的教育观念,“外系的比较多,那我们就说得基础一点。首先,大家知不知道上一次欧战的时候,谁和谁是盟军呀?”
全场窘了一拍——就算基础一点,也不用这么基础吧!好歹也是复曦的学生啊!
有学生喊:“何老师!稍微难一点吧!这也太简单啦!”
何道循好脾气地摸摸鼻子:“噢,我今年刚来复曦教课,不太清楚大家的水平……因为上次课后有学生来问我,一九一四年那次欧战和中国有没有关系……所以我想还是从基础的讲起。”
课堂里隐隐发出了不屑的“切”。
照宁刚想跟着切一声,一个不祥的预感升起,转头去看了一眼仰明。
仰明果然不负众望地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傻笑。
照宁漠无表情地转回来,心里盘算着怎么能不伤害姐弟感情地拆散燕姝和这个傻子——这人实在是太拉低谈家的智商水平了啊!
只能说,一定是因为家里男人都太聪明了,导致燕姝看到个傻子就新鲜坏了。
照宁如是想着。
“上次在我的课上,我就说第二次欧战不会这么快爆发,大家可能想问依据是什么。”何道循于是直切重点,“主要是依据去年九月的《慕尼黑协定》和今年八月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
何道循又转身在黑板上画起了欧洲地图,边画边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卖弄,好像每次都要卖艺一样表演个画地图,实在是对着地图更容易理解各国的意图。我建议啊,尤其是这个专业的同学,家里也要挂幅地图,最好烂熟于胸,很多事情配合着地理方位一看,哎,一点就透!”
“欧战的时候,英法俄是一帮的,一起对抗德国和奥地利。”何道循在地图上勾了几条线,“但是十月革命之后,苏俄退出了协约国,不惜跟德国签了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就为了从战场抽身。没想到呢,德国放它过门,倒是英法这两个老伙计追杀上来。这么看着吧,似乎苏俄该和德国交好、和英法翻脸了。但德国战败之后,它的各个领地被瓜分,苏俄也就把之前被强占的部分又收了回去。这么看呢,德国和苏俄也有仇。应该说,这些国家两两之间彼此都不对付、随便抽两个就能捉对厮杀——现在问题来了,他们打算再打一回了,这时候你找谁当盟友比较合适呢?你可是跟谁都有新仇旧恨的,看着谁都像个坏蛋。”
学生在下面轻笑,有人恨恨地喊:“本来就都是坏蛋!”
何道循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哎,也是的。”
大家顿时笑得更响了。
照宁倒是若有所思。这不就是他那敌人的敌人是不是朋友的问题么?
如果联系何道循先前说的两个条约……
“这时候就十分有趣了!”何道循在地图上依次勾选了英法、苏俄和德国,“这三方,两两组合,都能联盟,而且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了。今年夏天,英法俄在谈判,英法德也在谈判,德俄呢,也在谈判!”
又有学生在底下点评:“一群臭不要脸的!”
“啧啧,此言差矣!”弥勒佛摇了摇头,“在外交方面,我们一定要学习这种臭不要脸的精神。”下面大笑。
“英法呢,本来是觉得成竹在胸的,毕竟去年的《慕尼黑协定》,他们已经和德国媾和,把捷克斯洛伐克牺牲掉送了出去,今年三月份,德国也的确愉悦地出兵笑纳了这份贡品。可谁能想到希特勒还边吃边拿呢?德国,它怕英法俄一联盟,它要东西两面腹背受敌;那么苏联,它怕英法德一联盟,它会怎么样?”
众人一愣,会怎么样?苏联已经在欧洲的最东头,就算英法德联合其他,苏联也就是西侧单线作战啊?
照宁忽而一凛,脱口而出:“日本!”
何道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拿粉笔从地图东边延出一根线,直指苏联下方:“苏联也会东西两面腹背受敌。”他在箭头下写了三个字:诺门坎。
众生醍醐灌顶。
“苏德两国都不想腹背受敌的结果,就是它俩在今年八月二十三日闪电般结成了联盟,一起抛弃了英法!”何道循将德国和苏联圈进一个圈,“现在问题又来了——苏德这两个暂时彼此依赖的国家、如果他们想要后背相抵互为保护,他们中间,现在隔了谁?”
望向地图的一瞬间,所有人身上都像是过了道电:“波兰!”
一切,都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