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第61章 ...


  •   照宁和仰明都是大而化之嘻嘻哈哈的性格,很快狼狈为奸,搭档着到处跑校刊新闻。
      因了历史渊源,照宁的新闻稿整天和音乐学院夹缠不清。

      他写的头一条校刊新闻,是音乐学院诚邀其他大学学生出席他们学生乐团举办的募捐义演;
      第二条,是音乐学院的义演获得巨大成功、募捐金额高达四千多元、大家期待更多跨校联谊活动;
      第三条则是在人文艺术副刊“人物”专栏采访的陶思鹤……
      新闻系同学纷纷戏称人家国立音乐学院仿佛已经合并成了复曦的附属学院,关系过硬、渊远流长。

      “那是的,音乐学院才是我娘家嘛!是吧路卡?”照宁听了这个评价十分得意,顺便把仰明在那次募捐义演上拍的几张照片递给路卡看。
      校刊上印不了照片,但仰明还是多洗了几张,送给音乐学院和校刊留档。

      路卡饶有兴致地翻阅着那些演奏会现场照片,忽然看到有一张是仰明抓拍的,是他上场之前,被照宁假作偶遇、拉过来采访。那时后台的拉弦乐器铜管乐器已经都呜呜昂昂地在调音了,路卡拿着长笛正往后台赶,照宁用传单卷了个假话筒塞到路卡面前装作采访、瞎捣蛋假正经,路卡一脸着急上火又无奈好笑地在跟他拉拉扯扯。
      路卡带着笑意看了好一会儿:“这张照片我能不能私吞了?”

      照宁凑过去看了一眼,随意拍板:“吞吧。仰明的爹难怪要破产,什么都拍,你们一场演出他拍了五六十张。胶片不要钱啊?!”
      路卡小心地收好照片,笑吟吟地:“拍得挺好啊,抓拍的构图都能这么和谐。那他爹都破产了,他靠什么付学费买胶片啊?”

      “他不是比我们大几岁么?他说他以前学画画的,所以可以投稿什么的挣钱。”
      “哦,那难怪拍照构图好,学画画的呀!”

      幸亏是黑白照片,不然路卡的脸是通红的。
      他之所以会比别的乐手晚到后台,就是因为范戴克在小礼堂的侧门口猝不及防地拉住了他、给他手腕上系了个幸运腕带,又与他贴了贴脸,祝他演出成功。
      路卡的桌上放着儿时与照宁的合影,抽屉里放着范戴克送的腕带。他与日俱增地疑惑一个人到底能不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如果不能,那到底他对哪个人的喜欢是假的?

      照宁把腿搁在椅子上晃晃荡荡,忽道:“对了,上次我跟仰明骑自行车去照相馆拿这照片的时候,还看到你和椰蓉在白俄的咖啡馆里,他抓着你的手划来划去,是在看手相么?那洋鬼子还会这个?”
      路卡猝不及防,捏着照片的手一抖,勉强笑道:“哦不是……他在打一个比较复杂的节奏。”
      这并不算撒谎,只不过从桌面打到手心,再然后就不知道在干吗了。

      照宁哦了一声:“他给你开小灶啊?你基础已经那么好了,他还给你单独开小灶……中国学生要气死嘞!”
      路卡飞快地想理由扯谎:“哦,那个……不是开小灶,他告诉我有个美国大学在办一个一学期的进修项目,问我想不想去……聊到后来就说起了他正在创作的曲子,讨论了一会儿。”路卡本就不善说谎,讲着讲着几乎已经又要心虚了。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照宁也从未感知到什么,甚至他知道自己终究要与照宁渐行渐远,可在他心里,照宁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正房大太太的威仪地位,大太太不耻下问,他便是要心虚的。

      正房大太太照宁却毫不在意,自动屏蔽了创作问题,瞬间眉飞色舞:“去美国?!好啊!一学期是半年对吧?半年时间不长不短,正好!什么时候去?!正好去看看桑原匠那个小赤佬在干吗!”
      路卡“噗”的就笑了,照宁见不得桑原匠好的怨念真是日久弥坚。

      “没有那么容易申请的啦,西欧学生虽然有自己的音乐学院,但也有不少人想顺便飘洋过海、看看世界……所以竞争挺激烈的……”路卡其实认真盘算过这个问题,孔蒂、古谢夫、陶思鹤的推荐信,加上《新桃》和另几首自己创作的钢琴小品,再加上美国那个项目旨在国际交流、注重多元化,那么他还是有一定可能入选的,只是,他终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一学期的确不长也不短,但谁知道半年的离别之后,归来时会面对什么。

      照宁攒了攒眉头,正想着继续出谋划策,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锐响。
      那声音像鞭炮一样,却只有单发。
      汽车爆胎?

      紧接着却响起了一阵惊恐尖叫——
      “杀人啦!”

      照宁一个激灵,转身就往外跑,路卡拉住他:“别去凑热闹!”
      这年头能在马路上开枪的,多半不是日就是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宁咬牙忍了一忍,却又听到有人在惨烈地呼喊:“校长!校长!”

      他和路卡对视一眼,俱是一凛,这下连路卡都坐不住了,两人一前一后冲下楼。
      这附近住着的校长,不是就只有陶思鹤了吗?

      穿过两排房子,已是一堆堆的人围在了静安寺路和大华路的路口,印度巡警挥开人群,在封锁现场。
      他们从人群间隙从看到躺在地上那个身影,长衫布鞋,但身形与陶思鹤殊不相符。
      他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年轻人伏在那人身上哭喊着“爸爸”,另一个年轻人正在用英语急切而流利地和印度巡警讲述案情,为了让他们重视,还强调着受害者的身份——“他是我们浦江大学的校长!也是美国基督教协会的教育总干事!”
      印度巡警果然更加紧张起来,吹着警哨招呼更多巡警追踪凶手。

      照宁却是一惊,浦江大学校长!日伪已经连这么知名的大学校长都敢当街暗杀了!
      他手脚都有些发凉,又惊又怒,向前走了几步,眼看越来越多暗红色的血从那块地面淌出来,而那校长一动不动,对儿子和学生的呼喊再无反应了。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医生检查了一下生命体征,便遗憾地摇了摇头,覆上白布后离去了。
      校长的那个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照宁连忙转开视线。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半年多前,他也正绝望恐惧地跌坐在日本宪兵队门口,祈祷跪求上天能保住他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眼前的画面能清晰翻卷起他心里最深的恐惧和愤恨。
      那个孩子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亲眼看着一颗子弹从父亲前胸穿出,撕裂棉线经纬,挟卷心口血肉,劫走性命魂灵。
      这噩梦也许将侵扰他一生。

      之后好几个小时,照宁都混混沌沌的,坐在自己家中,就能穿越时空,看见另一个家庭里正在如何晴天霹雳,而后天塌地陷。
      晚饭格外沉寂,全家像是在心照不宣地默哀。

      第二天恰是周末,照宁和路卡过马路去看陶思鹤。
      先生并不在家,两人正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等一会儿,却见弄堂拐角处,陶思鹤慢慢地走回来了。
      两人俱是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那么瘦了,长袍罩在身上,像酒幌似的,风吹招摇。

      陶思鹤神情有些恍惚,转过来看到自家门口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第一反应竟是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等看清是他俩,才迟缓地展开一个笑容:“哦,是你们呀。”
      照宁和路卡心头一酸,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塌了肩,往门边缩了缩,好像这样能把自己蜷小一点。
      陶思鹤恍若未觉,摇摇晃晃地掏钥匙开门,眯着眼睛,半天没戳准锁孔。
      照宁赶忙帮他拧开,又扶他上楼坐下。

      陶先生闭目靠在藤椅里,无声无息,胸腹都不带起伏,像没有活气了一样。
      “校长,你还好吧?”路卡一脸担忧地绞了一条热毛巾给他。
      陶思鹤脸上敷盖着热毛巾,低低地摆了摆手。
      他忽然想起当年蔡孑民放在北大校长陈列室里的辛亥弹头,那时候是示意不惧派系、正直办学,谁想到时过境迁,却是日本人的弹道戮进另一位校长身上。
      谁晓得办个学竟是要拼上性命的。

      看他身心俱疲成这样,照宁和路卡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了,替他换了一把热毛巾,又泡上热茶,给他膝上盖了块毛毯,轻声道了声“保重”,便蹑手蹑脚关门离去了。

      照宁走在这条熟悉无比的路上,脸色实在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昨天的枪杀,距离此处不过一两百米。
      据说杀手是假扮成一个黄包车夫,枪藏在车下,还有几个假装卖报的人做接应。
      照宁顿时就看马路上每个闲晃着的都不像是好人了。

      他愤恨的目光把那些人一个个盯过去。那些一脸麻木呆滞的显然不是,可还有很多垂着眼或是盖着大檐帽的,便难以分辨了。
      照宁心头怒起,念头一转,竟把关孟寒教授教的那套观察耐心都用在了这里。

      路卡不知道他在干吗,但凭从小这么多年的默契也知道多半不是好事,有些忧心地拉了一下照宁的袖子催他快走。
      照宁倒是听话地迈步走了,却走向了一个卖烘山芋的,作出一脸憨厚:“买两只山芋。”

      那人显然很不耐烦,这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往他摊前一站,什么视线都被遮没了。
      他“啧”了一声,往边上推了照宁一把:“还没烘熟还没烘熟!不卖!”

      照宁巴不得他这么说,讨好地一笑,脚下错步、又堵回他视线正前方:“噢,没事体,我们不急,等它熟好了。半个钟头够伐?特别想吃,侬晓得伐,我正好特别想吃。”
      那人眉毛倒竖,几乎已经想一脚踹开他,却又不敢闹大,只恨得拍了一巴掌那山芋桶,发出砰的闷响。

      照宁作出吃惊的神情:“哦哟侬烫伐?手啊痛啊?”那人不搭理他,他便作出小心翼翼地样子伸手去摸了摸那桶,大惊小怪道,“哦哟!侬这个烘山芋半个钟头也没指望了呀,你啊是没放炭进去啊?根本不热的呀!冰冰冷!”

      那人比他们矮半个头,已经有一两分钟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此时又急又气,终于顾不得动静大小,大骂一声:“滚!”,手似乎也要往背后掏什么东西。
      路卡被唬得一跳,赶紧拽着照宁,上死劲拖走。
      照宁倒也不硬撑,还是一副戆大表情,怕兮兮地边被拖走边还回头喊:“凶什么啦,不卖么就不卖好嘞!我是怕你没生意才教你的呀!真是没看到过这么凶的卖山芋的噢!吓死个人嘞!”

      直到拐进支弄、完全脱离那人的视线,路卡才敢放开照宁,低声责怪:“你要吓死我啊!”
      照宁肚子里的怒气好像完全没有因为捉弄了那人而得到发泄,躁忿得连踹了几脚墙砖,磨着后槽牙骂:“一帮宗桑!”

      路卡低头,刚才陶先生风声鹤唳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看着也很难受,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一把年纪了,却还要遭这样的罪。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强扯了个笑容,又抬头去问照宁:“你怎么知道刚才那个人不是卖山芋的啊?”
      照宁抱臂冷哼了一声:“他那秤,只有钩子没有托盘,册那,啥人钩着山芋称分量啊,又不是卖猪肉……装也装不像腔,脑筋那么蹩脚,当个屁的特务。”

      路卡噗哧一声真笑了:“你还挺厉害。”
      照宁也软化了一些,笑了笑,往墙上一靠:“那是的。”

      路卡也靠在他旁边的墙上,又道:“装戆大装得也挺像的。”
      照宁哈哈笑了两声,却很快又落寞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装戆大,我就想拿这些宗桑五马分尸……册那娘额一群汉奸!哪能不下个雷劈死他们!”
      路卡晓得他心里难受,可更怕他出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恳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你不去硬碰硬,我很高兴,真的。”
      照宁愣了愣,却自嘲地一笑:“我不敢了,现在我也不敢了。”
      路卡心头酸楚,忍不住一把抱住了照宁,用力勒住他的肩膀,喃喃自语:“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一定要坚持……”

      照宁捶了他后背两拳:“不坚持还能干吗……好了我晓得,重情重义的压寨小少爷。”
      这个词,路卡现在听得懂了,却只能在照宁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照宁挥别路卡回到家,欲言又止,最后对着谈峻时还是忍不住说一半藏一半:“爸,我们这片周围好像多了很多特务哎。”
      谈峻时扬起眉毛,一眼看穿他:“你又去闯祸了是伐?”
      照宁嘿嘿一笑:“没闯祸,逗逗他们而已,我有分寸的。”
      谈峻时放下手中的报纸:“什么分寸……你以为现在特务只有日伪的吗?你要是一逗,耽误别人刺杀汉奸了,那才闯大祸了!你有分寸……”

      照宁睁大眼睛,简直是惊喜了:“真的吗!有人在杀汉奸吗?!谁啊?”
      “中统军统共|党……都有可能吧。”

      “真的吗真的吗!太好了!杀杀杀!”照宁乐得在原地兜圈,几乎要拍巴掌了,像过年等放炮一样,忽又停下动作狐疑问道,“可是中统军统都跑到西面去了,这里还有人管?爸爸你不会是怕我到处闯祸编出来骗我的吧?”
      “啧,你声音轻点好吧……我骗你,你以为我是你啊?满嘴跑火车……”谈峻时皱了皱眉毛,“你自己不看报——七十六号的特务头子,前几天受了枪伤。”
      照宁眼睛瞪得更大了,然后插腰仰天大笑了三声:“哈!哈!哈!怎么没死呢!让他当个倒霉特务头子!再杀再杀再杀!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死透透为止!”

      谈峻时却是心事重重的,看了眼刚才还很愤恨、此刻已经手舞足蹈起来的儿子,还是吞下了到了口头的话。日伪死一个,这边老百姓就要被迁怒死一片……听说华界有一条弄堂已经被封死,要么交出逃进去的杀手,要么全部活生生饿死为止。
      至于日伪确不确定真有人逃进去了,也是天知道了。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没什么好说的。租界这片孤岛外的沦陷区,早已如刀俎鱼肉。

      隔天照宁在校刊室遇见了眼泪汪汪的仰明,像只受伤的大草狗:“照宁……校长死了。”
      照宁和旁边一位师姐吓得差点跳起来,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并不是复曦的校长。

      “我很难过,我背叛了他。”
      照宁被这用词别扭得抖了抖,疑心仰明又词不达意了,却又觉得似乎也没错。

      “我很难过。”
      “他是个好人。”
      “他是位很好很好的绅士。”

      照宁听着他词汇单调、翻来覆去地这么说,竟有种忧伤吟唱的意味。
      再抬眼看他的时候,仰明竟然真的哭了,这么个大男人,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么滚下来。

      然后仰明就开始唱歌了,边哭边唱。
      照宁一开始被他窘到了,替他尴尬得不行,羞惭得不行。可渐渐地,却似乎被这歌声所打动了。他完全听不懂歌词,却听得懂里头的苍凉和悠远。
      仰明时而拍打桌子,仿佛沉沉的鼓声。这似乎不是西班牙语,大约这是土著的歌吧。

      一曲终了,照宁旁边那位师姐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了。

      照宁也不知不觉沉浸在这情绪里,他想,大概那些原始的、陌生的音乐更能勾起人们心中哀思。

      然而三天后,他走在自发为浦江大学校长送葬的人群中,听着那熟悉的唢呐锣鼓,卷起万千哀伤与不甘,漫天的白纸渲撒,压抑的哭泣怒吼……
      队伍那么长那么长,如同万足的长虫,杂而不乱地向前蠕动。无视那些持枪的日伪士兵,一步步,迈过半个孤岛,直到万国公墓。
      层层叠叠的花圈花束掩盖了名字、掩盖了照片、直到覆过整块墓碑。
      不朽的英灵会在怀念与爱中永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61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