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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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路卡的纠结烦恼，照宁的霉运好像主要在去年下半年耗尽了，大学生活到目前为止十分顺心顺意。
或者说，他的性格大而化之，不怯生却也不强势，基本上是在哪里都容易顺遂的。
校刊社长大师兄辛河正在让他磨性子、刻蜡纸。
迁址之后学校经费紧张，经不起瞎耗，新人练手都是用边角废料。
铅字印刷那是大报馆才有的好事，关教授他们能在学校经费预算内搞到一台小报馆用的的油印机已是神通广大。
刚学这个的时候，照宁是很觉新鲜有趣的，半透明的蜡纸，印着下面钢板上隐约的格子，用钢头笔把一个个字约束在框里。写几个字是不累，但但一排排的字都要工整均匀，便会很快手乏眼酸，指尖时重时轻，字也时大时小。这才知道师兄师姐们的这笔功夫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
大师姐刚校完稿，揉着脖子走过来看看，就看照宁在边角料上刻了一溜儿的“學習”、“認為”、“爆發”、“熱議”、“戰鬥”“難題”……都是密密麻麻的字。
大师姐看了一会儿就轧出了苗头，哈哈出声：“你这是只练校刊常用的难字是吧？”
“是呀！”照宁嘿嘿一笑，顺势放下笔，扭扭脖子甩甩手腕，揉着眼睛呻|吟，“要瞎了要瞎了要瞎了！”
“哈哈哈！让社长给你扎扎针！或者艾个灸。”大师姐笑着看他假哭。
“啊？社长你还会这个！”照宁朝辛河嚷嚷，大拍马屁，“太厉害啦！”
“社长什么都会，修机器啊、修自行车啊、做木工啊、搭电路啊……要不怎么镇住社里一帮孙猴子。”
照宁瞠目结舌，他听说过辛河出身一个什么著名学者书香门第，怎么连这个都会？
正待继续拍马屁套近乎，背后传来敲门声。
晚进小弟多跑腿，这是照宁从小就在谈峻时的事务所耳濡目染到的。
照宁跑去打开门，看到一张晒成古铜色的脸，上面嵌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和咧嘴笑的白牙。
照宁忍不住又揉了一下眼睛，心道自己好像真的瞎了。
“你好！我想来参加你们的校刊，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人说话怪腔怪调的，但很热情洋溢。
照宁愣了愣：“你你你谁啊？”
对方想了想，试探着说：“我免费姓仰。”
照宁呆滞了一下：“什么免费信仰？你传教的啊？我不信教谢谢啊。”什么教这么廉价啊……
对方突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对不起我又说错了吗？免贵、是免贵姓仰，哈哈哈哈！”他好像觉得特别好笑，自己一个人笑不停，“我已经彻底搞不清了，哈哈哈哈哈！”
照宁嘴角抽搭，心想不要来个神经病、砸了好不容易修好的油印机，于是打算关门谢客。那人仿佛意识到了，后退了一步以示礼貌：“我不是坏人的！我中文不太好，我是华侨！”
照宁心想你这他妈的什么华侨，我家路卡的中文都比你说得好：“你哪里来的华侨啊？印尼？”
那人把手按住胸口，再甩开划向天空，热情似火：“我来自多米尼加！”
照宁眼前一黑——没听说过。
那人于是用更洪亮的声音重复：“La RRRRRRRepública Dominicana!”那串大舌音简直振聋发聩。
照宁翻了个白眼，中文听不懂，外文当然更听不懂。这人脑子缺线啊。握住门把手就打算摔上甩他一脸。
“谁啊？”身后大师兄辛河问。
“一只十三点。”照宁忿忿地用浦城话回答。
辛河噗哧笑了，放下手上的活儿走过来。
辛河是个俊秀的青年，只是笑起来的梨涡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娃娃脸，让他威严不起来、也不太有社长的样子。
那人大概也怕自己又来一遍免费信仰，直抒胸臆：“我来读书！浦江大学！才知道复曦有新闻系！浦江大学没有！我喜欢新闻系！我有相机！”他指指脖子上挂的照相机，“你们新闻我可以帮你们拍！可以大家一起用的！”
照宁看了一眼他胸前挂着的大相机：“你很有钱哦？”其实相机也不算贵到离谱，照宁也还是买得起的。话一出口，忽然想起缪淼大哥，眼前这个家伙看起来也会回答“是呀”的样子。
“还可以，还可以！以前很有钱，后来我爸爸流产过，我家就没那么有钱了！”
所有人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眼角迸泪：“是破产！！！不是流产！！！流产是abortion，OK？！”
“Abortion？！”那人一愣，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刚才说我爸爸abort了哈哈哈哈哈哈！爸爸abort！！！”
他笑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所有人都从哈哈变嘿嘿变呵呵，场面逐渐陷入尴尬。
“册那……”照宁无声干笑，“我说是只十三点吧！”
大师姐也忍不住“哎”了一声。
半晌，仰明先生终于笑完了，一边揉着肚子喘气，一边还在乐呵呵地说：“对不起，我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可是我真的可以拍照，还会印照片的，你们带我一起玩吧！”
玩个屁……
众人相对无言，辛河赶紧把他请进了印刷室——他的魔力笑声已经吸引了周围一圈同学路过围观了。
见到钢板上的照宁扔下的蜡纸残张，仰明眼前一亮：“是不是要刻这个！我可以！我手很稳的！”他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到一边，很熟稔似的拿起钢制笔，试了试手感，随即翻飞地画出一个镂空花体字的Dominicana，线条流畅、间距均匀。
大家都被他这一手震住了，这一笔字简直就是西文报纸的封面抬头啊！
辛河拍拍他的肩，不吝赞美：“你的字真漂亮！”
照宁也不计前嫌地连连点头：“我们带你玩我们带你玩！”虽然他自己都没完全转正。
“可是有一个问题！”仰明先生忽然苦恼地用笔梢挠了挠头。
“什么问题？”
“我不会写汉字呀！”
……
果真是个好致命的问题呐。
当晚，照宁拍着桌子大笑：“路卡你有没有觉得很自豪！你的中文水平已经比华裔好了哎！”
路卡在宋先生和照宁的共同熏陶下，至少掌握了一百多个常用汉字的书写，达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路卡哭笑不得：“这人哪里来的啊？”
照宁再次拍桌：“多米尼加！神奇伐？你听到过伐？多米尼加！是不是编出来噱我们的哦！”
路卡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我还真知道。”
照宁惊异地看了看他，路卡抿了抿唇：“前一阵德国又闹得很厉害，美国欧洲他们就开会讨论这个问题……结果，嘴上说得好好的，还谴责希特勒呢……结果却没有一个大国肯放松移民限额，一个都没有……只除了多米尼加……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可怜的小路卡。”照宁同情地看着他，一拍桌子，“原来是个侠义之国！好吧，那我下次对那个仰明好一点！”
这仿佛算是爱屋及乌了。
路卡内心又柔软了一下，朝照宁温暖地笑了笑：“那，那个人为什么会离开多米尼加来中国呢？”
照宁翘了二郎腿晃悠：“他说他的太爷爷告诉他，故乡地方大大大大大！姑娘白白白白白，好看！”
还真是……直抒胸臆的思乡之情呀……
路卡莞尔：“那他来了之后觉得姑娘好看吗？”
“好看！他说特！别！好！看！一个个都像公主一样……娘额冬菜，他们的公主估计也是古铜色的吧？谁要当他们公主……”照宁很为中国姑娘们设身处地，边说边往嘴里塞了颗葡萄，“他好像比我们大几岁……哎，我跟你讲，我发现哦，人一黑吧，就看不清年龄！”
路卡笑了笑，忽然想到：“你说他是浦江大学的？那他是不是也是因为你上次的报道、几个大学之间信息顺畅了，他才知道复曦有新闻系、有校刊的啊？”
照宁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一吐葡萄皮，眼睛一亮：“啊呀对啊！下次得问问他怎么知道的！啧啧，我简直是红娘嘛！”
路卡像亲妈似的专替儿子自豪：“就是的，你最厉害了！”
照宁便不经夸地摇头晃脑袋，嘿嘿嘿地傻笑。边傻笑着，又拿过报纸哗啦哗啦地翻，嘴里还在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地嚼着。
路卡掩饰地端着杯子，藏在杯子依恋地、软软地看着。
他隐隐有一种危机感，莫名就觉得这样的照宁会看一眼少一眼，也许照宁很快会有女朋友，或者是自己有一天不敢再靠近他、不敢再这样看他。
他喜欢看照宁总是大大咧咧、乐乐呵呵的样子。
可照宁也并不是傻子，孰重孰轻，谁对谁错，他心里大半都清清楚楚。
只是他性子豁达随意，便总能让自己过得很轻松。
路卡自己细腻内向，便常羡慕照宁，甚至有时候看着照宁眼角眉梢都透着自由自在的神情，心里也会慢慢舒展松弛下来，就像一瓣单芽茶叶，遇上热水，便会从一根细针很慢很慢地展开、柔软、起起伏伏。茶从嫩叶被煎熬，浓郁苦涩，只有遇见无色无味没心没肺的热水，才会淡雅宁神。
他因为照宁而觉得苦涩，却又因为看着照宁而觉得静远。
而没心没肺的热水此时还只顾自己咕嘟咕嘟地烧开。
照宁来回翻了好几遍报纸，嚷嚷抱怨：“哎，《如天》怎么还没有更新啊！作者不会也被日本人抓走了吧？！”
这小说从去年年初开始报纸连载，八一三之后就再也没有更新，正卡在万众瞩目的情节上。
“是噢，我都快忘记最后停在哪儿了……”路卡因为与主角撞过台词，因此也挺投入地追着听照宁讲连载，“就是尹大虎一直在找水如天是吧？”
“嗯，就是似乎快要找到了才急人呀！”
尹大虎在破庙里靠高人留下的那袋生米熬到了大伤初愈，惶惶然不敢出山，怕久病之后无力御敌。去年八月十三日的连载，刚写到尹大虎削竹为箭、打算冒险出山，谁知道故事就断在这里，断了已经一年了。
“不会吧……日本人抓个写小说的干吗呀……又不是一千零一夜，国王把人抓去讲故事……”
“哎，一年了，都够江湖上血雨腥风几个来回了。”照宁萧索得很，忽又想起了前一个话题，“你前面说到多米尼加的时候说啥来着？你们那边情况又不好了？”
这话题跳跃让路卡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嗯，不好。倒是听说有可能来浦城这边……因为现在这边的入境检查松散。”
浦城的海关原归国民政府管制，国军撤退之后日本人想要接手，却被英美阻止，结果就成了三不管地带，入境只需护照，不需签证。
但难民能否达到这里，还要看彼岸是否允许他们离境、以及他们是否负担得起船票。
“你说说，你爹妈如果当年没有带你来浦城，你现在得吓成什么样子哦！”
“是呀。”路卡弯起嘴角一笑，望着照宁出了会儿神，又低下头，百感交集地重复了一句，“是呀。”
照宁浑然未觉：“不过说起来去年这时候你也吓得够呛！哎哟！”他说着忽然一拍大腿，起身去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喏，这个本来是去年你受伤之后我去给你补买的生日礼物——你那个生日过得不顺，得搞点什么东西压一下的——结果第二天买回来，你就跑乔基亚家去了，再后来我爸就出事了，七搞八搞几个月过去，我就给忘了……就当作今年的生日礼物算了！”
路卡真没想到去年那个高|潮迭起的夏末居然还掩盖了一份礼物，百感交集。
接过礼盒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支专画五线谱的笔，像五齿钉耙一样，又精细又可爱。路卡不由“哎呀”了一声。
照宁粗鲁地挠挠腿上的蚊子块：“那时候我是想你要去作曲系上学了嘛，肯定要经常画谱子的，就买了这个……结果你都上了一年课了，笔还没给你……”
路卡捏着笔，情绪翻涌。他想，如果是去年刚出事的时候就收到这礼物，自己搞不好要情绪失控、按捺不住跟照宁表白，然后天翻地覆不可收拾。
幸好，过了一年，而他已经学会了怎么把嫩芽在悄无声息中煎成老茶。
他故作感慨似的啧啧调侃：“照宁啊照宁，你说你要是是个女的该多好。”
照宁怪叫一声：“你不要搞好伐，要变也是你变女的呀！又胆小又艺术，还慢条斯理的。”
路卡笑了笑，仿佛很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是呀，那就我是女的就好了。”
照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平时可是唱“路卡是个小姑娘”都要挨打的哎。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第60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