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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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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带着诗情画意的温存夜晚,路卡第二天带着弟弟去程家上课的时候,心情依然很和煦晴朗。
“路卡,你说我明年上大学念什么好?”
路卡微微笑着,在后面望着照宁脑后的一撮翘毛在风中摇摆,软软的:“得看你喜欢什么呀,你脑子这么灵光,读什么都好的。”
照宁被表扬得很愉悦,却并没什么出息:“我不想学经济会计了,也不想学医……家里人学过的我都不想学。要不我去学个德语?这样一定可以毕业的。”
路卡还没说话,加布里尔先发出粗声粗气的一下鄙视,仿佛马打了个响鼻一样。
路卡第一次见识弟弟这种独特的表达手法,趁照宁还没发作,忍笑回答:“那你读法学?嘴皮子那么溜,当个律师绰绰有余啊。要不然就工科,你终于可以实现造暗器的童年梦想了。”
照宁哈哈一笑,颇以为然:“有道理!不过工科就要去清华了,法学能在北大,那就法学好了!”
路卡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照宁头也没回:“我说去北大学法学啊。程沁心说她哥哥读的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那么她至少要读中国最好的文学院,她要读北大,那我总不能比她差劲啊!不然多没面子!你说对不对?”
路卡停滞在原地,脸上残存的笑容像钢丝刷过,支离破碎,声音也有点飘忽:“你已经想好了?”
照宁兴高采烈地甚至原地转了个圈:“对啊!我还没去过北边呢,据说羊肉特别好吃!香!而且等我半年一年回来,一定学了一口京片子!吓死我爸妈!哈哈!”
路卡半低着头,脸庞通红,胸膛起伏。
加布里尔往前走了几步,老不见哥哥跟上来,回头叫了一声“路卡?”
照宁也随着回头。
路卡抬头,猛然对着照宁爆发了:“你耍我好玩是不是!”
声音不算大,带着刻意的隐忍,可是嗓音还是几乎劈了。
加布里尔吓得肩颈抖了一下。
“怎怎怎么了……”照宁也难得结巴,他忽然意识到,认识七年了,他几乎没有见过愤怒的路卡,何况这么突然,毫无预兆似的。
路卡张嘴要鞭笞他抨击他怒斥他,一句赶一句,惊涛拍岸般绷在嘴边,只等第一句出去就能乱石穿空激起千堆雪,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照宁承诺过要在浦城读大学。他只是说会罩他、逃难也会把他塞黄包车里,可他的确没说过一定在浦城念大学。
可是他几个月前还在说如果以后他在音乐学院乐团演出,要照宁来听呢!亏照宁还满口好的好的!
居然还问怎么了,他也想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们竟然连学校都想好了,吃什么,玩什么,都满怀期待。四年里,一年半载才回家一次。
路卡像只轮胎,一会儿涨满了气寻不着出口,一会儿又像被拔掉了气门芯一丝丝地漏着。他愤怒地瞪着着照宁茫然陪着小心的眼神,瞪得眼睛发酸,心口发胀。
他实在不擅长发火,揪得心肺隔膜都疼,最后猛然抬脚狠狠踹在照宁小腿腓骨上。
“啊哟哇啦!”七年没见识过路卡骂人打人,今天一分钟里就集齐了,照宁抱着腿呲牙咧嘴单脚跳,脑子里一团浆糊毫无头绪。
“滚滚滚!滚去你的北大清华吧!”路卡牵了加布里尔的手就往前走,拖得加布里尔的小短腿跌跌冲冲、鞋底都是在地面上擦行的。
“覅这样,覅光火……路卡你你你……”总算抓住了最后一句关键,“你是不想我去北平吗?也,也是啊……北大音乐传习所关掉了,如果陶先生在那里还有分校就好了!”
路卡低头看路,眼睛瞪得发红。
哈,在临时想办法安置他吗?
滚他妈的五香茶叶蛋吧!不需要!
照宁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捞他:“路卡,路卡?你别生气……我也不一定考得上的呀,我读书这么不卖力,成绩蹩脚来兮的呀!北大清华哪有那么好进的对吧……”
路卡打开他的手,大步快走。
照宁从没见他这样过,心里发慌:“路卡?我也就是想想,还没跟我爸妈说过呢,说不定我妈根本不放我去……你看,我还是第一个跟你说的……”
路卡蓦的停住脚步,转身。照宁差点撞在他身上。
路卡开口,强装平静,气息却还是不稳的:“对,好,谢谢你第一个告诉我!人各有志,自由独立,你上什么大学本来就是你的选择,你愿意什么时候告诉我也是你的自由……踹你是我不对,你要是生气可以踹回来。但你现在可以不要跟着我们了吗?我们也走我们独立自由的人生道路来着!”
照宁看他脸色发白眼眶发红地站在那里,但那种样子和惯常的“路卡是个小姑娘,两眼泪汪汪”完全不是一种情形,那墨绿眼睛里的锐光刺得他莫名心虚腿软,只觉得这次好像真的糟大了。
他咽了口唾沫,微微躬着,像个债务人似的,张口结舌。
路卡以为他在酝酿什么,等了他三秒钟,什么也没等来,垂了眼睑,转身。
“哇!你看!”照宁忽然喊,“那边有人打架!”
路卡简直要被气笑了,憋这么久就憋出这种大招。
“阿爹个娘嘞!是桑原匠!”照宁的声音又拔高一个八度。
路卡一愣,回头,果然是桑原匠,但那似乎并不是打架,而是单方面挨打和逃窜。
桑原匠一身学生装,发足狂奔,血流披面,横竖几道暗红鲜红铺在脸上,五官都看不清了。肩上胸前的白衬衫也都是血迹污泥,触目惊心。
背后追着他的两三个同龄人穿着宽大的黑色和服,木屐咣咣密集砸在地上震得人耳膜疼,手里挥舞着黑色铁棍,嘴里吼着日语,紧撵着桑原匠不放。桑原匠头都不敢回,顾不得血已经模糊了视线,只管拼命跑,斜背着的书包哐哐哐地砸在胯上。
照宁都看呆了,这么大阵仗,居然是内讧?
啊,也对,这里是日租界来着。
桑原匠毕竟受了伤,一个跑不过几个,追赶者越来越近了,彼此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到。
路卡先反应过来,朝桑原匠挥手:“桑原!桑原!这里!”
桑原匠根本已经看不清是谁,只听那声音是焦急关切的,转身就往这边跑过来。
路卡喊的时候根本没多想,毕竟是六年一起练琴的同学,等眼看后面那几个日本青年也一个转向追了过来,才傻了眼。这儿是条小巷子,比死胡同也就强那么一星半点。
如果不打,就是继续跑,桑原匠一准血溅当场;如果要打……
照宁特别无奈地看了路卡一眼,又迅速扫视周边,日本租界干净是干净,他妈的干净得连个扫帚扁担都没有,他拿什么跟人铁棍打?!小日本内讧,他妈的多好的事儿,掺和进去干吗?!
等他一秒钟后转回视线,终于和路卡对上眼,那翡翠绿里的锐光全没了,还是平日一贯的样子,忧心紧张尴尬地看着他。
就这几秒时间,桑原匠几个已经奔到近前,照宁把路卡往边上一搡,喊:“你带你弟弟先走!”瞥见加布里尔背着的琴盒倒是眼前一亮,一把抽了过来,加布里尔被带得差点仆街。
从小那么多架不是白打的,跟宋杏抟学了这几年太极也不是白学的,别的不说,起码眼神好、用力准。
让过桑原匠,先绊倒头一个,抡起琴盒照准他背后腰眼一砸,那人猝不及防瞬间趴地,手里的铁棒发出哐的巨响。照宁用脚一碾他手,铁棒彻底脱出,脚背一弓,把铁棍勾出来再向后一踹踢给桑原匠:“你抹把脸,快上!”
又对了两三招,照宁听着身后铁棍仓啷仓啷啷在地上滚,就是没听到桑原匠冲上来,趁躲过两下攻击拧身的瞬间回头瞅了一眼,照宁顿时爆了句粗口,娘的个小种鸡还靠墙瘫坐着一脸血在那儿喘呢!
照宁当机立断扔掉琴盒,一个箭步弯腰捡回了铁棍,听路卡嘶声喊“后面!”立马转身借拧腰的力道挥棍,两厢一撞,嗡的鸣响,简直是电光火石的一闪。
头一个被打趴下的已经赤手空拳又加入战局,幸亏这是一条小巷子,他们三个不能同时出手。但照宁也已经险象环生、左支右绌。
路卡吓得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想催桑原匠快点上去帮忙,可看他那副虚弱样又说不出口,咬咬牙准备自己冲上去,却不防自己刚一松手、被他抓在身后的加布里尔先像枚炮弹一样冲了过去——“我的琴!我的琴!你们别踩我的琴!”
照宁刚闪开一拳,就看到自己身后的空隙里出现了一颗小脑袋,大惊,连忙伸左手去推。
就这么一瞬间,路卡眼看着侧边横生出一根铁棍砸在照宁手上,咔嗒一声脆响,照宁的大拇指就在他眼前以违反常规的角度弯折翻了过去。
路卡“啊”的一声惨叫,完全盖过了照宁自己的呼痛。路卡眼睛哗的就红了,拾起加布里尔的琴盒对着行凶者没头没脑地砸过去。那人拿铁棍一挡,琴盒上就是一个凹洞。
加布里尔顿时也是“啊”的一声惨叫。
日租界里的高丽巡警终于闻声赶到,可斗殴双方一头是穿和服的日本人,一头是个栗发绿眼的外国人,他们左右看看,哪头都得罪不起,只能在巷口煞有介事地握住警棍半蹲着、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等天边飞来的棒球。
打折了照宁手指骨的那人冷不丁看到对手换成了一个怒火中烧的西洋人,也有点愣神,一个恍惚立马就被路卡一提琴搧中了脑袋,路卡力气不算大,但破裂的木盒上满是倒刺,扎进头皮疼得他嗷嗷直叫,眼睛里又进了飞灰木屑,那人赶忙揉着眼睛往后退,逃出战斗范围。
路卡握着琴盒,打中目标时虎口的震动感依稀有些熟悉,低着头恍然想起自己在童子军也是军训过的,顿时提起琴盒又以斜劈的冲刺姿势向照宁那边冲了过去。
照宁十指连心痛得呲牙咧嘴,看着这幕还是十分惊异,抽空给路卡喝了声“好”!
那头桑原匠也晓得这是危急存亡之秋了,抹了把头上脸上的血,顾不得嗓子眼里一股铁锈血气,扯着喉咙对巷口的几个高丽巡警厉声喊了几句日语。
那带头的巡警似乎一惊,探头眯眼朝他看,收了警棍赶几步过来又细看一眼。顿时瞪大眼睛,挥手让后面的喽喽跟上,点头哈腰地跑进来,虽然还是不敢参战,却先去把桑原匠扶了起来。
照宁知道桑原匠多半是搬出了他姐夫的名头,既然祸源本身有了保障,他和路卡这莫名被卷进来的就可以脱身了。孰料那几个日本青年听到了高桥雄的名字之后,脸上不忿怨毒更甚,眼看今天行动失败,索性越过照宁路卡二人,绷直了腰、将铁棍当标枪一样掷向桑原匠。随即转身快步奔走了。
路卡抬眼看那铁棍飞过、下意识还想抬手去捞,被照宁捉住一把包在手里骂:“你还要不要弹琴了!”
那铁棍终究也没击中桑原匠,一声闷响砸在挡他身前的巡警小腿上。只看巡警“嗷”的一声就抱着小腿摔了下去,保不齐是骨裂了。
路卡一抖,很后怕,揉着自己的手指,如果刚才去捞,轻则脱臼重则骨折。
揉了半天没感觉,才发现揉的是照宁的手。
由此想起前事,他连忙去看照宁的左手,那大拇指犹自以诡异的角度翻折着,软绵绵的,动一动胳膊还会随着晃两下,像假肢一样。路卡觉得脸上一凉,眼前一黑,好像血液整体撤离了头部,身体一软就往下滑。
照宁猝不及防去伸手捞住他,牵连了伤指,痛得眼冒金星,忍不住骂了一句“噢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