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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   后来路卡会想,孔蒂说出“他们有本事就直接取缔!取缔了我就退休回家!”的时候,到底是气话,还是有所预料。
      或许是有所预料的吧。
      只是没料到日本人会做到直接下令羁押的程度。
      从限制孔蒂在工部局的指挥场次、到封杀出版物上对他的任何报道、再到他的学生演出不得言称师从孔蒂。孔蒂依然我行我素爱理不理,于是上周,直接被“请”到日本宪兵队司令部,羁押多日。
      多方援助沟通,总算是将人放了出来。自然没有上刑或是虐待,但孔蒂也上年纪了,又气又恨,回家病了好几天才勉强恢复。
      意大利驻浦领事没打算为他出气,反而磨破嘴皮劝了他半天要维护轴心国之间的情谊。
      孔蒂心灰意冷,终于辞职,告别他执棒二十三年的工部局乐队。
      他急流勇退,大厦将倾,剩下那几个乐手自然也只能委曲求全去日本爱乐乐团报了到。

      音乐家手里的琴弓,终究不是弓箭的弓,音乐家手里的小号长号,也终究不是战场上的号角。
      这在温室里娇养起的灵巧手指、美妙音色、细腻情感,在烽火连天生死由命的世界里,究竟还能做什么?
      五线谱上的音符,如今看来更像深水波涛中上上下下挣扎浮沉的渺小人类。如果不去俯身体察这些个体的嘶吼呐喊、只如上帝般远远听着看着,那或许真是一曲贝多芬悲鸣式的惊人绝唱,一曲终了,让人叹一声“好曲子。”
      可是对滔天巨浪中的每一个人呢?又能做什么?还能发出什么微弱的声音?

      这拷问,仿佛弦上痛苦的颤动,共鸣在浦城江水与遥远的北冰洋海底之间。
      能做什么?
      八月,肖斯塔科维奇在战争中写就的《第七交响曲》在列宁格勒首演。
      几天后,孔蒂的告别演出在浦城举行。
      两位当代音乐家,于无意间,于一片时代的暗黑中,遥相辉映了。

      那天,路卡早早抵达音乐厅,站在后台向下望着,内心凄怆。
      一草一木,烂熟于心。
      闭着眼睛,也能数出台下有几排几座;
      掩住耳朵,也能听见这厅里不同乐器的混响回音效果;
      捏住鼻子,也能闻到地板上的蜡味和弦乐器演奏者给琴弓上的松香。

      万籁俱寂中,当手臂慢慢抬起,所有目光便凝聚在指挥棒尖那一点。它猛然跳跃,挥出第一道弧线,瞬间,万千未知的音符,便破开静谧的空气,开始跳跃、回旋、交响。
      弦乐、铜管、木管,一场忘情狂欢,或是一场殊死搏斗,直到最后那反射着微光的一点棒尖慢慢收拢,嗒的一下,定焦再也不动,所有音符便又消散人间。
      手臂放下,身后会响起雷鸣的掌声。

      路卡只这么替孔蒂想想,便难受得说不出话。
      孔蒂从一九一九年执棒乐团,那时路卡甚至还没有出生。
      这个乐团,便如同孔蒂抚养大的一个孩子,如今孩子二十三岁了,却要被抽血剥皮,而他连孩子的骸骨都收不回。
      这该是怎样的心情。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可台下竟然陆陆续续已经坐了一大半观众。
      孔蒂的另一个学生拍了拍路卡的肩,分给他一摞册子,涩然道:“既然观众都提前到了,我们就开始发吧。”

      路卡醒了醒神,点点头接了过来。
      这是乐团成员和孔蒂学生自发印制的乐团历史和孔蒂小传,记载着从一八七九年成立、到一九一九年孔蒂接任、到一九四二年,今日的告别。
      路卡抱着册子,下台分发。
      有些观众,连路卡都眼熟,或者压根就是同学的家长或者乐团成员家属。
      当然也有些资深观众,如今已是营中囚徒,不知能否在牢里听到广播里的乐声。
      观众挨个接过,点头致谢,却与路卡只能相对无言,唯余一声叹息。

      那么大的厅、那么多人,却安静得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孔蒂如往常一样,只早到了十几分钟。
      他或许想表现得淡定些,可当他那矮矮墩墩的个子一闪现在幕布后,台下便爆发出了震天的掌声。
      只那一瞬,孔蒂便丢盔弃甲,眼中泪光涌现。
      他站在指挥台上,无言地望着台下观众,慢慢地从左看到右,从楼上看到楼下。
      掌声经久不息。

      孔蒂终于慢慢转过身去,背对观众。
      手臂慢慢抬起,所有目光便凝聚在指挥棒尖那一点。
      它猛然跳跃,挥出第一道弧线。

      像一个精灵,第无数次地调皮转身滑翔,一排排白色的琴弓便听话地同时起落,齐齐织出细密的和弦。

      Mozart’s Coronation Concerto。
      这是节目单上印着的花体字,是孔蒂一九一九年的第一场指挥演奏的曲目。
      时光交错,白马过隙。
      路卡曾经遗憾不曾听到那第一场名动东亚的演出,却没想如今遗憾得偿的代价,是留下一个更大的痛苦遗憾。

      可是,那竟是莫扎特。
      如果是贝多芬、如果是肖邦、甚至是马勒、瓦格纳,似乎都更适合今天。
      可竟然是莫扎特。

      似乎永远风光霁月,心中无尘,清澈自在。
      没有战争,没有威吓,没有诀别,没有凄惶。

      这对比如此尖锐,尖锐到撕裂、尖锐到嘲讽,可孔蒂还是选择了莫扎特。
      或许是为了有始有终,又或许是他对音乐的信心。

      台上,每一件乐器、每一道音色都追随着那个精灵的舞蹈,愉悦舒心,圆满自足,甚至调皮玩闹。它们散发出的微光像是圣光,洁白宁静,慢慢洗涤着一室的忧伤。
      听众不自觉地慢慢松开紧皱的眉头,松开扎在心头的绳索。

      路卡闭上眼倾听,如同十几年来的每一场演出。那些缜密与细腻,音符与节奏,渐次填满他忧惶的内心,却终又化作水光,从睫间渗染出来。

      这便是又一个音乐家面对拷问的答卷了吧。
      指挥棒力有万钧,却终难与枪炮匹敌。那就以毕生所学最后点燃一次魔法,管那屋外风霜雪雨刀棒加身,在这里,当他念出这句咒语,便是冰川消融,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敌人若要我悲愤绝望,那我能做的,便是永远、永远满怀希望。

      所有能拜在孔蒂门下的学生向来以师从为傲,但路卡想,这或许是他们最骄傲的一次。
      他们跟从孔蒂锻造了十几年的利器,而今天,孔蒂教他们如何开刃。血槽上染的,或许是他们自己的心头血。

      那刀刃闪着寒星,与遥远北方的光芒交相辉映。
      那是几天前通过电波传来、发自遥远北方、枪林弹雨中,另一群音乐家的答卷。

      路卡望着台上的乐团,渐次扫过那些熟悉的叔叔伯伯们,脑海里回响着照宁在电台里低沉的讲解:“列宁格勒音乐厅台上的演奏者们都非常非常瘦,且虚弱。乐团原本有六十多人,可如今,其中有二十七人的名字已经被永远画上了黑框。他们或者参军牺牲于前线,或因缺粮少药而病死饿死冻死于城中。
      肖斯塔科维奇是在古比雪夫完成他的《第七交响曲》、又名《列宁格勒交响曲》的,即便是肖斯塔科维奇本人,也需要兼职作曲和夜间巡逻。八月,继古比雪夫和莫斯科首演之后,一架飞机冒着枪林弹雨将这首交响曲的总谱运到它名字与生命的源头——列宁格勒。演奏者们被从前线找回来——躺在担架上或是拄着拐杖、被从断壁残垣的公寓里拖抱出来——连站都站不直。以这样的身体状况,他们竟然完成了排练,并且在几天前完成了列宁格勒的首演!”

      猫狗鸟鼠都已被吃完,家具都被劈作柴火,幸存者熬过了那个停水停电零下三十几度的可怖冬天。
      难以想象,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他们,眼睛要怎么看得清那细密复杂的音符,冻僵萎缩的手指要怎么握住琴弓按下琴键,气若游丝的肺叶要怎么吹响那庞大的长号大管?!
      可他们坐到了台上,慢慢拿起了他们的武器。
      当骑士跨上战马、甲胄在身、长剑出鞘,剑锋便指向前。
      哪怕是钝刀、驽马、断甲,也唯有前进,前进,直到血染沙场,直到最后一人。

      这是他们的战争,他们的尊严。
      是他们的答卷。

      作曲家用生命谱写、演奏者用生命演绎、听众用生命聆听。

      当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全曲演奏完毕,那又该是一个怎样的画面。
      便是劫后余生,这也必然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演出吧?
      如果终难幸免,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战歌和安魂曲。

      会哭吗?会尖叫吗?会鼓掌吧?

      掌声炸响,惊天动地,伴随着喝彩和低泣。
      路卡被震得一颤,睁开眼,环视四周。

      这里是浦城。

      孔蒂慢慢转回过身,瞬间苍老,眼窝深陷。他扶着栏杆站稳,望着人们,良久,对着台下深深一鞠躬。
      他也是花甲老人了。
      或许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指挥。

      台下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bravo”。
      乐团集体起立,含泪鼓掌。
      大厅里几百人的掌声渐渐汇聚在一起,踩着共同的鼓点,犹如暴风骤雨,犹如惊涛拍岸。

      路卡忽而想起孔蒂曾经落寞地说“我的祖国不需要我”。
      不知此刻,孔蒂心中的落寞是否会被驱散、被这整齐划一如同脉搏跳动的掌声震撼。

      首席小提琴疾步从后台拿出大家准备的礼物——一个精致的指挥谱架,背后是所有乐团成员和孔蒂在浦学生的签名。
      正面刻着花体字的“从一九一九,到永远”。

      孔蒂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掩饰似的一把抱住了首席,把脸藏了起来,可他的肩膀早已出卖了他。
      乐队成员一个个上前抱他,包括那些马尼拉乐手,包括舒尔茨先生,包括老是和他对打的长号首席。

      路卡不知道那天自己鼓了多久掌,为孔蒂、为乐团、为列宁格勒、为肖斯塔科维奇。
      总有人能在绝望中、下坠的深渊里,撒出一把星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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