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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八章 ...

  •   除却十一个人的脚步声,楼廊上很是安静。
      封闭的环境让这儿显得犹如深渊一般暗沉。
      走在前头的长髯大汉一脚蹬开标着数字七的房门时,他手上拿着的火把突地跳跃了一下,火势瞬间弱了不少。
      周遭也随即暗上了八|九成。
      一股极腐朽的味道传出来,随后,一汪蜿蜒的血水,沿着洞开的门淅淅沥沥地流出来。
      就着这点微弱的火光。
      剩下的幸存者,都看见了那具吊在悬梁上,随着风微微摆动的干瘪尸体。
      数字七,死了。
      这时,身着棕毛大氅的那个人,将兜帽卸下,露出一张儒雅的脸,这张脸不算太出彩,却也绝不籍籍无名。
      那是神算子章孖铮,他原是个俗界走江湖的道人,可他硬是凭着一本祖上留下来的丹术残卷,年方及冠便鼓捣出了驻颜丸,这在俗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由此足见他天赋之高,若是淹没于凡间界委实可惜,故而引得天玑宫之主求贤若渴,竟舍下脸色亲自找上门收徒。
      那时也算是章孖铮的气运,若是放在五百年之前的天玑宫,当时掌宫之主,乃是个极重门第的,在那个时候,恐怕再有天赋之人,若是出身卑贱,也必定连天玑宫的一角都碰不着。
      当年天玑宫人才济济,宫主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故而哪怕入宗之规这般刁难,也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挤。可惜如今这年头不行了,天资聪颖者本就不多,这天玑宫偏还有那一位生前亲笔题写的苛刻陈规,天玑宫的弟子自然一代不如一代,这样一来,那些布辰卦星的玄妙本事有大半都失了传,当今的主事也都是些守成之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偌大的天玑宫当年也曾如此鼎盛,如今却如同道中人所料想的那般,以肉眼可见的趋势衰退下去,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泯然于世。这种对未来的恐惧,如跗骨之疽,日夜缠绕在天玑宫门徒的心底……直至驻颜丸出世,彼时的天玑宫主终于下定决心抛下陈规,将出身凡间的章孖铮迎进门内。
      那时,弱冠年华的章孖铮,在天玑宫的正门口站了许久许久。
      最后,在他跨进这扇恢弘精妙的大门时,他笑着说了句,“这儿我曾来过的,那年,我五岁。”
      他这般一句话,老宫主并几个长老皆有些汗颜,天玑宫历来门第森严,往来子弟无不是天生贵胄,似章孖铮这般的寒门子弟,却是第一人。
      这孩子小时候确实是来过天玑宫的,那年不知是谁看中了这小子的不凡道体,破格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在宗门拔选的最后时限之前,到这天玑宫来。
      他确实是来了,来得还相当之早,也相当之巧,那时适逢宗门试炼,这些个候选的稚童聚在一起,挑选人才的那位门徒,也不曾清点人数,见他突然冒出来,只以为也是其中一个,便招呼他过来试炼……
      那一天,对章孖铮来说,注定是混杂着惊喜与狂喜,愤怒和绝望的。
      可惜他刚踏上那片试炼之地时,他并不知道会是这样……
      他是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
      那天正午的太阳晒得他浑身是汗,汗水混着深可见骨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可他一见着习教真人那满眼的欣赏,瞬间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提笔写着什么的门徒在一旁给他使眼色,“傻子,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师兄,快叫师兄。”
      他惊喜地看向习教真人,“真的吗?你们真的肯收下我?”
      习教真人哈哈一笑,“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谢……谢师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磕磕碰碰地说。
      “你是个好苗子,天玑宫没人不愿意收下你,”习教真人轻拍了拍章孖铮的小脑袋,“涳桐,你一会儿带这孩子下去休息。”
      待习教真人又叮嘱了几句,他后面跟着的,那个名唤涳桐的门童便过来要将这孩子带下去。
      这时,一旁的门徒“咦”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指了指手中翻开的名册。
      这本是在名册上轻轻勾上一笔的小事,花不了多长时间,可章孖铮却莫名觉得有些害怕,竟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疑惑之下,小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那门徒来回翻了几遍,怎么也找不着他的名字,最后习教真人亲自拿过来找,也找不着,他们的视线,便一下子转向了章孖铮。
      “……你从哪儿来?”
      于是章孖铮便把他爹是个秦楼打手,他打小就在那儿呆着,他也不知道他娘是谁,他爹有他的时候岁数便老大了。秦楼虽不是个正经地方,但他还有爹时,他爹会带着他听那些习教先生给楼里的花倌儿讲的课,所以他也认得些字。半年前他爹病逝,他在那个只认钱的楼里自然没了立足之地,恰逢有个过路的算命瞎子说他很有仙缘,给他指了条路,因此,他便来了。
      这还是他人生第一次出远门。
      如此种种,章孖铮问什么答什么。
      他不是个爱卖惨的人,实际上他这些年的清苦,远不是几句话便能一笔带过。
      他被迁怒的客人一脚蹬过脑袋,给粉倌洗过腌臭的被褥,被龟公揪着耳朵抽嘴巴子,只为了赚个一文钱的馒头,可这些他统统没有说,即便如此,他说到最后,还是明锐地感觉到,他眼前的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统统都变了。
      他是个出身卑贱的人。
      这些人的眼睛里头有很多他年幼却已然早熟的心智读得懂的东西,那里头,有很多很多的情绪,却绝对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怜悯,甚至有人,如同闻到了什么怪味,悄然抽动鼻子往旁边退了几步。
      章孖铮平静地看着习教真人,习教真人也平静地看着他。
      章孖铮突然便懂了。
      这位真人,恐怕是要食言了。
      夕阳落下,比他晚来得最久的那个试炼稚童,也被人抬进了天玑宫,从此成了住在里头的一人,往后这些人可能会证道成仙,光耀门楣,而这些统统都与他无缘,他从日头正旺,站到夕阳西下,没有一个人网开一面破格收下他。
      这天玑宫,他进不得。
      明明他离它最近的距离,只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天玑宫的正大门也还大大方方地开着,可在他眼里,它却是关得再严实不过的了。
      那个年纪的他,只知道天玑宫一个仙门宗派,他走到这儿,已经用尽了力气,他垂下眼,带着一身的伤,慢慢朝来时的路走去。
      “喂,矮子,”突然,有几个年长一些的少年跑过来,拦住他道,“你就是那个秦楼来的贱种吧,这样吧,你看到那边那个水坑了么?”
      说着,其中一个少年便摸出一瓶丹药,一脱手扔进那个混着淤泥和脏水的坑洞。
      玉色的瓷瓶瞬间便沉了下去,想来那坑洞必定不浅。
      “那是生肌丸,”那几个少年一人一句地说道,这天玑宫虽多是布辰卦星的玄术,只是当年那惊才绝艳的宫主还有一大绝活,便是丹道,于是这丹道也便成了天玑后人的看家本领。
      “你若是不嫌脏肯下去拿,那东西便赏给你。”
      “反正你都是秦楼出来的,这点小事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啊?很容易吗?师兄,那可不行,也太便宜他了,”一人接道,“这样吧,你先趴下让我们每个人都踹上一脚,再过去拿那东西,怎么样?”
      章孖铮突然笑了起来,他打小便知道,养活自个儿,靠得不是膝盖,而是脊柱。
      一个人跪得久了,就很难再站起来。
      所以他从未跪过。
      就算他被红倌的恩客踹过脑袋,给粉倌洗过被褥,被龟公打过耳瓜子,可最后赚的那个一文钱的馒头,都不是因为被如此对待之后,他们才高高在上地,赏给他的。
      那客人脾气不好,红倌那日不想理他,便许了章孖铮点好处,让他去打发那人走。
      那粉倌接了个有问题的生意,把自个儿折腾得下|身污秽,他身价不够,平日里也不像红倌有个贴身的小厮,这些衣裳被褥的,也只得自个儿洗,于是他给了章孖铮一文钱,当作洗被褥的赏钱。
      楼里的龟公谈了个亲,那日生意不错,他没空,便给了钱让章孖铮去给他买李记的糕点,说好了买回来答应给章孖铮这个跑腿点好处。谁料那李记的伙计看章孖铮一个小娃儿,故意缺斤少两,等糕点到了那龟公手里,只以为是被这臭小子偷吃了,于是……
      他赚到的钱财,虽不多,虽遇到了些波折,却都是正正经经,一分一毫都不是作贱自己得来的。
      章孖铮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他带着伤,走路还有些跛,这会儿他步伐稳健地绕开他们,挺直了腰杆,继续往前走。
      那群少爷还要再追,习教真人从后面追上来将他们提溜回宗。
      他看着那个孤独的背影,暗道:这娃儿,挺硬气。
      只是可惜了。

      如今他裹着深棕大氅,卸下兜帽站在一众各有故事的同道之间,明明灭灭的火光将他棱角分明却又有些温润儒雅的脸照得有些阴沉,他与阿瑾之间隔着好几辈,他的长相却还是停留在他最盛名时的弱冠之年。
      天底下,唯有他能制出如此品质的驻颜丸。
      其实,若是不论辈份,像这样的驻颜丸,还有一人也制得出。
      那人便是天玑宫素有门第深见的五代前宫主,廖予影。
      廖宫主年少成名便下山历练,也不知那时在凡间界受了什么刺激,虽不知得哪位高人指点,习得了一身丹道妙手,可性子却变得极为偏激倨傲,并将所有他能收拢到的驻颜丸之方,都烧了个干净,那癫狂样子,似乎跟这驻颜丸结下了什么了不得的梁子。
      至此之后,这驻颜丸的方子,便算是遗落了,而他此后一生,也再未练过此丸。
      好在这驻颜丸对修道之人用处不大,对凡人倒是有些奇效,故而倒也算不得多离经叛道。
      后来廖宫主证道飞升,留下的那道宗规,才是真的匪夷所思。
      可这再匪夷所思的规矩,若是有人买账,并得以传下去,后面都会变得合情合理得近乎金科玉律,没人会觉得那是不可理喻的。

      章孖铮挽起袖口,搭手帮着领头的长髯汉子一前一后将那具尸体放下来。
      自称仵作的布衣公子上手察看了一会儿,道,“这人腹部有缝合的痕迹,是被咬死的。”
      这时,青铜钟声突地响起。
      随即那具尸体,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紧接着他们所有人,都被一股力道推出了这间屋子。
      “嘭——”得一声,房门上面的数字七如碎片一样裂了开来,这间屋子隐入墙内,不见了。
      这时正是酉时,比照昨日,再过一个时辰,便算是夜了。
      换句话说,便是,他们还有一个时辰的工夫,来指认魔人。
      长髯汉子手中的火把这下彻底熄灭了。
      黑暗的楼廊上,众人如早已约定好了一般,陆续往下了楼。
      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中,不知是谁沉不住气说了一句,“死的那个人究竟说了什么?”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楼下的大堂中央,那火堆燃得真旺。
      此时围绕着它的草垫子,只有十一个。
      这些垫子按照特定的顺序间隔着一段距离排着。
      如今少了一个,不过是使得坐在数字六与数字八之间的人靠得近了些。
      众人入座之后,从数字六开始自白。
      坐在这个位子的,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他穿着墨色束衣,一张平平无奇又蜡黄的脸上,却有双很亮的眼睛。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觉得坐在我旁边的这位道友,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他看了眼数字为八的那个人。
      数字八是个着短打的青壮男子,他冷笑道,“你可想好了,魔人可有四个,他们都知道彼此是谁,若是白日不能投出去一个,到了夜里,我们只能任人宰割。”
      瘦削少年道,“哦?那我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做我们,我和你熟么?你怎么那么确信,我与你在同一个阵营?”
      数字九坐着的神偷手呵笑道,“他是魔人,只有魔人,才知道谁是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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