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幽人空山

1、遇见

　　下了几天雨，天终于放晴了。
　　小苹端着一个木盆，用臂肘“吱呀”的撞开了斑驳的大门，走到青石路上来。落了
　　雨，河边柳树上的叶子都被打了下来，铺在地上，也有厚厚的一层了，也有漂在河上的
　　，不多，就只五六片吧。对岸倒象有一枝红的花低低垂到河面上，不过看不真切，何况
　　小苹本来有些近视的。
　　小苹穿着一条松松的睡裤，长长的衬衣罩在外面，木盆里是才洗的衣服，拿到河里
　　去漂一下。
　　出门就是水埠。小苹小心翼翼的走下踏脚石，下到青石板的平台上。这种水埠是两
　　面都可下的，连着水里的倒影，成了一个半虚半实的菱形。清冷的河水荡漾着，几乎和
　　平台一样高，小苹放下盆，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就把衣服浸在水里漂洗。

　　这时还很早，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响过。人走路是听不大出的
　　，除非是踩到一块活络的石板，咯噔的一响，不过小苹是绝不会抬头的。
　　对岸飘来圆润的琵琶的声音，那是广播书场开始了。声音很轻，飘散到小苹耳边时，
　　已是很模糊了。当然小苹知道唱的是什么。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一个长长的拖腔，在空中转了几个弯，才
　　回下来，倏地落入缓缓流淌的河中。
　　小苹合着拍子来回摆动衣服，唱到“飞絮飘零泪数行”的时候，恰恰地洒下几片柳
　　叶来，晃荡着顺流而下。小苹浅浅地笑了一声。
　　小苹懒散的摆弄着衣服，觉得很惬意的样子，仿佛她已经这样洗了好几百年了。

　　青石板的路面上，又有自行车轮滚过的声音。
　　“孟苹！”
　　“哎。”小苹头也不回，随口应道。她根本没去想那是谁，只是低头弄衣裳。
　　“孟苹！”又是一声。小苹把衣裳撩起来，放进木盆里，猛地看见河水里倒映着一
　　张脸。小苹慌忙地又把一件衣服撂进水里，使劲搅了几下，要搅散那个倒影。
　　“孟苹，还没听见么？是我呀。”声音更响了。小苹不能再装听不见了。她慢慢抬
　　起头，看见奂章立在河岸上，俯身朝下看，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小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小心！你上课去么？”她轻轻地说。奂章也笑了：“我下来同你说。”奂章当心的
　　走下踏脚石，坐到最后一层台阶上。“孟苹，我们现在在排一出书戏，明年毕业的时候
　　，正赶得上汇报演出。”小苹一面弄衣裳，一面侧过头来：“什么名字？”“《林冲》
　　呀”奂章说，“我唱‘长亭’呢。”小苹当然知道，那是重头戏，“谁唱娘子呢？”小
　　苹不经心的问。“陈蝶，你看见过的，那天和我唱开篇的那个。”“哦，你们现在就去
　　排么？”“先学昆剧的舞蹈动作。以后中午都排练，就在教室里，你来看么？”“我看
　　吧。”小苹把洗好的衣服全都扔进木盆里。奂章站起来：“那，我先走了。”小苹端着
　　盆点了点头。

　　奂章要赶去排练，急急忙忙地上了岸，临走，笑着回头对小苹说：“到了演出的时
　　候，我一定送票给你。”小苹笑了一下，低着头一步步走上石阶，对岸那醉人的拖腔还
　　是袅袅不绝：
　　“原来你，假意一片对红妆……”
　　等到小苹走上来，奂章已经骑着车走远了。小苹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就慢慢地朝
　　自家门前走去。

　　照例是“吱呀”一声用臂肘推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进来，角落里两株芭蕉在晨风
　　里微微颤动，杂草都湿漉漉的，露珠还没有干。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小苹油然想起熟记
　　在胸的句子：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她一面想，不觉穿过院子，推门进来。就听见厨房里水龙头哗哗的声音，那是妈妈
　　在洗菜吧。她穿过客堂，推开后面的长窗，走到小小的庭院里，把衣服晾到绳子上。绳
　　子很高，小苹把衣服往肩上一搭，再用力向上一甩，就挂在了绳子上。她晾衣服的时候
　　，听到西厢房里有脚步声，她一听就知道奶奶起来了。奶奶推门出来，和小苹隔着衣服
　　说了两句话，就颤巍巍的走到客堂间去了。小苹晾完衣服，就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洗了
　　手，一面甩着一面进来，从客堂后面窄窄的楼梯走上楼去。古旧的木板在脚底下吱吱的
　　响，不过小苹今天仿佛特别高兴，觉得楼梯的声音也很中听似的。

　　小苹到了自己的小阁楼里，急忙把雕花的格子窗推开，一阵河上的清风吹进来，有
　　股说不出的清香味道。下面的水埠已经又有人在洗东西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次多了起来
　　。
　　一阵自行车铃声。小苹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她一慌。当然她是用不着慌的，但
　　她一看见就慌了。是的，只要一眼她就知道那是谁。小苹熟悉他的眼睛，她甚至能感觉
　　出这双眼睛，可是，他是有意的吗？还是小苹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