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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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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解轶回来时陆时迁把人埋在他怀里道:“阿轶,我两位哥哥真是好眼光,只可惜......”
解轶抱着他的手环得更紧,他的雷劫将至,本该一个月前便回修炼的洞府渡劫,偏生陆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不放心让陆时迁一个人受着这些,只能将日期延后了一日又一日,眼前陆时迁却要带兵出征,一场折了陆家父子三人的战又岂是那么容易打的,解轶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担惊受怕的感觉。
陆时迁感觉到他的变化,抬起头往他唇上啄了一下:“我的眼光也不差。”
解轶没有回应。
陆时迁叹了口气:“我走了,你也该走了。义安离边陲很近,退了义安城外兵马夺回佛脚台悬天关后我在那里等你,你要记得来找我。”顿了顿,又说,“阿轶,你说过人是有转世的,万一,万一我跟我父兄去了你千万不要到地府找我。你等我,等我转世,我总会认出你的。”
从不食言的陆时迁终于食言了,解轶没有在义安找到那个口口声声说等他的人,同样,那个信誓旦旦说会认出他的人终究没有认出他。
那十坛酒在第二年没有等来两个约好共饮的情人,安静地在土壤里过了千年。
沉默许久的妖怪终于开口:“我最后悔的便是答应不插手他的生死轮回。纵是枉顾他的意念把魂魄抽出来找个肉身让他夺舍,坏了再找一个,两个,三个也是好的。只要他还是陆时迁。”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谛听没有应话。
“第二后悔便是无法阻止他的死,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他死的时候肯定很痛,尸体被马蹄踏烂,肉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和残留的箭头。我在尸堆里不眠不休地找了四天五夜也只找到零碎的尸块。”没有人惦记陆时迁死时会不会痛,后来人提起这个精忠爱国的大将军无不夸他铁骨铮铮义勇无双,只是这个妖怪知道,他的陆时迁是怕痛的,小时候练武练到极致倒下后面对他面沉如水的脸一双眼睛会蒙上一层水雾泪汪汪地跟他说“阿轶,我好疼好疼。”其中免不了怕他暗沉的脸色讨好卖乖的嫌疑,只是解轶很是吃这一套。对上这么一个陆时迁再大的火气也会生生磨没。
至于他死时痛不痛,那个备受折磨的鬼魂当时是这么说的:“哪有什么心思感觉痛不痛,那时候只想着我死了这城里上万百姓该如何是好,他们手无寸铁,失去了守城将士的保护只能坐以待毙,迎接他们的只有无边的绝望,屈辱,没了国没了家,失去了倚仗哪有什么未来可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满满的懊恼和担忧,为了他的力不从心,为了他心心念念地护着的百姓。独独没有他自己。
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得见当时宛若炼狱般的场景,热血飞溅骨肉横飞。攻城木一声声撞击在城门上发出低沉的怒吼仿佛脚下的黄土都为之震颤。铁蒺藜扒在城墙上一个个人影爬了上来被一刀毙命后掉落城脚摔成肉泥又有无数个身影前仆后继,手中长枪结果了那么多人的命,血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连枪槽都承载不了把手染成刺目的红,所有的知觉都在杀戮中被埋没,只有手上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地杀杀杀!利刃刺穿血肉的触觉在手上扎了根。他双目圆睁,血丝遍布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冲天火光映在其中。
硝烟弥漫中笨重的朱红大门被慢慢开启,有人在喊城门失守了。同样声嘶力竭,悲恸和欣喜的两种声音划开了天堂和地狱。
长矛刀剑从四面八方袭来,昔日的兄弟,并肩的将士一个个倒下,俱俱死不瞑目,他们曾经意气风发说着衣锦还乡,他们曾经指天为誓杀尽敌寇卫我河山,他们曾经咽尽思乡泪羡它鸿雁返,而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留作热血迹斑斑。
怎么能倒下呢?你看,村头慈母望儿还。你听,膝下幼子泣爹亲。你说,执手只待白首至,怎堪撒手黄泉去,空留深闺人影单?
一颗小儿头颅骨碌碌地滚到脚下,稚嫩的面庞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满的惊恐和绝望。
是陆时迁无能!是陆时迁无用!
他的喉咙酸楚难当,像塞满了棉花。双唇紧抿着,不敢出声,怕出声只是哽咽。只能紧绷着,身上无数流血伤口都痛不过胸中几乎快要炸开的愤慨和自责。
一声马鸣长啸,强劲有力的足蹄势如泰山压顶狠狠踩下,他横枪相抵,有人见缝插针往他背部砍去,数支箭矢穿心而过,他一时痛楚难忍手下一松终究抵御不过被马蹄踹飞数尺,一口血喷涌而出,在鲜血淋漓的土地上重染一笔。还待倚枪起身刃光一闪一条胳膊远远飞开被杂乱马蹄踏成肉泥,长枪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几步蹒跚还未站稳便被马蹄践踏复跌在地,眼里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血淋淋的一片,耳中轰鸣不绝,听不见厮杀,听不见惨叫,听不见马鸣,什么也听不见。意识已然模糊。恍惚中血色遍布的雾里似乎有一个伟岸挺拔的身影出现,一袭黑衣临风飘扬,他想笑,想叫他阿轶,想说你不要生气。却发现自己连动动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晕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生。
解轶曾经以为,一千年而已,过眼一瞬罢了。他曾经只有自己的时候修炼成妖怪成人身,八百年很快就过了。只是不曾想,从无到有只需十几年的时间习惯,从有到无却是一千年也无从适应。
他历雷劫险些魂飞魄散,幸好有个路过的散仙怜他八百年修行不易帮了他一把这才留住性命,只是这仙人闲事管得太过,见他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禁了他的足硬是按着他疗养了数月,还没等伤势稳定他便日以继夜地赶往义安,彼时义安已经成了一座死城,羌族人屠城后丢弃了这个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城池磨刀霍霍地向整个中原大地奔去,留下这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触目所及都是尸体,有尚在襁褓的幼儿,有皱壑深深的耄耋老人,有衣不蔽体的女人,或完整一刀毙命的,或尸体分离的,或被践踏残缺的肉泥肉块,成片成片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地上,唯一的活物便是那些食腐食肉的鸦雀,在遍地食物中吃得不亦乐乎。解轶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拖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像是在找什么,所到之处把那些鸦雀惊起腾飞在半空盘旋,贪婪的眼睛盯着他走过后又呼啦啦一大片俯了下去继续它们的饕餮大餐。
夜色渐黑,有浓郁的白雾漫起,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城里不时有阴风刮过,呜呜咽咽的声音,是那些枉死的鬼魂满腔怨气不散弄出的动静,只是这些对于解轶没有多大的危害,他只是不停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脚步停在一坨尸块前,两条腿像是灌满铁块一样重重地带着他的身体瘫在地上,那坨尸块沾满了泥土肮脏的颜色和暗色的肉混合在一块表面结了一层薄霜令人作呕,解轶平日里最是喜好干净此时却无知无觉般把那坨尸块抱在怀里恍若珍宝,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紧闭着,过了不久他抱着那坨尸块站了起来,把身上绣着精致纹案的外袍脱了,仔仔细细地包了。又在满地尸堆里搜找了起来,有时候拿着一条断臂露出喜色,有时候却对着和泥土和在一块的一摊尸泥皱紧了眉,吃饱喝足的食尸鸦凶狠的眼睛盯着这只时喜时悲的大妖怪,在看到他一挥手把一只正立在一个头颅上啄着脑髓进食的鸦雀烧成炭后吓得纷纷飞走。解轶把那个缺了半边的头颅包进衣服里后抱着一怀的尸块尸泥低笑:“你没有告诉我,你死了我会这么痛。”他想站起来,双脚一时失力跌坐下去,怀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他急忙去捞指尖触及的是滑腻恶心的感觉,没有以前把他抱在怀里抚摸时肌肉分明线条流畅的触感,胸膛里那跳动的肉块疼得他化成原型蜷缩在地上,蛇信嘶嘶吞吐间有笑声溢出,笑声散在白雾弥漫的深夜中,似笑还哭,如斯悲凉。
天亮的时候解轶烧了整个城,在火光冲天中抱着他的尸块和一杆断枪来到王家郊外的庄子,这里也被羌族人毁了大半。所幸那根埋酒的锄头还在,解轶没有用法力,像陆时迁一样一下一下地挖着,把尸块埋了进去。又用庄子里当摆设用的大石头切成一块平滑的石碑,用匕首一笔一划地刻着字,他没弄过这种,看过别人墓碑上都刻着先夫先妻之类的称谓,想起陆三儿平时冲着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低笑,刀锋比划了一下到底还是刻了陆勉两字。刻完了闭着眼脸贴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半晌道:“真冷,没有你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