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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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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子彦难得做了回好人结果给自己救回一个活祖宗,每日里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一份给人送去,还得遮遮掩掩护着他不让他被林惊羽府里的人发现不说,还要时不时给自己弄伤这个擦伤那个诳点伤药给人疗伤。午子彦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唯一的好处是那人能陪自己玩几把过过手瘾。他已经好久没跟人玩个痛快了。
他把手里的色子往地上一抛,憋着气紧紧地盯着那转动的色子在它显示出一点的时候惋惜地重重叹了口气,往旁边的干草堆里仰了进去,砸出一个凹陷。
那个人随手捞起那颗午子彦自个儿做的木制色子,勾起一边嘴角冷笑:“你也真是坚持不懈,明明次次输还次次玩得乐此不疲。真是令人感动。”
午子彦往嘴里扔了一根干草用力地嚼着:“你不懂。”
“我以前不懂。我见过很多胆大包天的赌徒,最深刻的那个,是我爹。”那个人闭上一双总是乌云密布的眼,轻描淡写地开口,“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拿上了赌桌,只为了赌绝地逢生的机会。后来他输了。”他一生不拘小节,从来没有去想那些什么功高震主,谨慎从事的东西,一心以为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全然不想或许以前那个人还把他当兄弟,而现在,那张龙椅坐着,大权紧握着,一个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异姓王该有多扎这大权独揽的天子的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封地给了,人扣在京都。
军权瓦解,说是劳苦功高该乐享天年。
皇帝步步为营,咄咄逼人。
他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直到这个时候才幡然醒悟。只是已经太迟。
一步错,步步错。
后来他的亲信从府中搜到了所谓叛国通敌的证据,卖国求荣的帽子扣下来压得他毫无喘息之力。他走投无路之下企图豪赌一把为家人求得一个偷生的机会。到头来还是败了,当年威风无两的异姓王如今被推搡着绑上了断头台,百姓在台下兴致勃勃地围观着,唾骂着,无数双手指指点点讥讽他人心不足,全然忘了当年这位骁勇善战的王爷披肝沥胆解救他们于水火。一把屠刀下去血喷得老高铺天盖地都是鲜血斑驳,几个头颅被抓在刽子手的手上,灰败的脸色,死不瞑目的眼睛在记忆组成一张永恒的画,留下个被押送边疆的未成年的小儿子日以夜继地时时为这幅画着色染彩不肯遗忘。府里一干女眷充当官妓。他的母亲以死全节追随父亲而去。他温柔贤淑的大姐,原本京都闻名的千金小姐一朝跌落风尘任人轻贱辱骂,哭笑皆不由己,一张艳丽妖媚的面具下一颗心早已衰老垂暮。他文静胆怯的二姐面对一群豺狼虎豹毅然拿刀划花了自己的脸生生撞死在屋内,临死前抱着他对他说:“兰晥,要活着,活着。”
活着做什么呢?
被押送到鮀州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当他扛着巨大的沙袋寸步难行被身后的监工一鞭鞭砸在身上的时候,当他夜里回到监里被那些同为罪人的人团团围住大声骂着他乱臣贼子,狗杂种,无数的唾沫吐在他脸上的时候,当那些人脱下裤子逼他喝下他们的尿并开怀大笑的时候,他都在想,活着做什么呢?活着多难呀。
可是只要活着才能有机会跟大姐见面,才能有一个家。
那些不认识的百姓往他身上扔着脏东西,自以为洞悉一切地指指点点他家的事,还有几个去过京都的汉子当众说着他们怎么玩弄他的大姐,他待人有礼从不轻视任何贩夫走卒的大姐,被扒光了衣服在大街上无助地用手护着自己的身体,被聚拢的人群讥讽嘲骂,而千里之外的他无能为力,他只能忍着,骗自己一切都会好的。总会好的。
跟大姐的相聚成了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希望。
直到有一天,听别人说,他的大姐早就死了,她得了花柳,被赶进一处荒废的院子,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浑身病得没有一块好肉,溃烂的皮肤流着发臭的脓水,时不时还抽搐着口中流出白沫,没有任何人接济她,她一个人痛苦万状地在那间废弃的屋子里苟延残喘,终于熬不过那个冬天。
祝兰晥觉得,他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从此一双眼睛目之所及都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那些恨,那些怨,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啃咬着蚕食着他身之为人的良知和善念,咬吧!啃吧!当你被绝望勒得几要窒息的时候,当你被所有人狠狠踩在脚下肆意唾骂侮辱的时候,善良?道德?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既然这天不开眼,那就让他来割开它的眼,让它用鲜血淋漓的眼睛看看这世界,什么公道?什么天理?统统不如一把屠刀来得痛快!
他连夜逃出鮀州往塞外奔去,多年来受到的非人的折磨和历练像是一场噩梦,如今梦醒来了,他将握起那把饥渴多年的屠刀,卷土重来!
一双眼睛睁闭瞬间数年光景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而过,祝兰晥兀地睁眼看到的是破旧柴房的屋顶,有一只蜘蛛攀在梁上,悄无声息地织起一张网,蚊虫嗡嗡飞过,被粘在了网中央,奋力挣扎未果,被一旁的蜘蛛慢条斯理地吞咬下腹。
祝兰晥嘴角勾起了笑。阴沉沉的,歹毒的。像炼狱中浴火归来的修罗。
午子彦没有注意到旁边人的情绪起伏,他嚼着嘴里的干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难得沉静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沉睡的人突然惊醒一样猛地动了一下,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迷茫的神色渐退,恢复了清明。
他用手用力地揉了揉脸深深地呼了口气,复倒在干草堆上。
“我那个死鬼老爹最讨厌我去赌场”,他企图用平时漫不经心的腔调说出这句话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第一次发现我去赌场的时候生了好大的气,用竹枝往我身上抽,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连挥出的力气都小了好多,没抽几下就把自己累得直喘。大冬天的日子我穿得多,竹枝抽在我身上跟挠痒痒一样,我还是嚎着喊着在地上打滚。我娘走得早,他又心疼我,就算我犯浑惹了什么事他也舍不得下狠手,只要我嚎几句他就放过我。可是那天我嗓子都哑了他还是没有心软。到最后他实在打不动了把我关进了祠堂让我跪着对着我娘的牌位反省。”
有什么好反省的呢?
那时候他这么想。
他在祠堂里睡了一整夜,听到开门声后手脚利落地跪在蒲团上满脸都是追悔莫及的懊恼。
午员外问:“以后可还赌了?”
他立马头如捣蒜,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绝不碰了。
可是这种东西一旦沾上了心瘾难戒。他在屋里装了几天乖再也忍不住翻墙跑进了赌坊。
那个时候午员外已经病入膏肓,每日靠着药吊命,就连下榻都有心无力。
他的儿子在乌烟瘴气的赌坊里如痴似醉地盯着色盅看,跟着周围人声嘶力竭地喊着大或小熬过了一夜又一夜,然后在每日清晨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来请安,午员外心知肚明得很,只是已经无力回天,每次看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睛老泪盈眶。
他心里明白这是不对的,他不该这样可是每每听到色子摇动的声音他的心魂也跟着远了。
他运气不好,次次博弈次次输得一干二净,没多久就在赌坊里积债累累,慢慢的已经有人带着打手追上了门。他不敢让他爹知道,每次都压着消息,一开始拿自己的零用抵,到后来零用不够了便偷商铺里的租契,有一有二便有三。刚开始的愧疚不安被一次次的偷窃磨得一干二净。他唯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他爹知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一个小丫鬟不小心在他爹面前说漏了嘴,管家遵照午员外的命查了帐才发现大厦将倾。
午员外气极扇了午子彦一巴掌,力道之大让午子彦直接摔了出去,正眼冒金星就听见管家焦急万分地喊着老爷。
一抬头他爹嘴角还残留着刺眼的血整个人往后仰被管家扶到了榻上。
午子彦冲了上去握着午员外消瘦干枯的手泣不成声。
午员外闭着眼不想再理会,在午子彦一叠声儿地保证再也不赌了才慢慢睁开眼看了一下这个被他宠得不成样子的老儿子,手费力地抬了起来抚摸着午子彦哭得扭曲的脸,有气无力地道:“怪我——都怪我……知道你没有经商之能一心想着百年以后让你不至于穷困潦倒,才忽视你到这般田地……都怪我——”一张皱纹遍布的脸上老泪纵横。
“阿彦……阿彦,”他用力地抓紧了午子彦的手,努力地睁大眼睛,“答应我,别赌了……别赌了好吗?”说到最后声声哀求,“那些房契田契,还有……还有商铺租金,够你一世衣食无忧了。爹时间不多了,没法为你聘个贤淑有礼的媳妇儿,你好好的——好好的……”
午子彦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断地应着好,又转头冲着家仆喊,“大夫呢?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午员外笑:“叫什么大夫,我早该走了。你娘,你娘黄泉路上寂寞得很,她又惯来不认路,我得去陪她了,我得带着她,不然,她,她会丢。”
午子彦心里有时是怨着他爹的,自从他娘死后他爹自己画地为牢,整天把自己锁在房内睹物思人,半点不顾及他这位儿子把他扔给家仆带着就算了事,他打小要什么有什么,却从来得不到他关注的眼神。他是个无从挑剔的丈夫,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别人赞他一往情深多年不曾续弦,又夸他行事有度进退得宜。说到最后不免再提一句:“可惜生了个混账儿子,把老父气死不算还把偌大家产败得一干二净。”
那些人都说是他气死他爹的。
说多了他也这么觉得。
他爹啊在这鮀州城里德高望重,可圈可点,唯独生了一个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废物,就连答应了他的临终遗言都做不到。依旧整日混迹在赌场,浑浑噩噩地度日。
“你为什么要赌?”静静听着他絮絮叨叨的人问了一句。
没有人认真地问过午子彦你为什么要赌。他们只会带着讽刺带着讥笑落井下石地问听说你赌钱把你老子气死啦?就连解轶也从来没问过。有时候午子彦在想,如果解轶出现得再早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幅烂泥模样?只是没有如果。他已经木朽难雕,他已经泥烂难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