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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螟蛉番外:无关风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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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卓卿将头发绾起,带着辅景四处游走。其间辅景最感兴趣的就是医馆和药材铺。虽失了记忆,辅景在药材和经商上表露出本能的天赋,确实无愧螣蛇的称号。
未满一年,辅景的医术已恢复了七八,但对于卓卿所言的“过往”半点没能回忆起来,两人虽面上揭过不提,辅景心下却十分内疚。所以几番提出回二人的家乡看看,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郴州离麓山不远,卓卿推脱不过,只顺着他的意思。正值气候渐暖,陌上花开的时节,花朵踏着二人的步伐,一路开,一路谢。途径慧光寺时,顺路进去还了个愿。
若说卓卿先前还有些担忧,在见到辅景根本认不出螫蛰后,那一丝担忧也不复存在。回到郴州,绕过热闹的集市,繁华渐散人烟渐稀,再渡过一条几丈宽的小河,就能到她到达她的“家乡”。
天将将破晓,阴沉的天空下江水腾起一片白雾。船家已换了一个更年轻力壮的汉子,憨厚老实不爱说话,只顾着撑船。
卓卿在晃荡的小舟里,望着她的乡土一寸寸朝她逼近。心下突然有些烦躁,不肯再看对岸,扭头却见辅景蹙着眉,竭力思索,那认真的样子看得卓卿心下无名火起,索性闭目养神,只闻揺橹声渐次。
船身“咯噔”一下,已是停靠在岸边。阔别十余年的家乡在卓卿眼里愣是没有半点熟悉感。幼时道旁那些狰狞扭曲的虬枝,现在看来竟是一片婀娜的景致;那些曾对她家冷漠疏离的乡亲们,现在围拢到船边,仿佛最热情淳朴的村民,眼内闪动着好奇的光。
“叔父!”卓卿跳下船,三步并两步地向人群中衣着看来最华贵的男子,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开,“一年没见叔父可有想我?这是多弥国的虫草带回来给您补补,那间朝南的房间可还给我留着?别因着我们离家了叔父便把我们房间一并清走了,夫君与我这一路的趣事可要跟您好好说道说道……”
张季丁未能摸清情况,就先被整箱虫草砸得有些懵。自远方做师爷的表叔下狱后,连累自家家道也远不如从前。且先不论眼前的这对夫妻是否与自己有亲缘,单看二人财大气粗的样子便值得巴结。当下使唤人把虫草接了,反握住卓卿的手,接着话头满脸堆笑道:“侄儿侄媳妇一路奔波,都是我这做叔父的不好,竟连半点接应都无。你们原本那间房间我正叫人重新修葺一番,本想等你们回来就修好了没想到……”
在卓卿印象中,幼时最嚣张跋扈的不是县府的官吏老爷,反倒是这个张季丁。此人倚靠囤居奇货发财,偏又仗着自家与县府张师爷沾点亲缘,垄断了许多当地商品的买卖,平日里最喜巴结各家权贵、拜高踩低,卓家这等身份肯定根本不曾入过他的耳。所以卓卿早就瞄准了他做这冤大头,只这时不得不换上一副感伤的面孔,打断张大爷天花乱坠的“修房记”:“叔父对我们多好,我们如何都是不敢忘的。只是夫君与我在戮山那里遭贼了,夫君……夫君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言,张季丁双眼蓦然瞪大,不敢相信天降如此大一块馅饼,还是专往他嘴里砸,想要大笑却不得不强忍下来,面部肌肉抽搐抖动着,话音也止不住的抖:“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约莫怕笑声从喉咙里逸出来,嚎了两声后便闭上了嘴,只那面上的两块肉像上了发条一样抖个不停。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卓卿低头拉过辅景的袖口按了按自己发红的眼角,心下已知这事妥了。辅景似还在根据二人对话极力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看我这糊涂的,晾着你俩在这风口站了许久,早该带你们去歇息了,来来来……”张季丁脸边的肉终于不再抖动,料应是从惊喜中缓了过来,一拍脑袋忙引着卓卿辅景向自家走去。
突然一只干枯的手拽住卓卿的胳膊,卓卿下意识反手扣上那人的手腕脉门,还未及用力,老妇的声音如滚雷,炸得她脑中隆隆作响。
“闺女!是我的闺女回来了!”
“我有闺女!我的闺女啊!哈哈哈……”显是已然欣喜若狂,老妇根本未注意自己腕上脉门被扣可能顷刻毙命,反倒激动地挥舞着摇晃着卓卿的手臂。
卓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歪头斜斜地打量着自己,不住地傻笑着念叨“闺女”。只从眼睛和五官轮廓才依稀辨认出是自家母亲没错。一时傻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张季丁的表情比卓卿更难看,好像自以为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上破了个洞,还恰巧被人看到了一样。连忙驱使下人把她拉开,转身对着卓卿不住地道歉:“这婆娘是个疯子,见着谁都喊闺女,可千万别理她。你们几个!还不快把这个疯子拉走!”
周边的村民们却已窃窃议论开,村民甲:“丈夫死了没几日儿子也去了,没良心的女儿自己跑了。”
农夫乙:“呵,要我说跑了才好,她万一留下来指不定这疯子连条命都保不住。”
商贩丙:“就是,我们邻里街坊没被那邪乎的女娃娃克死真是我们命大福大。”
张季丁:“好了好了,当着外人的面瞎嚼什么几十年前的烂舌根。”
被拖走的妇人仍然边放声大笑、边一声声地叫喊着“闺女”。卓卿自知失态,立刻收回视线,与张季丁寒暄着向张宅走去。
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月上中天,张宅内仍然一片言笑晏晏的景象。张季丁借由为侄儿侄媳妇接风洗尘,硬是临时凑了一桌酒宴。卓卿热情地招呼着张季丁东拼西凑来的二叔五婶三姑六姨,心下不屑地冷笑。
席间为了套话,张季丁撮攒一群张家的所谓长辈们来灌酒。辅景毫不犹豫地接过,一口干。众人“好酒量”的好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辅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倒扑街。下人连忙七手八脚得安排这位新晋“少爷”提早就寝。酒桌上只留下卓卿一人,兼之刚刚灌倒了人家丈夫,张季丁不好意思多灌,只得先消停一会。
卓卿本就出身风月场所,酒量自然不差,装醉更是不差。没几轮,她自己也被人七手八脚得扶向了卧房。待人影散去,卓卿松开扶着桌沿的手,稳健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眼角却瞥见有人正鬼鬼祟祟向她走来。当下转身,欲将茶杯掷出,却被迎面而来的人影扑了满怀。仔细一看,是正在找茶喝的辅景。
两人保持着相拥的姿势,卓卿却不推开他。两人虽一路同行,辅景因为记忆无法恢复,平时二人也无什么亲密举动。然而此刻,辅景的手贴着她的脖颈一路摸索到锁骨处。卓卿闭上眼,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发觉他只是长久地停留在她锁骨处的……那块碎玉。
“你……”宿醉让嗓音变得沙哑,辅景轻摇了下头,似要晃掉恼人的晕眩感,“你究竟是谁?”
卓卿蓦地睁眼,静静地看着辅景充满血丝的双眼,神情认真得近乎偏执,偏执地想要追寻出一段因果。半晌,冷笑一声,她握住辅景的手狠狠地向下一扯,串在碎玉上的挂绳应声而断,贴着卓卿的脖子刮出一道血痕,卓卿却恍若未觉,转身、摔门一气呵成:“做个好梦。”
宴厅的宾客已散,下人们偷懒,只将残羹冷炙都收了,酒坛还未搬回酒窖,都堆叠在墙根处。卓卿随手抄起一坛,拍开坛口的封泥,一碗接着一碗猛灌。酒壶带着瓷碗歪歪斜斜地转了一圈,酒液洒了大半。直到壶里一滴不剩,卓卿随手把酒壶酒碗往后一甩,将头埋在双臂中伏在案几上,好像这样就再也不会听到人世的喧闹声。
一直以来,卓卿不断地说服自己对辅景不过是报恩,最多不过是感激,大部分只有算计,所有超出报恩范围的举动不过是意外,正如她现在涨得酸疼的眼眶,不过是意外被酒辣了眼睛而已。
或许这段被她强求来的牵扯,于二人而言,都不过是场意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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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卿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不知发生了什么,张季丁怒气冲冲的训斥声间杂着小丫头的哭泣声,吵得令人厌烦。卓卿揉了揉额角,女客一夜宿醉在外间宴厅总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趁乱正好能偷偷溜回去。谁料,卓卿刚把门推开一条缝,一个茶盏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脚边,伴着张季丁不依不饶的训斥声:“让你把人带下去看着你给我好好把门锁着就是了,现在好了,人死了!人命出在我府上了!怎么办?!”旁边的仆人赶忙收拾地上的碎瓷,另一个赶忙再给老爷端上另一盏茶。大约是先前那盏润喉润得差不多了,张季丁看都不看一眼,一手将茶盏拂来就往地上砸,砸完似是意犹未尽,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句:“怎么办?!”
一个小丫鬟正伏在地上哀哀抽泣,瞥见卓卿的身影,像看见了救星突然两眼放光,跪直了身板道:“夫人昨晚见过我在那屋子前守着的!夫人!”说着膝行两步,跪在卓卿面前,“夫、夫人!您昨夜见过我的是不是!”
卓卿昨夜夺门而出后根本未注意旁人,正琢磨怎么摆脱这个黏上来的麻烦。那丫头见卓卿毫无反应,不由急得抱住了卓卿的腿,哭嚎了起来:“那个疯婆子真的是自己出去的!与我无关啊!”
卓卿本想踹开她蓦然顿住,一手拽起丫头的衣领,强制压着自己的嗓音却止不住颤抖:“你说的是哪个疯子?”
丫头被吓到,支支吾吾地不敢继续说话。张季丁虽不清楚缘由,但看在那箱虫草的面子上也要出来打圆场:“就昨天那个到处找闺女的疯子,昨夜估计癔症又犯了,自己掉河里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只在岸边发现了这个……”
旁边家丁递上一条沾满尘土的璎珞,正是多年前她母亲亲手织的那一条。卓卿一把夺过璎珞,推开碍事的丫头,跌跌撞撞地向河边跑去。张季丁一脸莫名地望向卓卿的背影,却见辅景不知何时已站在廊角,神色莫测。
天色已不早,水面上的白雾早已消散殆尽。蜿蜒的河道在木枝的阻挡下若隐若现地向远处延伸。澄江如练,渡口沉默的船家仍在不紧不慢地摇橹,不知渡却人间多少人。如斯景致,卓卿却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这一跪便是一天一夜。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母亲了。
直到第二日傍晚辅景走到她身边,也无任何言语,只是将一只手递到卓卿面前。卓卿也没有坚持,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后缓缓起身。长跪导致腰部以下几乎已失了知觉,卓卿不得不紧紧抓住辅景,方能勉强不倒下。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机关算尽,不过为了允诺懦弱时的自己一个搀扶——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有个人能扶她一把罢了。
待站稳后,卓卿轻轻推开了辅景的手,笑开了:“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并不需要辅景回答,辅景还站在原地,她却向前挪了两步:“若想走,便走吧。”
辅景对着她的背影默默点头,而她终于不再回头。渡口一别后,辅景果然再也没有回来。卓卿也像一切从未发生,不顾众人的眼光,重新回到那个被她抛下多年、已被尘封多年的家住了下来。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而她也不知这算幸运还是悲哀。
卓卿便在郴州住了下来,学着做些寻常妇人做的活。辅景每月还记得给她寄比银子。城里人皆以为卓卿是辅景养在外间独守空闺的小妾。曾有不轨之徒见色起心,想分得一杯羹,结果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从此再无人敢来招惹她。她听说,辅景做药草生意发了家。
辅景名下的医馆开遍了整个中原。
辅景在各地置办了房产。
辅景的每个落脚点必配一名小妾。
辅景的正妻之位始终空着。
辅景……
辅景、辅景、辅景,铺天盖地都是辅景的消息。并非卓卿刻意打听,而是人一有钱,也就是有名了。
尽管清贫无聊,这样安逸的生活确是她真正想要的。悲欢离合皆是他人的故事。她以前太过高估了自己,却忘了从她开始算计的那一刻起,她就已失了一切。
辅景的几房小妾,她有幸在邻家家长里短时被几个多事妇人强迫着看了眼画像。这些小妾或多或少与螫蛰总有些相像,好像辅景能用这些女孩子拼凑一个完整的螫蛰来。
几十个春秋便从如此毫无波澜的生活里偷偷溜过。今年的天气变化无常,早已过了立春,本该回暖的大地忽然一夜春寒料峭,寒风裹挟着大雪和雹子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不知邻家的狗看到了什么,激动地嚎了两嗓子。天已全黑,卓卿正缩在炕上取暖。毕竟年岁不饶人,这天寒地冻的总要先把自己照顾好。
偏这时,院落外传来叩门声。卓卿只得下床开门,却被门外站着的人震住了。只因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未见的辅景。轮廓与多年前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他的脸上多了几道岁月的刻痕。尽管气色不佳,他却仍然笑得与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然而刚一咧嘴,冷风灌进喉管,带出一连串的咳嗽。卓卿恍然忆起,初见辅景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时的他连偏头哈气的动作,都与此时无二。
“回来了?”
“嗯,回来了。”
卓卿将他迎入屋内,替他脱下貂裘,两人语气轻描淡写得好像那些纠葛从未发生。他不过偶尔晚归,她不过迎接如常。
屋内的烛火一照,卓卿才发现辅景何止是气色不好,简直已近油尽灯枯之兆。他的寿命与螫蛰血脉相连,若他不支,说明螫蛰的气数也快尽了。卓卿装作未觉,转身欲拿个汤婆子取暖,却被辅景抓住了手腕:“我知自己时辰不多,只来求你这一件事。”话音未完,又是一阵咳嗽,勉强才能压下:“这些年我在你看来不过一个笑话,但是……咳、咳咳但你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到底在找什么的人了……”
卓卿道:“我以为这个问题,你在几十年前就会问我。”
“若问了有用,你不会不说。”辅景松开她的手,笑了笑,“你其实比你自己想的要……心软。”
卓卿嗤笑一声,也再没有辩解。无论辅景医术怎样高明,终究医者不能自医。
山顶的古刹早已超脱了尘世,不肯理会这万丈红尘中的俗事纷扰,就着清晨第一缕熹微的光晕,自顾自地敲响了早钟,仍是如老僧入定般不紧不慢地,三下。悠扬的钟声回荡,再有多少不甘,再有多少遗憾。辅景终在这一刻永远地闭上了眼。
又是一年春正浓,陌上花又开。按照辅景的吩咐,卓卿一把火烧了辅景的遗体,骨灰随风而散,只留下那块一直被他带在身上的碎玉。随后卓卿踏着纷繁的落花,一路谢,一路开,再次回到慧光寺顺便收敛了螫蛰的尸骨,将之葬在戮山脚下。
莺飞草长的三月天,和暖的春光洒满整个大地,远方路还长,故事却已落幕。卓卿在螫蛰的埋骨之地随意置了一个案几,上罢三炷香,正欲转身离开,却想起什么,顿住,从怀里掏出那块碎玉,留在案头。
杨柳鸣蜩绿暗,
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
白头相见江南。
此生风月,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