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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法兰西斯科拥有花花公子的背景和轻佻活泼的性格,据说对金发碧眼的大胸姑娘有所偏爱,众人送他爱称“小花鸟”。

      不过我今晚大概不会有空跟他出去喝酒泡妞了。

      卡拉扬的办公室门半开着,我轻轻地把手贴在门板上。

      卡拉扬在桌子一侧坐着,靠着椅背紧闭着眼睛,脖子微往后仰。夕阳余晖正透过远处老浆果树的枝叶缝隙照进窗内,恰巧把他的侧脸——额头、鼻骨、下颌、喉结——勾勒出一个弧线优美的金色轮廓。

      我还没来得及敲门,卡拉扬便敏锐地睁开了双眼——他皮鞋轻轻一踢,把椅子转了个角度,朝向我:“到那边的沙发等我片刻。谢谢,记得把门关上。”

      我坐在他的长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过去一年里我没有造访教授办公室的爱好,所以也不清楚卡拉扬的这一间是否过于特立独行。他的办公桌是一张宽大的木桌。以办公桌为界,右侧是比较有办公气息的布置,靠墙落着一个极大的书柜,里面填装的大半是书,最顶层是纸札之类,因为窗子的位置得到了充足的光照;左侧的布置则极令人目眩神迷。

      墙和地面用魔法铺就了暗沉沉的星河,室内光线尚足时仍能看到有不安分的小星沿轨道划过,大概到晚上便会显现得更加星光娑烁。靠墙的黑色架子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银质的立体地球仪、精致的银河系模型、据说能存储月光的月笼灯,卷边的羊皮纸航海图等等。这一侧似乎不太适合用来待客,连把椅子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雪片一样的厚纸张,像是未曾被拆封的信件般席地堆积在桌子的一边,清泠泠开散在那一侧地面上,仿佛黑夜的海上翻卷而来的浪花。

      我坐在横跨两侧的沙发上,把目光投向卡拉扬,盯着他握着笔杆的修长苍白的手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椅子滑到了我面前。

      “维森特先生,我在考虑你有关结课作业的建议,不过一个更明确的理由才能让我给你答案。”他一笔带过课堂最后那点小插曲,将一张抄满文字的纸递在我手上,“你对它怎么看?”

      “刽子手们啊/他们不屑于砍去你的头颅/因为那太过直白肮脏、教人鄙弃……”我低声读道。“哥亚《十二组曲》中的一首。”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其中的《迷惘》。”

      他笑了笑,“你能分得清?哥亚的旧册都是善本孤本了,残余的几首也是混作一团。谁让当年老爷子不喜欢在诗前面标注题目,只是在页首随手涂了篇目录。后人又誊过许多版本,顺序大乱,大多是对不上号了。”

      “我小时候在祖父的藏书室里看过,不过好久没温书过了。因为后来没能——”

      卡拉扬略过了我这个突兀的停顿。

      “很棒的藏书室,能贮存着哥亚的遗作。我羡慕你有这样的祖父和藏书室。”

      我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也是这样,随着他这句话轻而温和地抚过了我的心脏。

      “谢谢。可惜它流传不广,许多人并不知道。它几乎被遗忘了。”

      他意味深长道:“没错,人们总是遗忘。遗忘的原因可能怪不得他们自身记性不好,只是有些东西从未被放进他们的脑海里。”

      我猛地看向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某些深意。

      “读下去吧,维森特。”他说。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继续把目光往下挪动:

      “
      ……

      刽子手们啊
      他们不屑于砍去你的头颅
      因为那太过直白肮脏、教人鄙弃

      他们磨平你的指爪
      就彷如削落你的双手
      他们嘲笑那突兀的鲜血淋漓
      又称慕你平实顺遂的断口

      因为有了那平实的断口
      你便可在热闹的灯下举着杯盏
      你便可贴近烫热的丰腴胴体
      你便可为善,收纳诚服的灵魂
      你便可机心运巧,填充你的宝藏
      他们称赞道:
      “多么可爱的一双手——无所不能”
      就算那双手也许本该用于刨开林间地里的
      一个小土坑
      ……”

      那是那张纸正面的内容。我攥紧了纸边,迟迟没把它翻过去。

      卡拉扬并不催促我。我听见他的一声低笑。

      “你是在愤怒么?”他说。

      我抬起眼睛,看向他——他一双眼睛颜色澄澈,此时像是有暗流在其间涌动,把那点浅淡得几乎不可见的蓝浮到了最外层去。它们以最礼貌也最唐突的方式深深望着我,仿佛在平白坦荡地对我展开一切,又如同能窥视我的所有。

      我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题:

      “我觉得它很有趣。”

      “那就读下去吧。”

      我把纸翻到背面,发现上面空无一物。

      “这也是残篇?”

      “是的。后面没有了。不过根据一些小调查,我倾向于是哥亚自己没把它写完,不是后人弄丢的。”他翘起嘴角,“毕竟他的字那么小,整首诗绝对会凑在同一张纸上的。”

      “所以,”我迟疑地问道,“你觉得这不是‘余韵’?”

      “我不这么想。他想说的话还没有填满那个容器。又或者他是在向所有人征询答案?”

      他前倾身体。一支羽毛笔被稳稳地放在了我平摊的纸页上。

      他的声音低而微哑,动听极了:“维森特,你愿意给我看看你的答案吗?”

      我皱着眉头,笔尖顿在纸页上。卡拉扬在屋子那奇妙的半侧为我准备着什么,发出些微丁丁冬冬的响声。然后他又坐了回来。我感觉到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之前没有对他承认我的愤怒,并不是想隐藏什么。只是当时有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封住了我的喉咙:如果我点了头,我就显现得彻底失败了。败给了哥亚,就如同他自己也败给了他那些诗行所嘲讽的,承认他是在磕磕绊绊地存活着,而我也是,所有人都是。

      我觉得那可能是哥亚最后一首诗了。我觉得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愤怒而绝望,以至于要讽笑着去夸赞它。

      我的笔尖开始沙沙地在纸上划过。纸的质地很好,令黑色的墨水走得流畅。

      “他们的布道永不力竭,无私宽宏
      塞入孤僻者的胸腔
      让他们教会你心悦诚服地热爱吧
      你从前无知又平庸
      今后你的信仰
      正如众人的热忱信仰

      第九只越狱失败的羔羊
      也只能在耄耋之日
      垂落着告罪的双手
      为安宁之死抚摩那铄铄屠刀
      人的个体生来孑然
      那本质即是告罪之罪
      ……”

      我写到第三个“罪”字,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它争辩着,否定着,憋闷着,给人带来窒息的错觉。

      还差一点了。我看了看上文,忽然觉得荒谬有趣至极,补上一句:

      “……
      刽子手们开口夸赞:
      ‘一切如我们所想,世人所想
      那是无所不能的双手啊。’”

      卡拉扬拿过那张纸,静静地看着。他的姿势静止了很久。

      “不好吗?”我问他。又想起他开始问我那一句,不禁觉得有点好笑,“你是在愤怒吗?”

      他把目光从纸上挪开,探究地看着我,仿佛是笑了:“不,它很好。我喜欢它。我本来想说它不适合你的年龄,可这么说对你而言不大公平。”

      我猛点头,表示对他说所的现象深恶痛绝。他被逗得大笑,一缕金红色的头发从鬓角滑落下来,背后夕阳的柔光映衬得它灼灼生辉。

      他拿起了那半首诗,再度看向它。

      他叹息道:“对啊,为什么都要一样?”

      他说了这句话,我就知道他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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