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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狸奴与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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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扯淡文。狸猫妖x狼人公公
就离谱对不对,反正就这么离谱了(: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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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冷肃杀的夜
我的皮肉被火烧焦,一支箭羽扎在我的后腿上,每迈一步,血涓涓往外冒,钻心的疼。
可我不敢哀嚎出声,甚至不能停下,我拼尽全力逃窜着,可还是能听到身后人类穷追不舍的动静,翻飞的衣摆簌簌作响,被摇动树冠,靴子踏在砖瓦上的声音……
我从未如此憎恨人类。
我恨他们。
我慌不择路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一堵红墙上,可此时我已是强弩之末,意识模糊了。
但我知道,后面的黑衣人没跟上来,似乎是忌惮这个地方。
这时,我闻到一股比我身上陈腐百倍的腥味,以及猎狗的臭味儿。
我徒然惊醒,猛地意识到我脚下的砖瓦属于何处——有去无回的东缉事厂。
霎时间,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拖着近乎麻木的半截身子,想要离开这不祥之地。
“嗷嗷嗷——嗷——”狼犬的吼叫声穿进我的耳膜,惊惧之下,我一脚踩空,失足坠下高墙。
那一刻,我不禁悲愤地“喵”了一声。
自己英明一世,最后竟要落得葬身狗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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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恢复了意识。
但不太好的消息是,鼻子嗅到的气味告诉我,我还在东厂。
我抖了抖胡子,却不太敢睁眼,因为周围的狗味儿太浓了,我不会在他们窝里吧?
——不对,狗窝怎么会这么舒服,软乎乎,暖融融的。这明明是……
人类的怀抱。
我蓦地睁开眼睛。
靛蓝色的棉质衣料充满了视线,微微仰头,入目的是白皙的颈子、下巴,还没看清脸,宽大的衣袖凑了过来,一只大掌在靠近我的脑门,我心里一紧,呲起牙来,人类!拿开你的脏手!
我惊恐地挣扎着,但另一只手像铁一样禁锢了我的身子,我竟挣脱不得,绝望地闭眼,却只感到手指轻轻在我脑壳上点了点,接着,一声沙哑的哼笑从他的喉中溢出,我抬头睁眼,这才看到他的样子。
那是张有些尖刻的脸,像是刀削一样骨相分明,眼睛像匹狼,但眼尾却微微下垂,中和了过分的锐利,此时,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很可怕,但似乎没有恶意。
这家伙看上去很年轻,没有胡须和喉结,应该是东厂里的公公。
我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只能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无声地较了一会儿劲,他率先败下阵来,把手伸到我面前,开口:“小狸奴,你且安心住着……”
我歪了歪头,看着他空空的手心皱眉,条件反射般抬起前爪按了上去。
“呵,”他满意地笑了声,握住我的爪子,眯了眯眼看向墙外,“没有人敢动东厂。”
他说的有理。
我对他这霸气的话无比心动。
但要不要相信他,必须好好考虑,毕竟我就是被人类坑成这么惨的,谁知道他又安的什么心?
“喵嗷——!”
放开!老娘的爪子是你想握就握的吗!
然而这时,一颗大狗头拱了上来,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我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好家伙,难怪狗味大,这人椅子四周围了一圈大狗,都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眼巴巴瞅着他。
我本能地弓起身子,想作出驱赶的姿态,但身上那只手毫不顾忌地抚上我的背毛顺了顺,他说:“是他们救了你,往后还要处在一个屋檐下,不如对他们友善点儿?”
那语气好像真的在跟我打商量似的,我有些怀疑,这人不知道普通的猫是听不懂人话的吗?还是这只人类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喵。”我叫了一声,充作回应。
哼,东厂的狗凶狠成性,我不表现得厉害点,怎么震慑住他们。
总之,我在人类和动物都避而远之的东厂暂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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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摸清了他的身份。
他不是东厂的最大的官,不过也差不到哪去,是东厂老大的干儿子,现任掌刑千户。
听说也正是因为裙带关系,原本任掌刑千户的锦衣卫才会被他这个公公挤掉,下场极为凄惨,猎狗阿青和阿玄还咬过几口。
这些猎狗们就是他喂养训练的,都很亲近他,我不愿意在猎狗围着他时凑近,一是味道冲,二是不屑像家猫一样争宠。
反正该给我的鱼又不会少。
东厂番役们毕恭毕敬地叫曹公公,他虽然会笑着回应,可那张脸笑起来……完全和“亲善和气”不搭边,反而阴恻恻的,我蹲在墙头懒懒地望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明明是个好脾气的人。
“下来!”
他那双裹着戾气的眸子突然锁定了我,沉声喝道。
咪呀!我吓得浑身一激灵,重心不稳,身子坠下去。
糟!怎么又失足了!东厂的墙布了什么法阵吗!
啪唧——
好在,我被他稳稳接住,落在他怀抱里。
“你伤还没好,怎么又爬高?看来阿青他们是看不住你了。”
看,他只是关心我,虽然方式粗鲁了些。
“喵喵~”
那是当然,猎狗再猛也是普通的狗罢了,就算我猫落平阳,一样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他挠着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得咱家亲自管着才行。”
我本十分享受他的按摩,听见这话,一下子蔫了,那怎么行?我可是一只自由的猫猫,不是家猫!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很难拒绝他。
明明他并不像个好人,身上还有臭狗的气味。
于是,我第一次进入他办公的直房。
地方不大,书架占据整整三面墙,案卷整齐而拥挤地摆放着,往上瞅瞅,眯眼,这房梁看着不错,一定舒服。
忽然眼前一黑,大手挡住我的视线,他好像又看穿了我的想法,“老老实实的,你若在屋里惹出乱子,可保不齐被人捉住下油锅。”
不得不说,他的恐吓非常成功。
不过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饶猫罢了。
他看公文,我就趴在他腿上,人类久坐不动会腿酸,但我一觉睡过去,一点颠簸都没察觉,醒时,天已暗下来,他正支着脑袋低头笑我:“可算起了,懒猫儿。”
他将我的前肢抱起来,脸和他齐平,我的身子被迫拉长,踮起后爪,不太舒服地找着支点,不明白他干嘛这样。
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一双肖似野兽的三白眼牢牢盯着我,我简直想大喊救命!
“不若你,跟咱家回宅子里住吧?”
他的语气郑重,又含着几分期待。
我心里一震,意识到他的“暂时收留”过界了。
这话触动了我警惕的神经,我不禁想要逃开,奋力挣扎起来。
一瞬间,我好像在那漆黑的眼眸里看出一丝落寞来。
他顺从地把我放下,但还是圈在腿上,不让我跳下去。
“天冷了,东厂煞气重,咱家怕照顾不周,咱家喂你养你,你就当……陪陪咱家。”
“……”
我仰着脸,他没有看我,只露出尖瘦的下巴,一点点鼻子,还有长长的睫毛侧影。
他整个人没在阴影里,靠在椅背上,朝向窗外灰白的天光,胸腔微弱地起伏着,寂静里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人类啊……
永远学不会享受孤独。
我动了动耳朵,妥协地叹了口气,伸出爪子放在他胸口。
他回过神来,低头。
我无奈地看着他,“喵喵”两声。
我饿了!走吧!
他果真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是有些过分激动——
他竟然弯下腰,把鼻子贴在我头顶上乱拱!发出低低的笑声,胸腔愉悦地震颤着。
呜哇!不要学那些臭狗啊!
“……谢谢你,小狸奴。”
唉,谁让我是知恩图报、爱憎分明的好猫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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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我的外伤早好了,但也越来越习惯与人类一起生活。
他的外宅在小巷子里,是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他一个人住,一点也不像个大官儿的家。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着倒是挺舒服的,况且我也确实不想接触其他人类。
天凉了,我开始不满于自己的猫窝 ,于是决定夜袭曹公公的被窝。
曹公公一向浅眠,被子裹得也很紧,想挤进去不容易。
我轻手轻脚蹿上去,凑近他的鼻子,用胡子蹭了蹭,果不其然,他皱眉翻了个身,被子松开了,我赶紧钻进去,舒舒服服地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
谁知突然被一只手捏住了后颈。
我心虚地睁开眼睛,见他眯着眼,嘴角微扬,开口道:“好猫儿何须做贼呢,冷了明说就是,不过,你这脏兮兮的可不行,明天要洗洗才能上来。”
“咪呜……”我弱弱地应声,但心里打了个寒战。
胡说!我都不嫌你身上有狗味儿,你竟然让我洗澡,要猫命了!
不过,他虽然说我脏,还是把我揽在了怀里,一只手臂撑起被子,不让被子压到我,却又很缓和。
我在他胸口拱了拱,睡了过去。
睡梦里,我好像感受到什么毛乎乎的大型生物凑了过来,我不安地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看见两只狼狗的大耳朵,心想,我怎么会梦见阿青那只傻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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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天在东厂,曹公公快下值的时候,先给我全身梳了毛毛,回到宅子之后,他把我带到屏风后面,给我准备了一只浅木盆,里面盛了温水,然后对我说:“你洗洗吧。”
随后就要转身离开,我目瞪口呆,他也太相信一只猫了吧?
“喵?”你干嘛去?
他顿住,回头有些不自在道:“咱家在不方便,咱家知道你自己可以的。”
还是走了。
我有些懵,看着水盆里倒映的猫猫脸,陷入沉思。
外表上看,我确实是一只猫,狸花猫。
也就是比普通猫更美貌一点,皮毛更有光泽一点,翠色的眼睛更透亮一点。
但实际上,我是一只妖兽,如假包换。
没受伤之前,我拥有妖力和法术,可以幻化成人,区区洗澡,不在话下。
可一般来说,我这幅猫样,人类不会放心我自己洗澡,甚至,他不应该相信我能听懂人话!
诶!过了这么久,我第一次怀疑起这个问题,曹公公是不是知道什么。
如果他知道我是女妖兽而不是母猫,这样避嫌的举动也并非不可理解。
这么说起来,他虽然很喜欢与我亲昵,但从来没过分地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也从不在我面前裸露身体,正常人类会对一只猫避嫌吗?
我迟钝的脑子终于厘清了种种迹象,也有些不安起来。
如果他出于善心救猫,这没什么好说的,可如果他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救的是妖兽,我不禁害怕他是否别有用心。
“猫儿?你不愿洗么?”许是我许久没动静,他走过来,见我呆呆蹲在盆边,扶着屏风问我。
我握了握爪子,打算试探他一下。
“喵呜……”你帮我吧?
他愣了愣,好像很惊喜似的,点头说好。
他挽起袖口,撩起衣摆别在腰间,找了个矮凳坐下身来,甚至有些紧张地搓了下手,这才把我抱进盆里。
毛发被浸湿的感觉很难受,我背对着他,想要甩毛,他却轻轻捏了捏我的耳朵。
“忍一忍,嗯?”
我的心一下子沉静下来。
手指的动作很轻柔,用澡豆为我细致地搓洗着毛发,我明白,他的避嫌是想尊重我,不避嫌是想亲近我。
他没有坏心的。
我决定相信他,所以没再多问什么。
猫猫没有太多人类那种羞耻心,猫形时我其实不太在意这些,洗好后,毛茸茸的毯子盖在身上,屋里放了暖炉,其实一点也不冷。
我恢复了惬意。
好像从此之后,我和曹公公更加要好了。
而且也越来越喜欢赖在他身上,暖暖的,每晚都睡得很舒服。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起来毛毛总是炸得乱糟糟的,难道我其实睡相很差?
好在曹公公会去东厂的途中,在轿子里给我梳顺。
夜晚,我经常蹲在屋脊上晒月亮,以尽快恢复妖力。
啊欠——
真是高处不胜寒。
忽然,周身一暖,扭头看了看,是我的小毛毯!
“需要的话,叫咱家一声不就好了。”曹公公披着外衣上来,坐到我旁边,一只手把我捞进怀里。
我动了动耳朵,奇怪,我竟然丝毫没察觉到他的靠近,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吸收月华的速度极快,很容易就撑得打饱嗝,我望了望高高升起的上弦月,想,是不是因为快到兔爷节了?
“喵喵……”快过节了,你有什么心愿么?
我舔了舔他的手心,无意识地撒了把娇。
他有些受宠若惊,手上不断地胡噜着我的毛毛,抿了抿唇,淡淡笑了起来,“咱家……我希望你,在我身边多留些日子,别那么着急离开。”
“喵?”你怎么知道我想走……我像被踩到尾巴似的,有些心虚起来。
确实,我是想等完全恢复妖力后就离开的,虽然公公对我很好,可我毕竟不是家猫,而且还有仇没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带着凉意的声音传来。
“作为交换,你的仇家,咱家会帮你揪出来,东厂的本事你不必怀疑,如何?”
皎月柔和了他白玉般的面容,细碎的寒星映进他的眸子,夜风将他披散的长发吹起,单薄的身形更显寥落。
让我有一种冲动,想上前抱一抱他。
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我几下攀上他的肩膀,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把自己的体温传达给他。
公公别难过了嘛。
“咪呜……”我弱弱地唤着。
我答应你还不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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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我的人被抓到了。
我那晚甩掉了三四个黑衣人,只有一个差点抓住我,我记得那就是他们的头儿,公公说其他人在被捉时都自尽了,只有这个头儿还活着。于是抱着我进东厂暗牢里指认他,见到那伙黑衣人的头子被锁链吊了起来,浑身是血,面目可怖。我既觉得解恨,又有些害怕。
我只是一只涉世未深的小妖兽,比起做人,我更喜欢当猫,之前寄住在一个久居京城的族姐那里,偶尔化作人形上街逛逛,也从姐姐那儿知晓了人情世故。后来姐姐出去远游,这半年多,我自己一个人看家,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一直以来,我和人类的关系都还不错,做过最坏的事,也不过是偷了邻居老伯家的咸鱼。我从未想过,会莫名其妙被一伙凶神恶煞的黑衣人追杀。
我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对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为什么要伤害我!
黑衣人当然无法回答,我又把目光投向公公,可能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容易软弱,我突然感觉好委屈,如果是人形,我现在一定泪眼婆娑了。
而公公也很奇怪,他表现得比我还愤怒,抱着我的手虽然力道正常,可手背上青筋暴起,胳膊微微颤动,下颚线紧绷,显然在克制自己的怒意,对上我的眼睛后,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揉揉我的头顶,随后听见他冷声吩咐:
“既然不愿说,那就料理的吧,没得占了地方。”
我没来得及反应,他便抱着我迤迤然往外走。
直到出了暗牢我还在觉得有些恍惚,害我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报应了?可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们。
“如今你的仇家已死,又是我东厂罩着的猫儿,往后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半点放松的神情也看不出,反倒绷着脸,若有所思,直觉告诉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因为他向来喜欢注视我的眼瞳,喜爱我眼中的碧色,还送了一块色泽相近的碧玉扣系在我的脖子上,以便他人辨认。可现在,他却眼神躲闪,睫毛忽闪忽闪的,不敢看我。
我想,黑衣人的背后一定藏有阴谋,那支箭直接损伤了我的妖力,他们绝对是冲着我妖兽的身份而来,而公公也知道我的真身,不可能想不到追查这一层,东厂的眼睛遍布京畿,神通广大,可他却选择把唯一的活口杀给我看。
我不禁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会不会是曹公公贼喊捉贼,给我设下的陷阱?
可惜这个念头稍纵即逝,马上就被我否定了,他费这么大力气图个啥,就为了收养一只猫猫妖兽,把她养得乐不思蜀、惯得好吃懒做嘛。
他对我的好,根本做不了假,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所以不管公公隐瞒了什么,我不会怪他,但我也一定要把真相挖出来,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该让他替我背负什么。
第二天,东厂迎来一件大事,曹公公的干爹曹督公办差回来了,也就是说,山中无老虎,曹公公称霸王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彼时的我正在远处围观督公回衙,并不知道督公的回归也意味着,我和曹公公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曹公公领着几个档头恭迎督公,我望见曹督公一身枣红金丝蟒袍,身姿伟岸挺拔,气势逼人。
更令我诧异的是,曹督公和曹公公的长相竟有七八分相似,就说是亲生的也有人信。
我瞪大眼睛,胡乱猜测起来,这时,曹督公忽然向我投来一瞥,他那双眼睛比公公更犀利,像关外来的苍鹰,让我遍体生寒。
我抖了抖,飞快地钻进树丛,怪不得曹公公嘱咐我躲远些,他干爹太吓猫了!
但我偷偷看到曹公公被他单独带进了房间,曹公公一路低着头,表情很不好看,像是压抑着什么。我担心他要挨训,咬了咬牙,动用妖力隐匿了身形,穿进了屋子。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而他们的对话也令我大为震惊。
“几月不见,你倒是涨能耐,杀了我的人,还要翻了我的天不成。”曹督公沉着脸训斥。
曹公公皱起眉,面上带了几分讥诮,反唇相讥:“儿子倒还想问,您处心积虑对付一只弱小妖兽,不觉得丢人害臊?”
什么……他是说,幕后主使就是曹督公?我呆住了。
怪不得他不敢告诉我,可我压根不认识督公,他为什么要对付我?比起愤恨,我心中更多的是诧异。
督公被他的话气得不轻,脸上的肌肉抽动,高声叱道:“你!你护着那畜生作甚!”
“呵,别忘了,儿子便是那畜生的同类。”曹公公冷笑着,幽幽回道。
“你不是!你根本就是个怪物!”督公一拂袖,口不择言。
此时的我已经听傻了,什么同类?什么怪物?
但就算是干爹,也不能这样骂儿子啊!我心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意,又心疼起公公来,我凑近公公,蹭了蹭他的衣摆,虽然他感觉不到。
公公压低了下颚,垂下眼帘,从我的角度,见他眼底染上一片阴翳,神情隐忍,想来被这话刺得不轻。
见他久久默不作声,督公好像也有些后悔,拉下脸来,语气生硬地说:“罢了,浪费本督一片苦心,尤国师那‘除妖邪、清君侧’的折子,司礼监还是压不住了,他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呢,到时候可别求本督!”
“……儿子记下了。”
顿了一会儿,督公又道:
“过几日中秋,你别忘了……”
“……是。”
他们的对话就要结束,我赶紧穿墙而出,回到曹公公的屋子里,解除了法术,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爬上椅子,窝进软垫里闭眼装睡。
但实际上,我内心很不平静,刚刚偷听到的话乱糟糟的在脑子里打转。
公公好像是我的同类,公公的干爹要抓我,朝廷的国师又要对付公公?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么?中秋……中秋节怎么了?
没过多久,房门开了,可我的呼吸仍然凌乱不堪,显然装睡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好张开眼,看到公公合上房门,逆着光向我走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猫儿你……回自己家去吧,其实你姐姐已经回京了。”
“喵??”你在说什么啊!
听到姐姐回京了,我当然是惊喜的,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恼意,怎么突然要赶我走呢,之前求着我留下来的不是你吗!
他弯下身子,冲着我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揉我的头毛,我第一次强硬地拍掉了他的手,后退两步,受伤地望着他。
我感到他呼吸一滞,随后蹲下身来,与我视线齐平,长直的眉毛轻蹙,抿了下唇,肯定地说:
“你都听到了吧……阿青看到你突然消失不见了。”
可恶,小看笨狗了。
“父亲做的事……对不住,他大概是为了我才……”他神色莫辨,提起督公,面上更是复杂。
“正如你听到的,我其实,非人非妖,是为世间所不容的异邪之物,跟着我,恐怕你也会牵连受累,回去吧,陪我这么久,足够了……”
他惨然一笑,撑着膝盖站起身,垂下眼不再看我。
“喵喵——”那你呢,你有危险是不是?我可以帮你的!
什么异邪!我只知道公公与人类也好、与妖兽也好,并无异处,都有七情六欲,都会吃会喝会睡觉,还尽心尽力给朝廷办差,凭什么要被什么破国师针对?
“你帮不了咱家!”他冷下脸来,竟对我恶语相向,“不过是只羸弱到任人类宰割的狸奴妖罢了,那点妖力怕是维持人形都费劲。咱家救你,只是想和父亲作对,你若再不走,咱家便送你到父亲那儿去!”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炸起毛来,气得浑身发抖,他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
我一直厌恨自己的弱小无用,因为弱小,被族里放弃,只能寄人篱下,给姐姐打杂,好不容易独立生活,却又轻易地被几个人类重伤,满身狼狈。
他救下我,尊重我,爱护我,平等的与我交流,令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让我觉得,我的存在、我的陪伴对他来说就像生病要吃药一样重要。所以那天在屋檐上,他说他的心愿是让我留下来,我当时甚至在想,如果他是个懂些法术的人类,那哪怕是陪个几十年,直到他老去死去,对妖兽来说也并不算长……
可现在,他为了赶我走,竟然连这些违心的恶言都用上了,可见是铁了心与我撇清干系,一刀两断。
好,好……那就如你所愿,我咬了咬牙,跳下凳子,擦过他的身侧夺门而出,几下窜上来时的那堵红墙,一跃而下,离开了东厂的地盘。
我一路朝着姐姐家飞奔,忍着不再回头,气喘吁吁地停在大门前,哽咽着“喵”了两声,门开了,化着人形的姐姐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我终于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抱,无声无泪地哭了起来。
心口好像坠了一块石头,钝钝地生疼,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明明只相识短短几个月,却如此舍不得分别,明明知道他故意气我,可他那冷若冰霜的样子却在我头脑里挥之不去,明明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问清楚,我却不争气地灰溜溜逃回了家……
还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妄想着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依赖我、离不开我……结果呢,他却当我是过客相逢,恩仇两清,各不相欠。
我果然,是个没用的废物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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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见我哭得昏天黑地,差点要抄家伙杀到东厂给我出气,我支支吾吾好一番解释,她才相信我不是遭到残忍的虐待,而是,而是跟东厂的一个公公……起了点“小矛盾”,被赶出来了。
在她狐疑的目光下,我赶紧转移话题,问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顿了下,开始讲述她游历时的见闻。原来这半年间,她受旧友之托追查一宗妖兽失踪的案子,而所经的直隶各州府,竟均有妖兽遇害的事情发生,这让她怀疑起其中的关联。
姐姐一边说,一边捏着下巴来回踱步,然后突然停住,沉重地说道:“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东厂曹督主。”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声。
“他在直隶办差,我跟随他的路径一路查探,也就随着他回了京。可是,事情远比我的想象复杂,我被他发现了。”
“他说你在他们东厂手里,他以此为要挟,要我去办一件事。”
我越听越心惊,暗骂那老家伙无耻,不安地问她,究竟是什么事。
“……在中秋那天入宫,刺杀皇帝。”看我吓得炸毛,她又接着说,“是假装杀皇帝,实则刺杀国师。”
我脑子飞快地闪过什么念头,好像有条线将杂乱的线索穿来起来,姐姐、妖兽、督公、国师、公公……我似乎明白了。
“不过,你自己竟然逃出来了,那我也不必冒着风险,为那老太监办事,小妹,我们快走,现在就走,离开京城,过几日,那老太监定要掀起什么血雨腥风!”姐姐拎住我的后颈皮,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跑。
我却焦急地挣扎起来,落到地上,姐姐奇怪地看向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沉默了一会儿,才向她道:「姐姐走吧……我,我要留下来,救一个朋友」
姐姐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她盯着我,微微叹了口气。
“就是送你吊坠的人吧。”
我一愣,低头看,果然那翠绿的玉扣还坠在我毛茸茸的胸口。
“这是能遮掩妖兽气息的法器,很是难得,那人赠予你,可见对你的珍视,不过,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姐姐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皱眉,“罢了,你且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想起曹公公,我难过地伸爪碰了碰玉扣,将我的猜想全都告诉了姐姐。
我想明白的是,督公虽然一副恶人作派,但他一定是和尤国师对立的,尤国师要在中秋之日对曹公公动手,督公为了救公公,先是想利用我达成什么目的,但被公公阻止了,又把姐姐牵扯进来对付国师,如果我跟着姐姐就此逃走,不知道督公和公公是否还有后招避免这场灾祸。
至于,为什么偏偏是我和姐姐,我想,姐姐是京城大妖,与那国师可以一战,而我呢?除了用来要挟姐姐,我又有什么价值呢?终于……我想到我猫族妖兽唯一的特殊之处。
传说中,猫有九命,可逆生死。
当然,那都是传说中祖先那样的大妖才能有的能力,而作为一只弱小的猫妖,我唯有的本命能力便是……
以我之死,替人之生。
怕吗?我当然是怕的。
可我更怕的是,他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难道要傻傻地牺牲自己?”姐姐气极反笑,看着垂头丧气的我,静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说道,“走,姐带你找曹督主去。”
「姐姐?我不能再把你卷进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承认,单靠我自己一只猫,能力实在有限,但姐姐将我拉扯到大,是我最在意的亲人,即使她的强大毋庸置疑,可对手能让权倾朝野的东厂督公这样费尽心思布局,想来一定很棘手。
谁知姐姐听了这话,照着我脑门来了一个脑瓜崩,气哼哼地说:“想什么呢,你忘了,你姐姐我当年就是宫里的御猫,皇帝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天天讨我开心,不过是个几年前冒出来的国师,会点术数的牛鼻子老道罢了,皇帝我都不怕,我怕他?”
好吧……姐姐说得也有理,主要是我根本说服不了她改变决定。
于是到了夜里,我和姐姐又来到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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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督公的外宅是个气派的三进大院,相比之下,曹公公那小破院简直没眼看。姐姐带着我,直接闪身出现在卧房门口,一挥手,守夜的小宦就晕倒在地,她大摇大摆地敲了敲门,我不安地“喵”了声,很快,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沙哑但有力的“进来”,姐姐与我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原来曹督公也并未休息,而是衣冠齐整的坐在桌案前,一盏灯火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得高壮如异兽一般,看他泰然自若的神情,好像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我,还有我的玉坠。
“之前,确实是本督错了,本督想利用你们救我儿子。”他脸上确有愧色,但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直到本督见到你,知他对你这小妖上了心,才明白本督一翻谋划终落成空。”
我对此不置可否,只想迫切地知道如何能救他。
“呵,若非我小妹重情重义,我才不屑听你这糟老头子的屁话,请人帮忙就这个态度。”姐姐暴脾气又犯了,把我撂在桌子上,接着问,“你且说说,你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雪域妖狼的后代。”
我有些疑惑,雪域妖狼不是早就灭族了么?
这时却听姐姐惊讶地“啊”了一声,诧异道:“不会是…被抓进宫里那匹……等等,所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火者?!”
我更加糊涂了,妖狼怎么会和不能生育的太监产生后代,可若不是,公公为何又长得这么像督公。
“我也没有想到……这不知是厄运还是馈赠的生灵,纠缠了我半生。”
他在娓娓述说中揭开了尘封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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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友邦来朝,进献奇珍异兽,那匹通体雪白的妖狼幼崽也在其中,被当做了样貌罕见的普通白狼,皇帝年幼,甚喜玩宠,当即下令把异兽们安置在兽园里。
当时的我还只是兽园里一个不起眼的下等小宦,每日都和珍禽猛兽打交道。
见到笼子里的白狼,我第一眼就觉得此兽有灵,她那双冷漠而带着睿智的兽瞳完全不符合她幼小的身躯,那眼神,明明是身经百战后的古井无波,能轻易看穿一切。
我冷笑了下,想,那又如何,妖兽独独不懂人心。我动作谨慎地将肉盆放进笼子,自顾自地跟她说起话来。
我知道世上有妖灵,也一直期盼自己能遇到,儿时他憧憬着妖兽的力量,而现在,他想借着妖兽一步登天,若能驯服他们为自己所用,就等同于获得了非人之力。
以前,我也曾试探过一些异兽,可最终一无所获,但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次绝没出错。
于是,我一直对白狼照顾有加,与她说话,一开始白狼只会投来冷冷的一瞥,可久而久之,她慢慢放下心防,给出一些微弱的回应。
有一次,我在隔壁笼子的老虎喂食,那天老虎异常暴躁,差点将我咬伤,是白狼吼了一声,老虎才不甘不愿地走开了。
我瘫坐在地上,手脚发软,心脏剧烈地颤动着,看向白狼。我知道,时机来了。
“你想离开皇宫吗?”我来到白狼的面前,蹲下身诚恳地注视她,终于开始了引诱。
白狼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精心策划了一场灵兽贺喜的戏码,向皇帝展现白狼的特殊之处,而我作为驯服灵兽的人,自然也一步登天,成为小皇帝跟前的红人。
我利用白狼假装占卜祸福,甚至能左右朝政决策,司礼监自然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当然,为了保好摇金树,我也从未亏待过白狼,真把她当做心肝宝贝伺候着,吃的住的用的,无不上心,就怕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而且,害怕有人真的认出她是妖异,我还专门找了高人,求得一件遮蔽妖气的法宝——碧玉扣,亲手系在她脖子上。
慢慢信任我后,她开始同我说话,她讲起她被道士毒害的族群,讲起她故乡的雪原风貌,讲起她想象中出宫后的生活……我每次都不耐烦地打岔,生怕她又提起当初的约定,我深深的恐惧着——怕她离我而去。
但时间一久,白狼也起了疑心,怀疑我不会真的帮她逃走。她开始反抗我的命令,开始未经允许无故出走,甚至不再和我宿在一处,回到了兽园。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外臣齐聚的宴会上,她公然无视我,反而走向另一个和我不对付的御前太监,让我下不了台。
这一下子把我气疯了,可随之我又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我深知自己是如何得势的,眼红的人不是没想过诱骗灵兽,奈何灵兽只认准我,可现在,她却要投进别人的怀抱,这令我寝食难安!
我急于修复和她的关系,可她却轻信了我的死对头,以为那竖子能够送她出宫,但是,那人心思更加歹毒,竟打算杀死灵兽嫁祸于我,等我发现那人的计谋之时,兽园已经沦为一片火海。
那时,我只觉得头脑中嗡鸣不断,拎起水桶兜头泼下,不管不顾地冲进火场去,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错了。
人心是什么,到最后,我自己也搞不懂了。
我本以为自己掌控着她,对她只是欺骗和利用,时刻牢记她是妖异,无需像人一样看待。
可是,她听着我讲人间故事,幽蓝的眼瞳懵懂注视我时的样子;她将毛茸茸的身子挤进我怀里,眯着眼蹭我时的样子;她在雪后长长的宫道上肆意奔跑,回头看向我时的样子……那样鲜活的、温暖的画面,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
现在……是放她离开的时候了。
我把她托付给自己在禁军中的亲信,让亲信偷偷把她带出宫外安置,告诉宫人灵兽已死。随后觐见皇帝,拆穿了那竖子的阴招,皇帝大怒,处死了那人,可我也因监管不力,被贬至神宫监守寺庙。
几个月后,我正在庙前台阶上清扫,看见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上前来,我停住动作,抬头,不知为何,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她。
“我来向你道别。”
直到她离开,我都从未见过她人形时的容貌。
斗转星移,宦海浮沉,几年后,我又通过一个契机重返司礼监,这次,我凭借自己的才干重得皇帝赏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受重用。
我并未想过,自己还会再遇到她,更难以接受的是,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我在宫里忙了几天几夜,刚一回宅子,管家就禀报说,有个老人请我见见他家夫人。
什么夫人?
管家递过来一个包着什么的帕子。我皱眉打开一瞧,登时愣在原地。
是一束雪白的狼毛。
我又激动欣喜,又忐忑不安。
翌日,我跟着老人去见白狼,谁知却看到兽形的她无力地卧在榻上,狼形瘦脱了相,毛发稀稀疏疏,黯淡无光,还瞎了一只眼睛。
霎时,脸上一凉,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我跌跌撞撞地靠近她,轻轻抚上她瘦骨嶙峋的背脊。
她弥蒙的眼睛迟缓地转了转,看到是我,黯然的蓝眸终于又闪过一丝光亮。
“这是你的孩子……”她缓慢地挪动身躯,露出柔软肚皮下安睡的小生灵。
我僵硬地看向那非人的生物,震惊不解。
她在说什么?我明明是个阉人,也从未与她……怎么可能有孩子?而且还是这般、这般骇人的样子。
——那孩子长着狼崽的脑袋,浑身覆盖着长毛,脖子里还戴着我送给白狼的玉扣。可那躯干明明是人类婴儿的形态,似狼又似人,毛发灰黑,既不像白狼,更不像我。
可白狼挣扎着起身,把小孩推向我,满怀希冀地望着我,未受伤的那只眼中饱含泪光,颤抖地说着:“照顾好他……你的儿子……”
我见此,咬了咬牙,一把将小孩抱进怀中,柔软的触感让动都我不敢动,连声答应道:“好,好,我的儿子……”
她似是放心了,瘫卧下去,望着窗外的亮光,轻轻叹息,闭上了眼眸。
“谢谢……”
再也没有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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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只小小的怪物。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孩子和自己有关系,我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白狼。
那个老人,就是白狼的仆从老犬妖,他告诉我,白狼独自找到害她族群的道士复仇,被那道士所伤,囚禁了起来。那道士打起了雪域妖狼后代的主意,但妖狼一族向来只能与族内妖兽通婚,道士就动用邪门歪道,让白狼自损妖力,独自孕育后代,白狼最终重伤道士逃了出去,自己也伤得不轻,而那时她腹中已然有了生命,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把自己所有的心愿寄托给这个小小的生灵。
至少,别让这个生灵,不被期待地来到这个世上。
这个孩子不是错误……而是白狼的希望。
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这一点。
一开始,我不喜这个怪物,因为他夺走了白狼的生命,他是一个心思龌龊的术士残害白狼的毒瘤。
我把小孩托付给老犬妖喂养,除了给些钱财,不多过问,而是全力调查起那个道士。
我重视起这个孩子,也就是在他化形之后。
化成人形后,他的五官与我极为相似,而且,令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孩子是个天阉。
我带着孩子找到了当初赠玉的高人,高人说,这孩子,确实非人非妖。他是一个装着灵魄的傀儡,是依据白狼的愿望而诞生的,并不是真正的雪域妖狼后代,自然也,没有繁育后代的能力,寿命也是人类的长短罢了。
高人测到,这孩子成年之时将会经历一场劫难,望我小心应对。
我无法不去在意他了,这个预言在我脑子里扎了根,每夜梦回,白狼哀伤的眼眸失望地注视着我,决绝转身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随后化为那灰色的小小的怪物,用他不太协调的四肢摇摇晃晃奔向我,身后的尾巴欢快地摇起来,但表情怯怯的,不会说话。就在我心软地想抱起他时,桀桀怪笑的黑影出现了,卷走我的孩子……
我徒然睁眼,惊得一身冷汗。想,我要把他养起来。
他开始学说人话,读书习字,了解人间常识。
我惊异于他的聪慧,又微妙地发现,他实在太像我了。我明明让他临的是名士大家之帖,他却越写越像我的字迹;我明明从未让他学算术,却发现他早就解出了《九章》,这也是我的长处;我与他对弈,感觉像是碰上了另一个自己,回回都是平局。
这固然令我欣慰满足,可我也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按照她的愿望而生的。这让我很不舒服,我曾经试图将他送走,想让他做个闲散的大家公子,从商,或是做才子墨客,只要远离我,远离皇宫便好。
可是,这孩子的存在被某个政敌捅到了御前,我不得不谎说这是我认的干儿子,而有了这层明面关系后,他不论去哪,都没有待在我身边儿安全。
最终,他还是进了宫。
我毕竟无法周全地护他一辈子,他必须要成长,手里要有自己的势力,进宫谋个前程,倒是最快的途径。
就是可惜他有走了我的老路,他的身子不同与我,没有割过一刀后余下的病症,原本可以伪装一辈子不为人知,可现在却要背上阉人的臭名声,做着为人奴婢的活计。好在,那时我也算得势,让他少走不少弯路。
日月如梭啊,一转眼他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而我呢,我老了,他早已不满于我处处周到的安排,他有了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想法,甚至在政见上,都不与我一条心了。我又像当初面对白狼那样,过多地寄放了自己的掌控欲,呵,人总会重复地犯同一个错误。
眼见离他成年之日越来越近,我也一直在猜测那场劫难究竟会如何发生。害死白狼的术士,也一直没有踪迹。直到几年前,国师的出现一下子挑动了我的神经。我仔仔细细调查过他的底细,却一直没发现漏洞,也让老犬妖认过,这是否是那个术士,结果还是没有收获。我只好按兵不动,不曾明面和他起冲突,也让儿子小心谨慎,戴好玉扣,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一年前,我终于查到那个术士的下落,只不过,找到的是墓碑。
进了道观,我惊诧地发现,此人与那国师正是师出同门,是国师将他埋于此地。
看着碑上冠冕堂皇刻着道号,我怒从心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道:“来人!给本督挖出来,挫骨扬灰!”
我将他鞭尸挫骨,犹未解恨。
当然,在老犬妖的妖术掩护下,没有人知道我带人进过道观,远在京城的国师也不知道他师兄的墓被我铲了。
仅是这样还不够,雪域妖狼全族尽灭,非仅凭术士一人之力,他背后的师门人人有份,都是残害无辜妖兽的刽子手,从这座道观入手,东厂的暗网很快查清了这些贼子的所在,以及他们的弱点。
我要叫他也宗门全灭,不得好死!
所以,我开始组建一支妖兽组成的队伍,半年前,我借着办差为掩护一一找到受过此道门迫害的妖兽,和他们达成交易,一则暗杀国师的同门,虽然被欺压的都是些弱小的妖兽,但有东厂的眼睛和奇人异士相助,想来并不难办;二则请有能力的大妖到京城来,或是威逼或是利诱,为我儿子避劫做准备。
而你们猫妖姐妹,便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白狼说过,大多妖兽都会被宫中的龙气桎梏,但唯有一只妖不会,那就是曾身为御猫的你。但谁知你一路追查我,对我误解颇深,我便动了抓你妹妹作要挟的念头。
中秋之夜,便是我儿子成年之时。若国师在皇宫发难,你入宫与国师交战,我暗中派众妖端掉国师府,你妹妹……我确实想用她为儿子续命,对不住,不过,在知道儿子反对之后,我就作罢了。
我这一生,起也因她,落也因她,为她的一个愿望奔波了这么些年。
如果能重新选择,我还是宁可她没有生下这孩子,她应该是肆意的来,肆意的去,而我……也没什么值得她惦念的。
可是,既然没有选择,我也明白了,他再像我也不是我,既然来到人世,便是独一无二的独立个体,就算我是他爹,不管是干爹还是亲爹,也不能将他当做物件一样藏在高阁里。
所以我要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躲避这场成年的灾祸。
如今,你们可还愿意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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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当日,傍晚日落后,街上人声鼎沸,丝竹管弦,载歌载舞。
我踏着屋顶飞驰而过,那些欢笑声与我无干,但想到要再见他,心中也难掩欢愉。
——到了。他那座不大的院子整个附上了结界,我眯着眼后退两步,一个俯冲穿了进去,轻巧地落在瓦片上,随后来到窗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听说,成年之夜,他维持不住人身,会变回本来的模样,我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又犯了好奇心,跺了跺脚,略施小术,我紧张地舔了下嘴,歪头看过去。
诶,公公,他在哪呢?
没一会儿,隐隐听见屏风后传来压抑的低吟,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盯着屏风上烛火映出的形状,他好像很痛苦地背对屏风跪坐着,缩成了一团钟形的影子,微微颤动着。
他这是怎么了?我不自觉地在狭窄的窗台上踱步,犹豫是不是该闯进去。
忽然,我瞪大了眼睛,发现那黑影的边缘逐渐拉扯出毛发的形状,更加高大的巨影扩张到整个墙壁上,传来衣帛破裂的声音,人声的呻/吟变成了兽类的低吼,扬起脖颈,影子显现出两只竖起的狼耳。
接着,他摇晃着站起身来,那身躯已经高到屏风遮挡不住,我首先看见灰黑毛色的后脑勺,突然,他一个站不稳,撞倒了屏风,猛地回过身来。
——我一下子直直对上了一双冰蓝的兽瞳,里面充斥着阴鸷和暴戾之气。
霎时间忘记了呼吸。
他的兽形全然展现在我面前,长长的吻部,尖利的獠牙,浑身覆着毛发,却有着类似人类的身躯,猿臂蜂腰,直立而行,由于体型暴涨,原本套在身上的中衣已经烂成布片,露出肌肉紧实的上半身。
我倒吸一口气,有些红了脸,这无疑是自然中顶级的、天生的猎手,完全结合了人类与狼的优点,与他人形时的瘦削锋利截然不同。
我傻傻地呆住了,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发现了我,正迈着长腿向我走来。
等回过神时,只觉危险的气息靠近,浑身毛毛炸开,“喵嗷——”
灰黑的利爪穿破窗纸,一下子掐住我的脖颈,向上提起来,咧着嘴露出尖牙靠近我的脑袋,我的挣扎毫无作用。
我、快要窒息了……
这样不行!
怎么说我也是只妖兽,怎么能这样窝囊。
我调起全身妖力,变幻身形,第一次,在他面前变作人身。
这办法果然有用,他似是受到惊吓,下意识放开了手,而我——未着寸缕的我,直直扑进他毛绒绒的胸膛。
啊,就是这个触感!原来我每晚睡觉时他都会化成狼形么。
呜呜呜好舒服,我幸福地蹭了蹭,咦?狼的心跳比人快这么多么?
抬头,看他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的样子,我轻轻操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甜嗓音,唤到:“曹公公~我好想你嘛!”
他僵硬地低下头,湿润的鼻尖就抵在我的额前,喷出阵阵热意。眼眸中的暴虐尽数散去,瞳仁收缩,忽然就闭上了眼,退后几步。
可我当然没有放开他,我再也不会放开他。
和曹督公认为的什么“爱要放手”不同,听完了公公的出身,我更加想要牢牢抓住他。
毕竟、毕竟他的灵魂已经孤寂了太久,从小就被命运拉扯着,复制督公的人生,附加着太多不属于他的东西,一步步走下来,他太累了,明明才刚成年,就已经沉稳老练得和他爹不相上下。
我想让他不必压抑自我。
比起修葺好的花枝,他明明喜欢野花野草;比起狭窄巷子里的逼仄,他明明更喜欢视野开阔的幽静之地;比起日日在东厂批公文、拘捕、刑讯,他明明更喜欢读书饮茶、登高玩游。我想,那以后就住到水草丰润的山谷里,搭个小木屋,只有我们两个,哦对,干爹告老后也可以来,平静悠闲地过些自在日子,这才是我们妖兽的活法。
所以,“不要再拒绝我!”
“……好了,我、我知道了,你快变回去!”他用自己巨大的爪子捂着眼睛,口吐人言,却又带着犬类委屈时那种“呜呜”的嗓音,我促狭地望向他身后的尾巴,嘿,果然摇的很欢呢!
时间紧迫,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我依言好心地放过了他,变回猫猫,被他结实的手臂牢牢接住,抱在怀里。
「走走走,赶快完成你的成年礼!」我比他还着急,伸爪轻挠着他毛乎乎的胸口。
他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想明白我出现的原因。
“猫儿,是父亲他又找上你……?”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打断他,衔起垂在胸口的玉扣,示意他拿走,「这可是你的保命符,快收好。」
曹公公愣了下,也知道此番凶险,不在耽搁,收下玉扣,把我放回地面,披上外衣走到院子里,仰头望向东方。
月亮还未升起,他四周望了望,很快就发现了其他妖兽的气息,眼神霎时凌厉起来,扭头看向我。
「放心吧,我和大家都是来为你护法的。」我蹭了蹭他的腿,扬起下巴自信满满,终于有我能做的事了。
他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圆月初生,擂鼓奏鸣之声更胜,附近的主街上传来人群阵阵的喧闹欢呼声,可曹公公的表情却难看起来,咬牙发出威胁的声音。前来助阵的妖兽们左右对视一眼,开始从结界外灌注妖力,经我改造后的结界源源不断地把力量转注于曹公公体内,他看起来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一把捞起我来,飞身登上屋脊,我窜上他的肩膀,扭头看他。
夜幕中,巨大的皎月之下,狼眸泛起了幽蓝的光芒,遵循着本能的指引,昂起脖颈对月长啸。
而我,也把他曾经偷偷给我输送的妖力,归还回去。
雪域妖狼的成年礼又称拜月礼,在这一天,月华不再是修炼的源泉,不再是温柔的母亲,而是严厉的父亲,他们将排斥月华的力量,以此来考验他们的力量是否具备成年资格。据说从前妖狼成年礼中也出现过死伤的情况,曹公公半人半妖,拜月礼要做,妖力却远远不及,我带着众妖过来,就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明月高升,月华之力愈加强盛,拜月礼已经进行到关键阶段,就在这时,外面的山雀妖焦急地鸣叫起来,我赶紧跳下公公的肩膀,跑到墙头上张望,锁定了几条街外的马车,是宫里来人传话了!
看来督公那边还是没稳住皇帝。
我回头望了一眼公公,把这里交给了各位妖兽们,自己跑出了院子,打算去拖延时间。
百姓见到宫里的马车纷纷避让,而我则逆着人群找准时机窜了出去。但……真是可恶,在京城就是这点不好,多数小妖都被压制得跟普通动物没什么区别,而凡沾点龙气的人都克妖兽,这马车里,皇帝跟前的太监更是如此了。
马儿受到我威压的惊吓,登时嘶鸣不止,抬起前蹄,不受控制地撒开蹄子转头拐进另一个街道,我可算松了口气,这可够他们绕一段时间了,谢谢配合了马兄!
时间慢慢过去,我紧盯着马车的动向,见它还是绕回了正途,又提心吊胆起来,公公那边按说快结束了,但我必须得等到山雀报信才行,刚刚已经用了小手段,一时也想不到其他法子,看来我只能使出“碰瓷儿”这招了!眼瞅着马车朝巷口驶来,我把心一横,从墙头跳下来,啪唧一下趴在了道中间,只听车夫高高“吁”了一嗓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止住了马蹄。车停下来,里面的老太监被颠得不轻,拖长了声音问:“这又怎的了?”
我心道了声对不住,还是装作虚弱地倒在地上“喵喵”叫,就是不走,可没想到,那车夫认出我来了,气急败坏道:“怎么又是这只猫,碍事的小畜生!”下一刻,那高扬的马鞭就要落在我身上,我吓得一激灵,赶忙就地一滚,好险没躲过去。
这时周围的百姓纷纷凑了过来围观,“住手,丢人现眼!”老太监掀开帘子,车夫忙扶着他下车,他教训到,“狸奴有灵,可打不得!”走过来伸手想抱我起来。
见他神色还挺诚恳的,我就不记他仇了,不过抱是不能给抱的,我连忙向后躲了几步。
忽然听到他嘀咕:“呦,这小家伙真像猫娘娘她老人家。”
我大窘,猫娘娘不就是我姐姐么,合着是她的熟人啊。
就在这时,山雀“啾啾”地飞过来,我一回头,见衣冠洁整的曹公公已经来到了巷口,他脸色煞白,但看见我,还是弯起一抹笑来,锋利的眉眼霎时就柔和下来,对着我伸出了双手。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脑袋里什么都想不了了,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向着他的怀抱如燕归巢一般扑了过去。
像每一次那样,他稳稳得接住了我,尽管我滚了一身的尘土。我的身子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后怕和委屈的情绪纷纷上涌,而他熟悉的心跳声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可怀抱是短暂的,他轻轻地挠了挠我的背毛,再次把我放下,迎向来传旨的老太监。
老太监笑眯眯地传了皇帝口谕,要诏公公入宫参宴,我知道,接下来的战场便是宫里了,我固然不担心姐姐的实力,可一想到公公不得不赴这场鸿门宴,到那危机四伏的地方去,我就心慌难耐,尤其是,那不是我能陪着他进的地方。
但是我很乖,很识大体,不是那些不懂事的粘人猫,不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事,所以,
“喵喵~”我等你回来哦。
我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靴子,随后还是僵硬地退后两步蹲坐下来,仰头看他。
“好……”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
马车渐渐走远,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我烦躁地在地上划拉爪子,咬了咬牙,爬上矮墙,蹿房越脊追出几条街,跟着那马车一直到了宫门外。
夜幕下巍峨肃穆的皇城,宫外的百姓锣鼓喧天,而宫内景象却半点窥不得,这是整个王朝的顶端,龙气汇聚之地,我不过是个乡下小地方投奔而来的小妖兽,稍微往前探探身子,就感到一股令我窒息的沉重威压。
唉……
我沉沉呼出一口气,仰头望向静寂的明月。
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圆润皎洁,明明还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对他来说却是杀机四伏,又想起那晚他在屋顶上许的愿望——让我留在他身边。
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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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非人非妖的怪物。
时刻谨记这一点,只是因为无法承受过多的善意。
儿时,我未曾受到教化,不能化形,不会说话,用四肢走路,因为我还小,身量没长开,躯干虽似人形,四肢着地时却也和普通狼狗没什么区别。照顾我的犬妖爷爷说我是雪域妖狼的后代,我便信以为真,骄傲极了,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形态。
那时我的伙伴是院子里的鸟雀,街上的流浪野犬,有时遇到过狸奴,本想打个招呼,却总是吓跑他们。
我总是偷偷溜出院子,为了帮野犬朋友抢地盘,还参与过犬群的混战,他们认可我的实力,让我当他们老大。我得意洋洋回了家,却被犬爷爷一顿臭骂,他的眼中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他总是过分地紧张我,用怜爱又惋惜的目光看着我叹气,而有时又会露出畏惧的神色,我想,他不是怕我,而是生怕我捅出什么篓子,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那个人……
母亲曾说,他是我爹。
当然,我也并不记得母亲,这也是犬爷爷跟我说的。
我之所以住在皇城脚下,而并非故乡雪原,就是因为我爹在这儿。他是京城里的大官,天子身边的信臣,手握重权,故而忙于公务,所以才没空来看我。
但我是想见一见他的。
是什么样的人类,能做雪域妖狼后代的爹爹?
终于在痛苦的化形之后,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父亲。
六岁时,我的躯体已经长大成年狼的大小,人类的特征凸显出来,犬爷爷严禁我白日出门,虽然野犬伙伴们可以来院子里看我,但习惯了满京城乱窜的我,感到无比拘束。于是我打算加紧修炼,提前化形。
没有妖兽像我一样,连化形都是九死一生,我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只知道撕裂皮肉、扭断筋骨一般的剧痛之后,我在迷蒙中看见了他。
他在哭。
我像人类一样平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一滴湿润从他拖长的眼尾滑下来,我呆呆地看着,张开嘴,却只会发出“呜呜”的叫声,这时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已成人身,而那五官样貌,简直与他如出一辙。
他迟疑地伸出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之后,我开始读书了。
我要读很多人类的书卷,同样妖兽的修习也不曾落下,我忙碌起来,也渐渐不再跟野犬们一起玩耍。好像有只手在推着我赶快向前,疯狂地汲取人类的知识,快一点迈向他,接近他。
像是忘记自己是雪域妖狼的后代,天生应是雪原的霸主,驰骋在旷野或穿梭于山林,而一心想着,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爹爹又是京城的大官,那京城就是我的家吧,我不在这儿,又能去哪呢?
读书很有意思,爹爹也经常读书,自从我念书以来,爹爹就总是过来看我了,我习字,他就在一旁翻阅公文,有时闲下来,也看些诗词。
这不同于我和野犬们疯闹时的快乐,却也是另一种满足。
所以我不怕他严格,只怕他失望。
学得多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什么官,又遭受着世人怎样的冷眼与非议;也渐渐明白我自己,我是怎样的生灵。
我随父亲,不能生育后代,可我并不为此而难受,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我的恩赐了。
以我的身世,也许早该被溺死在母亲手中,或是被父亲当做妖孽烧个干净,可他一直庇护着我,让我有个安身之所,为我的命数殚精竭虑。
人类可能不曾意识到,他们的文明是一种饱含希望的文明。
我对他们抱有一种疏离的热爱,喜欢观察,但不想靠近,那种游离于世外的异样感愈加强烈,我开始想要扎根。
父亲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问起我未来想去何处,想做什么,话里话外都是让我远离京城。
我不能。内心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谁在说话,但这确实也是我的所思所想。
正巧让父亲的政敌如了我的愿,当父亲神色挣扎地问我,能不能进宫,我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一瞬间,父亲好像忽然就苍老了许多。
但我坚持,我要背负他所背负,体悟他的境地,也是走我自己的路。
人世间的男子大都鄙视厌恶宦官,可我倒觉得,这好像就是为我准备的身份,非男人非女人,此身即为世间不容之恶,可又确实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成为王朝运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一种认同,最适合我的认同。
入内廷为宦后,我确实是吃了些苦头的。
因为身手利索,能文能武,一开始我就被父亲安到了御马监。本以为安心做事就不会出错,谁知还是被阴谋诡计耍了多次,身上也吃了不少挂落。
皇宫里龙气庇佑,我其实并不好受,每当跪拜时,浓重的威压压得我近乎要瘫倒在地上。
天子由此认为我畏畏缩缩难当大任,叱我没有父亲之风,即使后来调去司礼监,也坐了很久的冷板凳。
宫里最让我头疼的就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暗处未知的敌人。
我不知,父亲每日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冲着他来的小人,和那些随时可能牺牲他的贵人,究竟怎样做到如此从容自若。
而我作为他的干儿子,受到优待的同时,也伴随着嫉妒与冷嘲热讽,人人都想看我出丑,想将我拉下去。
“干儿子又怎样?还不是进宫里来了?”
我一开始,会为他们感到悲哀,轻贱别人的同时还要把自己也连带进去,总是把自己摆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连耀武扬威时也丝毫未敢僭越。
可后来,我不得不说,皇宫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驯兽场,礼教的规训在我身上越来越重,我逐渐理解,奴婢就是奴婢,他们是无法在这种世俗禁锢下超越自己的,而我,终于放下了旁观者的清高,一股脑地陷入自怨自艾的漩涡之中。
这时,那些心思玲珑敏感的宦官们又很快发现了我的转变,对我关照起来,人性中善的一面才向我展露出来,真心道歉者也不在少数。
我惊讶于此,看看父亲,却又了然了。每个宦官当然都是不同的个人,有自己的个性和不同的际遇,但他们身上总有一种矛盾而特殊的混合气质,那是挨过一刀的身体、共同的皇宫生活、伦理的教化带给他们的记号。
如今,它也终于出现在我的身上。
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学会了收敛锋芒,明白何时该露出爪牙,什么手段才能兵不血刃,我同样学会了敬畏,敬畏皇权这种无形的天道庇佑之势,即便天子是个平庸的人,我也丝毫不敢怠慢。
我开始在意自己的势力,重视培养为我所用的亲信,这是在宫中行走必须具备的,宦官们处在一张张权力织成的大网中,随便扯出一根,都会牵连无数,如今,我就深处其中,被各方势力拴上了丝线,动弹不得。
这便是我要的认同么?
每到夜里望着月亮,我也会怀疑自己是否走远了,可马上我就会打消这念头,于我而言,这是使命一样的轨迹,我沿着父亲的脚步走着,这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的事情。
但慢慢的,心中的郁结之气越积越盛了。尤其接触东厂事务之后,真正见识了人间至恶。
经我手的案卷,大多是朝廷官员的秘闻,他们双手沾满鲜血,却是撑起整个王朝的所谓栋梁,我大感荒唐,即使入宫多年,我也从未害死过无辜者,跟他们相比,我竟是大圣人了。
当然,东厂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我无意间窥得父亲早年处理过的案宗,许多都是重刑之下的认罪之言,漏洞百出,草草结案。
也是奇怪,我明明是父亲教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半分没学到他的杀伐果断,反而对他的做法失望至极。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个躯壳,父亲有命,我不敢不从,即使不认同父亲的狠厉作风,但我深知东厂不是我能胡闹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故而,我的神经愈加紧绷,精神愈发压抑,常沾血光,背上业障,也导致我修为久久不进,甚至月圆之时浑身作痛,连人身也维持不得。
父亲不是什么好人,我当然知道。那我呢?连这我也该学么?我问我心底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我。
母亲……
我不甘地闭上双眼。
……也许这就是怪物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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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的契机,是和她的相遇。
作为人的那一半,早就扎根在这京城,可妖的那一半,却孑然一身,如若浮萍,只有夜晚才会出现。
早在得知我入宫的决定后,犬爷爷就不告而别,不知他是对我失望,还是任务已经完成,总之,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我身边没有一只妖兽了。
京城本就不是妖兽的藏身之处,定居此处的妖兽少之又少,但有一对狸猫姐妹是鼎鼎大名的,我有所耳闻,却一直未有见面之缘。
但恰逢那日中元节,父亲又把自己关起来,在母亲的墓碑前举杯独酌,我祭拜过母亲后就把时间留给他们,自己跑到街上。
河边,不少百姓在放河灯,灯火星星点点,摇晃着漂向远方,将生者的思念带给过世之人。
我心念微动,也起了放盏河灯的念头,不由在岸上驻足,忽见不远处一位船家正费力地调转船头,要回岸边来,我有些好奇,这分明是刚开船的样子,怎么又回来了?
定睛一看,船头上扒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狸奴,幽绿幽绿的招子在夜里泛着光,不安地叫着,左顾右盼,时而探头看看船下的河水,一会又被水流吓得缩成一团。
咦?这小家伙好像在说……
「快放我上岸哇嘤嘤嘤……我再也不乱跑了嘛……姐姐…呜哇……」
噗。
虽然惨兮兮的,但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看来,她便是那位猫妖妹妹吧。
“欸,船家,您这是怎么了?不是要回家了吗?”岸上也有人注意到,便问了声。
船家划着浆渐渐靠岸,看着小狸猫急得抓他裤腿,一边眨着大眼睛眼巴巴望着他,一边喵喵叫个不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扭头冲着岸上人回道:“这小东西藏在老夫船里偷吃鱼,不知道我这就要回家去,我本是没发现的,结果船一动,它倒是慌了,跑出来闹着下船!嘿!小家伙,你这白吃白坐的,倒是挺滋润!”
岸上的人们听了,皆是咧嘴笑了起来,只有我听到那猫儿气急败坏地喊着,
「我付钱了的!就在船舱里嘛,哼,愚蠢的家伙!哎呦……」
还正叫着,突然被船家提起了后颈皮,整只猫被提溜起来,僵着小身子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看见下面便是河水,更是微微扑棱起爪子,惊恐得耳朵都折了下去。
“劳驾,接一下这小馋猫儿!”船家站在船头,扬手就要把她向岸上扔去。
我不禁皱起眉头,心里一紧,头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行动,伸手牢牢捞住了她的小身子。
那毛绒绒的一团挨在我胸口处的那一刻,我有些怔愣,手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更是令我丝毫不敢动弹。
我……我抱着一位妖兽小姐么。
这么想着,我好像突然难为情起来,这实在是过于冒犯了!
直到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发出阵阵调侃的嘘声,说着什么“小公子身手不赖”“这狸奴与你有缘呐”“不如带回家养吧”“省得再出来偷吃”……
说到此处,大家又纷纷笑了起来,我也有些被他们感染,向他们回以一个微笑,随后低头看向怀里惹人怜爱的狸奴姑娘,心跳不知为何剧烈起来。
是啊,我非人非妖,却也是半人半妖,可除了犬爷爷,竟然从未接触过别的妖兽,没有妖兽朋友,这是否太不应该?
妖兽是怎样在人类城镇中生活的?他们是否也会遇到我经历的困扰?他们对人类又抱有怎样的态度?
我想到了许多从前未曾在意的问题,且愈发觉得,我也应该和妖兽们建立联系,就比如说,这位灵动可人的狸猫姑娘。
我一时冲动,顺着心思脱口而出:“那要看看她愿不愿了?”
之后没忍住轻轻挠了挠她的背毛。
太……
我不禁舔了下唇,克制住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突然想变回原形将她浑身上下舔一个遍,用自己的尾巴把她圈起来,或是让她骑在自己肩背上晒太阳……之类的。
实在是失礼。
她好似还在惊吓之中,小脑袋窝在我臂弯中不敢抬头,也没注意到我在说什么,我有些失望,却也松了口气,毕竟那话说得太轻浮了,简直不像我自己。
“咪呜……”她糯糯地叫了一声,是在道谢,随后我就觉得怀里一轻,她像风一样轻盈一跃,轻易地逃走了。
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怔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失落地收紧空落的手掌。
……萍水相逢罢了。
我买了一盏玉白的河灯,小心地推进河中,望着游动的波光,有些怔忡。
母亲,我可以有自己的渴求么?
我可以追求自己的心中之道么?
我也可以靠近那些温暖美好的存在么?
夜风忽起,觉得颈间微痒,我抬手摸了摸,捏在手中一看,是狸猫姑娘的一小撮绒毛,鬼使神差的,我放在鼻尖嗅了嗅。
嗯……排除淡淡的鱼腥气,剩下的,那股好像阳光一样夹杂着奶香的气息,一下子就令人放松了神经。
我将绒毛缝进了香囊里,也许在人类看来,我这行为堪称龌龊,但奇怪的是,好像自从遇到她后,我就觉醒了一种“兽类的思维”,下意识的把妖兽的事情归在兽的思维中,人间的礼法教诲则暂时屈居于后,故而虽然不妥,我还是这样做了,只当是一种纪念,一种提醒,或是令我安神的宝贝。
虽然只是短暂的惊鸿一瞥,但与她的相遇却让我触动不已。
她是妖兽前辈,早就可化人形,却仍保持兽形穿梭在市井中,无拘无束,偶尔遇到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难处,也能在人类的帮助下化解……忽然想起儿时懵懂无知的自己。
我是雪域妖狼的后代,也继承了母亲的狼形与皮毛,却不断向人的一面趋近,忘记原来我天性中就有兽的一面。
也许,不平则鸣,并非坏事,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应该迈出一步。
这样想着,我于东厂事务上便比以往更勤勉了几分,也渐渐敢于对父亲的主张表示不认同,每当我遇事迟疑时,摸一摸腰间的香囊,就会重新坚定起来。
随着离成年的岁数越来越近,我与父亲的关系也愈加僵化,父亲脾性烈,每每见我都要大动肝火,有时抄起砚台就砸过来,真是和万岁学了个十成十。
我知道,他一直在为我的成年礼操心劳力,因而我也未曾当面忤逆、对他出言无状过。不过看他那憋火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他身子骨不好,我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对症的方子,他也不爱用。
但我不能向他服软,他是那种对方退一步,自己就进十步的人,一但示弱,我就再无反抗的可能。
如今,终于到了命劫之年,其实我并未想强求什么,对我而言,二十年其实足够漫长,我已经送走了不少当年的野犬伙伴,阿青和阿玄都是他们的孩子,也已经在东厂多年了。我希望,父亲也不必这般强求,他早已两鬓斑白,到了养老的年纪,对权势的执着并非为了满足自己,而只是因为要庇护我,却半点没发觉,自己已近偏执到近乎疯魔了。
强留不住,当年的母亲亦是如此。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到东厂上值,处理好手上的案子,偶尔休沐时在京城四处逛逛,再多沾沾凡世的烟火气。
我几乎是,把这一年当成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又来到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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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本还在东厂直房里查阅案卷,忽然听得阿青它们吠叫不止,我也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一时没想起是什么,但还是放下手中事务,提灯去屋外查看。
刚到后院围墙处,就见一个黑影从墙头探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前挪动着。
我定神望去,看清那小小的身影后,不禁瞪大了眼睛。
竟是狸猫姑娘……她后腿上插着一支箭羽,拖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摇摇欲坠,原本幽亮的眸子此时也黯淡无光了,下一刻,她闭上了双目,失足跌落。
回过神时,我已丢掉灯笼,扑上前将她接住,不同于上次的触感,她的身子很凉,毛发湿冷粘腻,我的手颤抖起来,那支箭好像也刺在了我心上。
随即察觉到不远处树冠上微弱的动静,我抬头凝神锁定了那黑影,忍不住动用了妖力,那人闷哼一声逃远了。他已重伤,我不着急抓人,紧要的是救怀里小家伙。
她伤得不轻,我又打听过,她姐姐早就不在京里,我不放心她自己养伤,她需要照顾。这个念头一浮现,我心头就生出一种难耐的痒意。
于是我藏在不可言的私心,把她留在了这血污沉积的东厂衙门。
打从她一睁眼,用那双透亮的翠玉招子谨慎而好奇地看向我时,我就明白自己没办法只将她当成一只普通的猫儿,无所顾忌的与她亲近。
故此,我虽没点明她的妖兽身份,却喜欢与她说话,尽量尊重她的意思,也很少会过分的亲昵。最开始她养伤的日子,我甚至是拿出伺候主子的谨慎小心来照顾她的,偷偷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妖力输送给她,想她尽快好起来。
之后天凉了,东厂住不下去,我又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外宅。我抱着她迈过门槛的那一刻,忽然就涌上一种酸涩而满足的感觉。
这是我与父亲赌气时,用自己的积蓄购置的一座小院,已经住了很多年,也不曾雇佣奴仆,凡事皆是我亲力亲为,毕竟我真身为妖异,怕被发觉与常人不同之处。可现在,只是多了一只小小的生灵,却好像真的成了值得记挂的归处一般。
她第一次钻进我被窝里睡觉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不妥,但马上就想到,是不是我为她专门准备的小窝不够暖和,或者其实,她并不是像真的猫儿一样习惯睡在窝里的。如此,她愿在这儿便在这儿吧。我倒还……对她的主动亲近甚是欣喜。
即便是再小的身躯,这窝在自己心口处温热的一团,也是位心思通透的妖兽小姐。她知晓东厂是什么地界,也打听到我是什么身份,尽管成日上蹿下跳当真是猫儿的习性,却是随时留意着周遭的环境,似乎准备一到时机就马上逃走。
而我,我是个孤独了太久的妖异,太想抓住这鲜活的生灵留下来,若无法驯化她,那便求她驯化我吧。
夜色下,人类的骨骼渐渐变了形状,伸出手掌,灰黑的毛发,锋利的指爪,我无声地变回了那个不被认同的自己,将她小心翼翼地裹进了胸膛,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头顶。她小巧的耳朵不耐烦地动了动,扫得我发痒,自己身后垂在床外的尾巴难耐地摇动起来,嗅着她的气味,我费了很大劲,咬紧了牙关,才将舔舐的冲动克制住。
多么希望能有一天,我不必在她面前躲躲藏藏,将所有真实的感受坦诚地倾诉于她。但我想,那一天,可能就是我历劫之时吧。
第二日醒来,她一身斑纹毛毛炸的不像样子,那困惑茫然的神情,令我偷偷忍笑了许久,又有些心虚地替她梳顺了。
令我意外的是,她肯让我帮她洗澡。
我待她与普通人类养狸奴的不同已经很是明显了,聪慧如她,应当早已发觉我的异状,却不曾说破。在这种情况下帮她洗澡,我又怎能做到坦然呢?
不过看她乖觉的站在水盆中的样子,我也渐渐放松下来,毕竟妖兽不像人类这般守礼法大防,跟猫妖小姐讲避嫌,我怕是着相了。
夜晚,她在屋顶上吸收月华,我来到她身侧,她问我可有什么心愿,我说,希望她多陪陪我。
可我何尝不想将她永远留住。只是劫难就在眼前,我没有半分把握去许诺她什么,我只能多为她做些事情。
当查清害她的人竟然是父亲,我真当是出离了愤怒。而更让我难过的是,父亲所谋之事,最终也是为了应对我的劫难。
平心而论,就算我活下去,与这世间又有何益?我本就是不该存在之人。父亲的执念,反倒成了我的枷锁。我何德何能,要陪上猫妖小姐的性命来救?要那么多妖兽同类为之奔走?
我不敢告诉她半个字的真相,她肯信任我,不就是因为这所谓救命之恩吗?她若知晓了,指不定如何恨我啊。而我,更是在唾弃自己。
所以,我想也到时候了,到她该离开的时候了。与父亲的争吵,我没有特意避开她,让她得知了一切。
我逼她离开,却是心中绞痛。
毫无疑问,我喜爱她,那是一种掺杂着各种情绪和意义的喜爱。
我喜欢她的兽形,漂亮的斑纹,灵动的身姿,纯净的眼眸;喜欢她的性子,有些迟钝,又有些聪慧,爱耍小脾气,口不对心,又不擅长拒绝,那样可爱;也喜欢与她相处,喜欢她窝在我膝头陪我办公,喜欢听她用兽语喵喵地大声腹诽我,还以为我听不懂,后来,喜欢将她揽进自己灰黑的毛发里,凑在一起入眠,喜欢陪她坐在屋顶晒月亮,听她讲她姐姐的故事。
她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安心,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雀跃和一些无伤大雅的烦恼。
我分不清我待她是友人,是同伴或是别的什么,但她在我心中远要胜过我自己的性命。所以让她回到她姐姐那里,不再掺和我这趟浑水,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我自己的命数,原本,生死而言对我并无所谓,可父亲的一番谋划已然把我推到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事到如今,一计不通他也还有后招,总之他不会停手。
小狸奴走后,我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倒也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其实,除去对猫妖姐妹的算计,对付国师的谋划倒还算是一件良心事,在腐朽生命的晚年,他用这一颗拳拳之心,为他的儿子,为失去的爱人,为天下的妖兽甚至一朝的社稷而谋划有益之事,我若是要阻止,却有违我所奉之道了。
我不曾以为自己是不幸的,也许我确实命途多舛,但其实也并未受过什么世间疾苦,并未沦落到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相反,我有一位权倾朝野的父亲,自己也处在能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位置上。我常常带着感恩之情去看着凡世,为自己犯下的罪责诚心忏悔,也违逆过父亲贯彻自己心中的善。
而就这一次,成全我的父亲,也成全我自己吧。
我想活下去。
再看着她,护着她,即使无法再靠近。
时间辗转,到了中秋那夜,等待我的是一场漫长的成年礼。
那是从筋脉骨骼深处传来的剧痛,我赤红着眼,口中控制不住地分泌着涎水,望着墙上自己狰狞的影子,难过地想要嚎叫,我果然还是难以正视如此丑陋怪异的自己,疼痛碾压着我的神经,我好像渐渐失去了理智。
当回过神时,一具毫无遮掩的女子身躯贴近了我的毛发与皮肉。
啊,啊啊……是她!
意识到我方才做了什么危险的恶举,当即是一阵后怕,若不是她在场,我真要给自己几个耳光,
她怎么会回来,而且还这般、这般不避讳地以人身接近。
我退了好几步,不敢睁眼。但那柔软温热的触感仍然没有消失。
她说:“不要再拒绝我!”
原来,她没有厌弃我,还愿意过来帮我。
霎时间,巨大的喜悦席卷而来,我丢盔弃甲,不敢也不愿再反驳推拒。
我明白,她这次来帮我定是经过她姐姐的同意,断然不会令她自己陷入危险,如此,让我更看见了几分希望,与她一同相处的过往种种,全都化作了未来的畅想。
即便再难,她就站在我身侧,我怎能放弃啊。
得知她前去拖延皇宫派来的传旨太监,我不免有几分心神不稳,她那样小小一只,又被龙气削弱,此刻却要挡在我的身前护我,我可不能让她失望。
终于,我战胜了月华,锤炼出更加坚实的爪牙与四肢,更加充沛强大的妖力,但于我而言,这并不重要,我快速化回人身,整好衣装,又将自己套在人世礼教的壳子中,重新装扮成“曹公公”,去接我的狸奴姑娘。
与她短暂的相拥之后,我踏上了入宫的马车。我知此行凶险,但亦信心十足。
父亲不会让我死,我也不会放弃自己。更重要的是,她还在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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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时,榻前趴着一位熟睡的姑娘。娥眉弯弯,眼睫纤长,瓷白而莹润的小脸带着些可爱的婴儿肥,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不知呓语了什么。
呆愣地看了一会儿,我只觉得热度直往脸上窜,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一直同吃同睡,抱在怀里的狸奴姑娘。
啊……我就说,还是应当避嫌才对的。
正想着,她睁开眼睛,有些迷糊地揉了揉,见我已然半坐起身来,惊喜又有些娇嗔地说道:
“唔~曹公公!你可算醒了啊!”
那嗓音,当真是猫儿一样招人。让我心头异样,更是不自在了。
好久,我支支吾吾“嗯”了一声,把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才说出口:
“猫儿,我在你面前已经毫无隐瞒,我的原身便是那副样子,那晚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还伤了你,之前赶你走的话,也皆非我本意,我,我都向你道歉……对不住。”
我在她不解的眼神中,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如今,我们,我们还算是朋友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就见她的脸色一僵,逐渐难看起来。
我那一颗心徒然如坠冰窟,只觉得唇齿间尽是苦涩,我不太明白,她肯回来帮我,不顾一切地抱住我,这难道不是原谅我的表现吗?我们,不能回到从前那样亲密相处吗?
我垂下眼帘,手上也松了力道,不敢再看她的神情,也许是疏离的,冰冷的,厌恶的……哪一样都是我无法承受的。
忽然,一阵馨香凑了过来,我惊异地抬头,见她一膝支在我身侧,身子贴近我胸膛,一脸气愤地冲着我伸出手——捏住我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扯了起来。
我瞪大眼睛,不知她这算是哪门子的惩罚。
“大笨狼曹公公!我等了这么久,你就让我听这句吗?!”
什么?莫非是我这道歉太过轻飘,难平她心中之怒?看着她泛红的脸颊,我好像渐渐回过味来,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就试探着问:
“……那你,你想听什么?我,我都答应。”
“唔,那你快问问我——”狸奴姑娘不再捏我脸颊,改为双手捧着我的脸,她靠我很近,呼吸也有些急促,又圆又亮的猫眼灼灼地盯着我。
“你愿意做我的伴侣吗?”
我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
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歪了歪头,无声催促我,我就像被蛊惑了似的,好半天才喃喃地重复下来。
“……你,愿意做,我的伴侣……?”
见我终于肯说,她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非常夸张的。
“昂昂,我愿意的呀~我好想和曹公公在一起呐!”
她俯下身来,搂住我的脖子,贴在我的胸膛上,胸腔里疯狂震动的心脏像是想要冲破皮肉与她交合在一起。
我怔忡着,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揽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狸奴姑娘,答应了成为我的伴侣。
拜别过父亲、母亲和狸猫姐姐后,我随着她的心意,一起离开了京城。
这一切决定得很快,马车驶出城门,我抱着猫身的她掀开车帘,回首望向高大的城墙,一时间五味杂陈。
那夜殿上种种我不愿再提,但总之,虽然受了些伤,那国师当场伏诛,而我也成功以救驾之名假死脱身,如今确实不适合再留在京城了,而父亲仍是东厂督主,注定在皇城中浮沉一生,毫无退路。
我到底是与他不同。
“猫儿,咱去何处安家?”我习惯性地挠了挠她的颈毛,随后又觉得有些羞赧,觉得自己轻挑了。
“都好呀,我们隔几年换一处,把全天下都住一遍怎么样?”
我忍俊不禁,点头称好。
“公公……你要不要回你的故乡看看呢?”她扬起脑袋小心翼翼的问。
我一愣。她说的是,母亲的故乡吧。
北境雪原。
这里终年积雪覆盖,人迹罕至,连鸟兽都稀少,但,雪域白狼的族群却常年聚居在这里,成为这片广袤天地中的王者之师。
我裹着厚厚的大氅,将猫儿揣在怀里,坐在山崖高处俯视,围观了一场属于野狼的猎宴,它们并非妖兽,只是普通的白狼,但我看着他们,仍能感到血脉中的战栗。
“这里没有人,你变回去吧。”她忽然说。
果然是她懂我。
人类整齐的牙齿变为尖利的狼牙,我站起身来,立在白雪皑皑的山崖之巅,她不安分地窜出胸口的衣料,爬到我的肩上,我反手摸了摸她的背,在她无声地支持下,顺着天性仰头高声嚎叫。
“嗷呜————”
霎时间,山崖之下的白狼锁定了我的位置,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仰头呼应起来,狼嚎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雪原之间,惊出一队飞鸟振翅。
我听见,他们在传信说:
是妖狼的儿子回来了
他终于回到雪原来了
为他准备食物
为他举行盛会
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
我怎地,突然就湿了眼眶。
我和猫儿一起参加了这场盛会。
我本来担心他们会排斥猫儿,结果当知晓她是我的伴侣,狼群们高兴地为我欢呼,母狼用湿热的鼻头蹭猫儿的身子,友善极了,猫儿倒也不怕它们,只是有些烦恼这样的热情。
狼群们并不会在意我与他们身形不同,狼王和公狼们与我嬉戏打闹,在雪地里打滚赛跑,热闹又自在。
我们在族群里待了两天,便向狼群们告别,离开了这苍茫无垢之地。她问我为何不留下来,我心头有些涩意,说,这倒底是它们的家,是母亲的故乡。
且这里也并不适合猫儿生活。
后来,我们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山谷定居,这里草木葱郁,灵气充沛,很适合妖兽修身养性。
我很喜欢这里,喜欢猫儿在这里舒适惬意的样子。
我想,就这样安定下来也不错,等她住腻了,再换地方就是了。
虽说我们成了伴侣,但我与她相处,与人类夫妻之间倒是大不一样。
有时候我很怀疑,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伴侣,伴侣之间又应该做什么。
可我哪好开口去问呢?我本身就……没有生育之能,也给不了正常男子那般的床榻之欢。而且,猫儿也似乎更以喜欢兽形自处,怕是对人形的男女之事也……并不热衷吧。我用各种借口安慰着自己。
不过,这年春天,猫儿好像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不知怎的,她喜欢上时不时变成人身逗我,还总是不爱幻化出衣裳!尤其是在睡觉时,我习惯了变做狼身把她揽在怀里,谁知一睡醒,猫儿就变成了娇软女子,让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虽然难为情,但我仔细考虑过,若是猫儿真当开了窍,想要找人纾解,我倒也不是不能……只看她愿不愿了。
我满脸通红,别过脸去,至今不敢直视她大方展示的身子。
可烦恼的是,她好像,对我的兽形更感兴趣些。
为什么?可能猫儿的审美是妖兽的审美?
在我看来狰狞丑陋的身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化作人形之后,她总喜欢挠我下颚上的毛毛,戳我的鼻头,甚至伸进我嘴里碰我牙齿,揪住我身后摇动的尾巴,我僵硬着不敢动,生怕伤了她。
即便保持着人形,她也喜欢趴在我的胸口,她的重量当然不会对我造成什么负担,可那姿势,我一低头,嫩白的肌肤与我粗糙的灰黑毛发对比鲜明,不禁再次吞咽了下,好丢人……难以置信,开窍了的猫儿怎的这样恶劣,这般令我招架不住。
她已经这样无法无天了,我是否可以,对她放肆?
虽说如此,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我暂且没有那个勇气放开自己。
可,好像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了似的,一次月圆之夜,月色是那样的亮啊,洒进小木屋的窗子,看着抱着我的吻部不松手,说什么都不肯老实睡觉的小猫儿,我忽然就失控了,终于,终于把很久以前就想对她做的事情,真正实现了。
我的小狸奴喵喵地哭叫着,甜极了。
嗯,她是要陪我终老的伴侣呀,予她欢愉,也是我之责呢。我埋在她胸口,安心睡去。
脸上好像也划过一道温热的泪。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啊,小狸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