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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稻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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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原不叫辛夷。
流落到稻香村时他才不过是四五岁的幼童,性命垂危又伤了脑子,别说家住何处,就连姓甚名谁都记不得。
这名儿是由收养他的陈商大夫给取的。
没有姓,只有名,叫辛夷。
辛夷原觉得这名字文绉绉的,透着一股子药渣子味儿。
直到他年岁见长,看过一些浅显的医书,认得一些草药后,只觉得陈商大夫真不讲究的。
辛夷乃是玉兰花的别称。
哪有给男孩儿取名叫玉兰花的!
他现在虽才十三,但已经是堂堂五尺男儿!身高在同龄人中更是鹤立鸡群。给他取名叫玉兰花儿!这不是拿他寻开心嘛!
难怪那个万花来的叫紫晴的大姐姐第一次听到他名字时,便笑得上下不接下气,差点厥过去!
自从知晓了名字的寓意后,每次别人喊他他心里都别扭的很,偏紫晴每次看见他都拿这名儿取乐。
“辛夷!真巧啊!这都能遇上你!快过来帮我背一下草药篓子!”
“辛夷!你怎得这幅嘴脸?”
“嘿,你还不理我啦?”
“玉兰花儿!”
辛夷哭丧着脸将凝血草装入竹篓里,他以前可喜欢这姐姐了!
紫晴是从万花谷出来历练的正意弟子,医术高明,游历至稻香村时恰逢山匪袭扰,索性留下来一起抵抗山匪,现如今帮着村里的陈商大夫一起照顾村里受伤的人。
辛夷对紫晴心怀敬佩,她是名悬壶济世的医者。
将可用的药材收拾好,辛夷背上小药草篓子,两人相伴下山,刚进村口,便被迎面而来的妇人拦住。
“紫晴姑娘,夷哥儿,你见着我家毛毛和小荷了吗?”
面有愠色的阮氏拉住辛夷二人问道。
辛夷见是村里相识的阮婶子便回道:“阮婶,我今天都没见过小荷?”
“这死丫头片子是跑哪儿去了!我只和你叔去了趟梯田那儿!她便跑出去疯玩,这都到饭点了也不晓得回家!”
阮氏简直火冒三丈。
“这不是急死个人嘛!这两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整日跟着那个小疯子满山乱跑,不到天黑不着家!你看小月,多乖多文静,小小年纪便能帮着陈大夫问诊看病了!我也不求他两能有多懂事!能离那小疯子远些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说老和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人厮混能有个什么好!”
辛夷仿佛被针刺一般瑟缩了一下。
阮氏噼里啪啦的将心中的话吐了个干净,说完一回味才觉得不妥,有些不自在的补了一句:“当然,夷哥儿自然是个好的。”
辛夷他不是在稻香村出生的孩子,他是从河里漂来的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
村长刘洋曾和他说过,当年那日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他去查看村里的水车,看见他浮在水里,头埋在水下,小小的身子如同浮萍一般浮浮沉沉。
刘洋以为他死了,怜惜他那般小,不愿他做孤魂野鬼,废老大劲捞上来后。‘死尸’竟猛呼出了一口气活过来了,险些把老头子给吓死。
刘洋觉着辛夷这小子和自己是有些缘法的,不说就这么凑巧漂到了稻香村地界,也不说那日自己鬼使神差般突然往水车房跑,单论这小娃娃淹了这么久捞上来竟然还能活过来,这是天意啊!
这娃娃就该在活在稻香村的!
大唐佛法盛行,世人皆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刘洋救了人后,颇有些自得,看这娃娃傻头傻脑的,连家住何处就连姓甚名谁都记不得,只在脖子上系着一块奇奇怪怪的鱼符。索性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把这包子捡回去养了。他家中本就有个捡来的小子叫莫雨,再多一个辛夷也不妨事,不过是多副碗筷的事。
后来村里的大夫陈商来把这小子要过去养,刘洋想着陈商膝下就陈月一个女娃娃,妻子也因为生孩子去了,想领养个男娃也无可厚非。而且这小子看着是个身体结实,福大命大的,不论是当嗣子继承香火还是当入赘的半子养都使得,且陈家也不是穷苦的人家,便安心把辛夷送到了陈家养。
稻香村中有很多慈善人,村里好些人家都收养了孤儿。
捡来的孩子一般都是这样‘分’给村里的人家,这些人家大多是没有孩子,或是只有丫头的。如阮氏,她家也收养了个男娃,叫毛毛。
其实阮氏这人说话虽不经脑,心却是不坏的,当年她夫妻二人成亲多年未有子嗣,便特意收养了毛毛。后来有了小荷,也不曾苛待过毛毛。
不过阮婶子也不是个圣人,虽不曾苛责斥骂毛毛,但也不似从前那般殷切。家里有什么好物先紧着亲生女儿阮荷,然后再考虑毛毛。
阮氏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人分亲疏贵贱,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今日她会情绪失控,说出有娘生没娘养这种浑话,全是因为气的狠了。
这几天香山上的匪徒闹得格外凶,故而她便反复叮嘱阮荷不要乱跑,还让大孩子毛毛看着些妹妹,结果今日她回来,家里连个人影都没了!
这俩孩子真是野的无法无天了!
最让阮氏生气的是家中的两个孩子都同刘洋家的那个莫雨亲厚!每次看见自家孩子和莫雨那小子厮混,阮氏都觉得心里撩火。
在村里的这些孩子里,她最不喜的就是这莫雨!当年浑身鲜血的出现在村口时,她就觉得这孩子不吉利,一看就是个祸害!
还有那种怪病,发病时双眼赤红对人又打又咬的!
你瞧瞧他那眼神!和山里的狼崽子一模一样!
这人是养不熟的!
阮婶子觉得自家孩子就算不是最好的,不似陈月那般文静懂事,但以前也是好孩子啊!一日比一日的野,全赖那‘小疯子’莫雨的撺嗦!
阮氏为自家孩子的不开眼气的直跺脚。
辛夷见阮氏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便低下头,既不反驳也不接话。
辛夷和莫雨幼时一起在刘洋家生活过,且两人都是孤儿,便有那同病相怜之感。即使莫雨有那种怪病,辛夷还是亲近他的,不愿用言语诋辱他。
紫晴觉着有些尴尬,忙接道:“那阮婶子可得快些找着小荷他们,现在村外面不太平,少不得要拘着这些娃娃些,宁可花些心思自己管着,也不可让小荷出去乱跑了!”
“可不是嘛!紫晴姑娘你若是看见毛毛和小荷,可得帮我把他们拎回来!看我不打得他们屁股开花!”阮氏顺坡下了。
紫晴笑着应了。
阮氏又说了几句便往别处寻孩子去了。
“夷哥儿,你这脾性倒是个好的。”紫晴调笑道。
若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若是听到阮婶子的这种话,只会觉得是含沙射影的讽刺自己呢。
“我知道阮婶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今日只是气的狠了,我又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当年要不是村长将我捡回来,现如今我还不知道是如何光景呢。我能有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全仰仗陈大夫和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照顾。我尚未思报恩,若还将这种玩笑话记心里斤斤计较,岂不是狼心狗肺的畜生了。”
辛夷扯了扯背篓,跟上紫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哈哈,夷哥儿果然是个好的。”
紫晴笑着又赞了辛夷一句。
又问道:“对了,她说得小疯子是哪个?”
“你是见过的,就是叫莫雨的那个。”辛夷皱眉,他很不喜别人叫莫雨‘小疯子’。
“莫雨?”
“...啊!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整天凶巴巴一点都不讨喜的小孩子?”
紫晴蹙眉。
“那孩子身上很有些古怪,我瞧着像是中了火毒,但又不像是简单的中毒,只叹我才疏学浅,竟看不透。若是我家师祖在此,必然是能药到病除的。”
“姐姐的师祖?”
“我师祖可是万花谷座上客卿,药圣孙思邈先生!”紫晴很自豪的说道。
辛夷心下诧异。
先前他只知紫晴是万花谷中出来历练的弟子,却没想到紫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药圣孙思邈门下弟子。
日后若是有机缘遇上这位药圣,必要求他给小雨看看。
“噗,看你这向往的样子,你还想拜到我师祖门下不成?我谷内的多位先生可是只收悟性极高的幼童,过了十五不收,你年纪太大了。”
辛夷沉默的摇了摇头,他自知资质还不足以打动那些名门正派的‘先生’们。
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与小雨是同岁,今年才十三。”
“你可莫诓我!”
紫晴看着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少年,露出一副惊吓的表情。
辛夷从小跟着村里的武师刘大海学些拳脚功夫,发育的极好,长得又高又壮,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他同那瘦的皮包骨的莫雨同岁。
“我骗你这个作甚?”
“那我岂不是大你八...不,七岁了!”紫晴瞠目结舌。
辛夷莞尔,便往陈家去了。
“哥!紫晴姐!你们回来啦!”一名唇红齿白的女童看见他俩,欢喜的跑出院子迎上前来。这女童便是陈商的独生女儿陈月,辛夷的妹妹。
“小月儿~”紫晴欢喜得一把将陈月拥入怀中。
辛夷越过正在腻歪的二人,将草药篓子放到墙角阴凉处,洗了手后,又将草药分门别类的摊到苇席上。
然后才对两人说道:“小月,陈叔说他有事,不忙回来,你自己先吃,千万别饿着。”
“好吧。”
陈月心情有些低落,见辛夷说完话便要出门,忙唤住他:“哥,你要出门?你也不吃啦?!”
“路上看见阮婶子在找小荷她们,我去帮着找找。对了,小月你今天见过她们吗?”
“见过啊,今天早上莫雨哥哥,毛毛,小白和小荷来找我玩。我虽然想去玩,可是我还得照顾这么多受伤的伯伯呢,这屋里屋外的离了我怎么行呢?我就没和他们去。”
陈月略带遗憾的说道,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嗯,小月最懂事了!”辛夷笑眯眯的摸了摸陈月的头,毫不吝啬的夸奖道。
“你要去找那群孩子?”紫晴插嘴道。
“对,现如今村外面不太平,我放心不下。”
“那我同你一块去吧,人多办事快。”
紫晴起身。
“那我也要去!”陈月说道。
“没事没事,我去就行了,他们捉迷藏的地方偏僻的很,你初来乍到对村子里的环境不熟,要是走丢就不好了。小月你也别去了,你还要照顾伤员呢。我一个人去便使得。”
紫晴下意识的想说那你要小心那个叫莫雨的小孩,转念间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辛夷和莫雨虽是同岁,但辛夷在同龄人中已属身材高大,且学过好些拳脚功夫,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
再说了,最要小心的不是村外的山匪么,她怎么会突然想提醒辛夷要小心那个小孩呢?
紫晴蹙眉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安。
“那你自个儿小心,早些回来,下午回来给小月搭把手。”
陈月跑到灶上拿了两个包子用荷叶包起来,塞辛夷手中:“哥你拿着这个,路上吃。”
辛夷摸了摸陈月的头,憨笑着接了,便转身离开往村外走去。
“现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啊。”
陈商看着对面山头新建起来的匪寨皱着眉头叹道。
“你说八角寨是为何而来?”陈商转过头,轻飘飘的问了一句。
锦绣长袍配碧玉,三尺宝刀腰间悬。
陈商面上一双丹凤眼,尺把长的美须髯一丝不苟,虽头发花白,但目光炯炯,身姿挺拔,半点没有老人常见的昏聩之态。
“不知。”
在一旁的武师刘大海生硬的回道,自顾自打着龙虎拳。
拳脚生风,气势磅礴,俨然一派高手姿态。
不多时,一套拳法舞完,一旁的徒弟王大石忍不住鼓掌喝彩:“好!师父这套拳打得真不错!”
“看师兄这模样是已经领悟到师父拳中精妙之处了,师兄倒是指点指点师弟师妹们,给我们说说好在何处啊?”
阳宝哥挤兑王大石。
“唔,就是...那个...就是打得好!打得漂亮嘛!”王大石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他在武艺上有些天赋,但于言语上木讷,一时形容不出心中感悟。
陈商斜瞥阳宝一眼,替王大石出头道:“就你小子精明,柿子专挑软的捏,尽欺负老实人。”
阳宝嬉皮笑脸的凑上前。
“咱村子里最精明的人非陈商陈大夫莫属!我阳宝哪排得上号呀!”
陈商抬手就赏了阳宝一指头,阳宝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护着头嘻嘻哈哈的跑远。
阿诛拎着食盒走来,见阳宝又是上蹿下跳的,忙抓住他。
“别顽了!快去喊师父,陈大夫,师兄们过来吃饭。”
阳宝笑着应了,又跑回去传话,不一会一群人便走了过来,净手之后围坐在一块等着开饭。
桌上摆出来的吃食很简单,一桶黄米,一壶茶,两盘炒菜,一盘是白菜,还有盘黄豆,还有碟阿诛自己腌的萝卜。
阿诛布好了碗筷,才发现少了一人。
“辛夷他人呢?到饭点人又跑哪去了?”
“他下山回村了,估摸着时辰现在可能都到家了吧。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小月肯定会给他弄吃的,饿不着他。”
阳宝叼了根腌萝卜,含含糊糊的说道。
阿诛气急:“谁咸吃萝卜淡操心啦!桌上就你一个爱吃咸萝卜!”
王大石迟疑的放下筷子上的腌萝卜。
“对对,这桌上就我一个人吃咸萝卜,那这碟萝卜我就却之不恭啦!”
阳宝眉开眼笑的把盘子拖到自己跟前。
陈商用筷子啪的一声打了阳宝伸出去的贼手。
“食不言寝不语!这般没大没小,成何体统!还不老实些!”
“哦。”阳宝疼得呲牙咧嘴,捂着被抽中的手指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坐好不敢造次。
过了一会,刘大海说道:“阳宝你吃完了下山回村子里一趟,去把毛毛带过来。”
“把毛毛带山上来干什么?在村子里是玩,上山来也是玩,带上山来还得派人去看着他。”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去就去!”
见师父黑了脸,阳宝忙低头答是,三下五除二的把饭扒嘴里,饭菜还没嚼烂便吞下肚中,把碗中的米粒扒拉干净后便起身下山去接毛毛。
剩下的几名弟子也不敢细嚼慢咽,阳宝起身后不久也相继离座。
不多时桌上便只剩刘大海和陈商二人。
“嘿嘿。”陈商怪笑两声,夹起一颗豆子看了看,便抛到嘴中。
“你倒是关心毛毛那孩子。”
“故人之子,多加关照是应该的。”
“你是怕毛毛同那孩子走得太近吧。”陈商又夹起一颗豆子。
“那孩子身上太古怪,不但身有火毒,还有阴阳咒印,毛毛和他一起玩不是件好事。”
“古怪?难不成拥有三阳绝脉的毛毛不古怪吗?”
刘大海脸色登时不太好了,回刺了陈商一句:“呵,我们村子里古怪的孩子何止这一个两个?恐怕你家那小子辛夷才是最古怪的吧?”
陈商瞬间黑了脸,‘啪’的一声把筷子掼桌上,一句话不说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