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风弦渡

90、完结篇：直到世界尽头（下）

　　三年后。大夏皇宫，玄黄殿。

　　一袭太子冕服、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的俊秀青年走进大殿，对那帝位上的男子叩首施礼：“臣弟……参见皇兄！”

　　“雪行？”夏武帝放下正在的批阅奏折，眼神平静深邃，“免礼，平身。”

　　“谢皇兄。”萧雪行恭敬起身，看着这位仪容俊美的皇兄，他不禁在心底唏嘘——帝位上的那位兄长，真的是个人吗？民间那些真龙下凡的传言，虽然荒诞不经，他却也有那么几分将信将疑。

　　这个男人，容颜俊美绝代，这十年来竟丝毫未曾老去。他与皇兄分明差了整整十岁，如今看来，却似同龄人一般。

　　容貌尚在其次，可是只要是个人，又怎能像他一样毫无瑕疵呢？历代君王有的文昌而武疲、有的武盛而残暴，功绩之中也都有劣迹。只有眼前这个人，武威绝世盖压前代，在坐稳天下后又展现绝佳的文治才华，短短三年便恢复了战争创伤，大夏日渐繁盛。

　　他不慕荣利、不好女色、孤清自律。明明担负了身为帝王的所有责任，却又漠然拒绝了人间的一切享受。

　　身为皇帝，他的伟大毋庸置疑。只在一件事上，武帝受到了满朝文武的诟病——

　　追封王妃为后之后，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任凭各豪门送上无数美人，尽皆拒而不受。

　　有大臣苦苦劝谏道：“帝王之家，向来无私事。陛下不近女色，不肯再立妃嫔，试问您龙驭宾天之后，大夏七百年江山何人为继？”

　　武帝只是淡淡地说：“没有子嗣，朕还有皇弟。”

　　让人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现了——第二日，夏武帝便宣布立十三弟萧雪行为储君，入主东宫、参政监国。

　　此后三年，仍有人不断游说皇帝，甚至包括了萧雪行本人。但一旦触及这个话题，向来不吝纳谏的武帝就会陷入漫长的沉默，许久后孤身拂袖而去。

　　——那颗帝王的心，永远静止在了三年前的大雪中。

　　皇兄啊……如神一样全知全能的你，是否早就料到了这样悲凉的结局？

　　“坐。”武帝吩咐。

　　“是，臣弟惶恐。”萧雪行依言坐在他对面。

　　方才皇兄已召见过数位大臣，皆是功勋卓著、又素有贤名的重臣，接着就急召他入宫，这让萧雪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日前代天巡狩归来，各地情况如何？”

　　“回皇兄，各州秩序已经大为好转，连年战祸之创基本痊愈。”萧雪行神采飞扬起来，眼里也多了些笑意：“多亏了皇兄治国有方，原十六国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人口开始回升，商肆日益繁华，仅江南四国，一日便有商税万金……”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大有少年人指点江山的万丈豪情。而年轻俊美的帝王默默地听着，眸子幽深如海。

　　“……大夏基本如此。哦，还有塞北金帐国，也安分承认了我皇族大宗主的地位，蒙夏商民之间，多有茶马交易……”萧雪行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住了口。

　　十年之前，他就在那片辽阔的草原遇见了他的王妃。

　　他说定鼎天下后会封她为后，他也的确做到了。只可惜……名为朵娜依玛·阿龙图的塞北公主，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没关系，”武帝却只是淡淡地颔首，道：“你继续吧。”

　　“皇兄……”

　　“不必说了，”他凝视着弟弟的眼睛，一字字说得分外清晰：“朕以为……你该懂得的。”

　　“是，”在那样威严而疲倦的注视下，萧雪行最终一句劝慰也说不出口，“……臣弟明白。”

　　十多年前他还只有八九岁，第一次见到那如塞外雪莲般的女子时，就觉得他们说不出的相称。他曾以为皇兄对她不过是责任，却不解以他冷漠孤清的性子，何以能够与一个女人十年肌肤相亲。

　　那十年的辛酸苦涩里，曾有人与你相濡以沫、风雨同舟。一路走来，他们之间不容任何人插手的默契，他都一一看在了眼中。

　　只是从未料到，他用情如此之深。

　　“自古帝路孤绝，但朕已经替你孤独过了。”萧雪凝看着年少的皇弟，忽然极淡地笑了，“所以……你不必无情，也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皇兄？”萧雪行不解。

　　“罢了，退下吧。”帝君垂下眼帘，说出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时间，快到了。”

　　萧雪行离开玄黄殿时，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玄铁的殿门缓缓闭阖，白色常服的俊美青年盘膝而坐，双睫垂阖，如神风姿冠绝当代。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兄长。

　　泰元三年，帝召六重臣、太子一一面见，后屏退左右，独上离天阁，解剑而崩。帝遗容严整，无伤无病，唯发色一夕尽白，倾泄如瀑。

　　服孝后太子继位，是为夏恒帝。百官议计先帝谥号，文官皆谓‘文光’，武官则曰‘武昭’，相持不下，乃询恒帝。

　　恒帝默然良久，长叹曰：“先帝文成武德，二者皆以偏概全。朕虽不才，还略知皇兄心意，定号‘风颜’为上。”百官皆以此号柔婉，奈何帝一意孤行，是以有“风颜皇帝”之名传世。

　　——《大夏史注·武帝本纪》

　　归墟之海。一叶浮槎飘在镜面般透明的海水上，黑衣的少女躺在上面，随在水波随意漂流。

　　这里是人间的边缘，世界的尽头。传说之中，穿越不可捉摸的忘川河，就能进入六界中最神秘的亡者世界——冥界。

　　她低声吟唱，歌声清澈哀婉——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问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你这次来得很早。”忽然有一条河流的虚影在空中奔涌，奇异的、另一个世界的水声传到耳边，音色有种虚无透明的美。

　　“当然咯，泷镜言亲自送我过来的，害我多等了你半天。”月离雪漫不经心地说。

　　“很多年没回妖界了吧？我以为你会沿途看看。”面容如十二三岁女孩的汐墨说道，在冥界的力量范围内，她都可以化为人形。

　　“没什么好看的，”月离雪笑笑，“看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吧。”

　　一叶星槎浮在她面前，汐墨点点头：“那好，随我去冥界。‘那个人’……让冥王传话给你。”

　　“是是是。”月离雪不满地抱怨，“我说，就算是老板也要尊重一下我们底层员工吧？本尊鞍前马后地跑腿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一具法身都要压榨……”

　　虽然嘴里各种吐槽，她还是一跃上了星槎，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躺下。汐墨摇着船桨，缓缓将身为生者的少女渡向彼世。

　　“喂，你说萧雪凝那家伙……现在转世几次了啊？”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汐墨问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下于五次了。”汐墨漠无表情地道。

　　“你这家伙……虽然有时候觉得你长得有点像破军，不过这无趣的性格果然还是更像敖篁之啊。”月离雪坏心眼地嘲笑，“难道不觉得这日子很闷吗？调侃一下大人物的八卦也算有意思一点。”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安危吧。”

　　“……你妹！就是因为前途无亮才更要苦中作乐啊，有意见吗？”

　　汐墨瞥了她一眼，月离雪是标准的人来疯属性，越搭理她她就越来劲，还不如直接无视掉。果然，刚才还在炸毛的少女讪讪地闭了嘴，无聊地四下张望。

　　穿行在忘川之中，虚无的魂音回荡在耳边，天地如此静谧。因为空间的扭曲，视野也呈现一层层水波般的效果，就仿佛一个人自水底仰望天空。

　　就这样走下去，仿佛要直到世界的尽头。她忽然想起陷入天耶罗的敖篁之和泷风颜，那个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穿行过漫长的旅程，好像要穷尽天地尽头。

　　月离雪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对了汐墨，萧雪凝没受伤，也没得病没中毒，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轮回的诅咒，七王注定不得善终。”

　　“这个我知道啊，我是说——排除掉前世身为天枢之主的缘故，仅仅是作为个体的‘萧雪凝’，他又是因为什么才盛年逝世的？”

　　“嗯？”汐墨微微皱眉，“你这样说的话，我也有些不解。即使是诅咒，终究还是要有个由头的，他的死亡……却好似毫无原因。”

　　“不，其实是有的。”月离雪看着淡蓝如海的世界，眼神怔忪：“那个男人啊……他是死于‘完美’。”

　　“完美？”

　　“是啊，从外表到内心，都完美无瑕的男人……究竟要有怎样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起这份神都要震惊的完美呢？当内心中强大至极的力量崩塌，他就被自己的完美生生压死了。”

　　“破军之死，死于希望毁灭后更深沉的绝望；轩辕则是被过于炽热的希望燃烧殆尽。而敖篁之呢？他无所谓希望绝望，他的内心就超越了这一切——可正因为这份绝对的强大，他才会死的啊。”

　　“人总是会有缺点的……太过完美的男人，注定要走上孤绝之路。”她轻声说,“他会爱上那个女孩……也许就是她让一生征战冰原的皇帝闻到了花香。”

　　沉默了片刻，汐墨淡淡地道：“到了。”

　　剧烈的空间震荡后，少女抬起头，天空中光明永逝，一轮巨大的血色圆月缓缓升起。

　　“终于到了吗……”

　　“这个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