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风弦渡

89、完结篇：直到世界尽头（中）

　　“为什么？”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他却仍是那么淡然，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山。
　　“我阿爹看中的女婿是古兰部的世子，就是那个在猎狮会上败给你的人。人人都说他是草原上的虎豹，年轻人里的第一好汉——可有人告诉我，你是不容于世的真龙，未来天下的主人。”金帐公主笑得骄傲而凌厉，“我只想亲眼看一看，你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长久的沉默。如她所言，坐实这个拐带公主的罪名就是天下皆敌，她凭什么认为他会答应？

　　她的理由，还真是幼稚到让人发笑。

　　“我拒绝。”萧雪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牵马离去。

　　“萧雪凝！”少女在背后大喊，“此前你就该知道，蒙族不会要你这个女婿——那么为什么呢？为了什么……你才要不远千里来求亲呢？”

　　“这是我父皇订下的婚约，”他翻身上了马背，声音冷淡，“现在他不在了……所以我才来。”

　　“是吗……”女孩微微一怔，那个人平静的声音里……藏了那么多的寂寥。

　　她忽然放声大喊：“那么你甘心吗？父母葬身于权谋叛乱，如丧家之犬般颠沛流离……连父亲为你选的妻子都保不住！”

　　“萧雪凝，想想你祖先夏皇的功业，他的血就流在你身体里！他喜欢了我们蒙族的公主，就带着大军把她夺回了帝都！铁蹄之下，无人敢挡！”

　　“总有一些事，天下皆敌也要去做的吧？”塞北公主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刀锋般尖锐，“你不想复仇吗？你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卒吗？你就不想……当这天下的皇帝吗？”

　　“唏律律——”异常高大的战马被主人勒住，发出狮子般骇人的长吼，深紫的皮毛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那个男人低下头，第一次正视了她，冰封的目光里如有烈火升腾。那一刹少女几乎要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天神般倾世的美貌，瞳孔深处赤金色流转，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响起了虚幻的龙吟之声。

　　豹魂骑激烈的马蹄声不断逼近，声声催魂。白衣贵公子凝视着她，忽然自马上伸出了手，语气寒冷：“跟我来。”

　　“颜清商。”她把手放进他掌心，一丝温暖透过肌肤传来，“我阿妈是夏族北魏的公主……这是她给我取的夏族名字。”

　　萧雪凝骤然发力，一股无可抵抗的大力席卷，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骏马背上。颜清商在他怀里抬起头，侧颜完美无瑕，浓密的睫毛微微上卷，俊美得几乎令人遗忘了时光。

　　“——萧雪凝。”

　　“快啊快啊快啊，豹魂骑追上来了！”明明在兵荒马乱间紧张地催促，她却笑得恣意又畅快。

　　白衣胜雪的男人策马狂奔，不愧是击败了所有草原好汉的猎狮会头名，骑术出神入化，竟然硬生生和豹魂骑拉开了距离。

　　清秀绝伦的眉宇冷如冰川，虽然举世皆敌，他依然没有露出分毫多余的表情。

　　这是颜清商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骑马，近得可以听清他沉稳的心跳，闻到他淡雅的男性气息。炽热的体温传递到身上，她脸上不禁有些发烫，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又一队精锐骑兵从另一面包抄过来，颜清商心里一沉，“完了……他们要逼我们去鹰断峡！”

　　鹰断峡——两座悬崖对面相隔，距离宽逾三丈，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因为公主在马上，骑兵们不好射箭，又追不上萧雪凝，只好逼迫他们自己停下。

　　“喂，你听到没有啊！快转头啊！”颜清商焦急地扯着他的衣襟，对方却眼神冷定，毫不动摇地策马冲锋。

　　“雷霆——”男人霍然抬头，瞳孔中燃起赤金的寒光！

　　“唏律律——”骏马的长嘶如远空的巨雷，瞬间爆发的野性威仪令一列战马都被惊到了，在原地胡乱转圈，打着低低的响鼻。

　　“龙血马？！”颜清商震骇。

　　她终于明白这匹马何以神骏至斯，原来竟是数十年来无人能驯的马王！

　　龙血马四肢发力，向半空高高跃起！那一跃仿佛踏风御雷，超越了所有骏马能达到的极限，箭一样射向对岸。

　　“咻——”许是不能眼看着公主被人拐带，竟有冲动的将士射出一箭！

　　身在半空，无处借力，那一剑正对萧雪凝背心而来，躲闪不及。他也没有躲，侧耳倾听破风声，反手凭空抓住了箭杆！

　　萧雪凝扔掉箭杆，箭上雄沛的劲力磨破了手心，灼热的血缓缓滴下。

　　那一刹的应对如此完美，反应、决断、武功缺一不可，几乎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但他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瞳孔清澈如冰，好像早已习惯了生死间的搏杀。

　　这个瞬间，她又想起了蒙族的大巫萨——那个有着冰蓝色瞳孔的神秘少女，叹息着吐出近乎预言的话——

　　“纵然龙困浅滩，仍是万兽之王。若此人不死，十年内大夏必然平定！”

　　十年后。帝都外。

　　军帐外天降大雪，烽火连天。短短十年，大夏武王萧雪凝攻伐联合，已经成了天下军力最强的霸主。篡夺帝位的乱军还在固守孤城，但胜负早已有了定数。

　　可在军帐之内，却殊无一丝喜悦，满是愁云惨雾。侍女们进进出出，侍奉着病榻上弥留的女子，武王殿下唯一的王妃。

　　虽然出身蛮族，可她毕竟是昔年第一美人颜如玉的女儿，颜色卓绝。而今红颜薄命，更添了一分令人心碎的凄美。

　　“王妃怎么样？”有人匆匆闯进军帐，带进了凄迷的风雪。

　　“殿下。”婢女们连忙跪倒，战战兢兢地道：“王妃……王妃她……”

　　武王什么也没说，眼瞳却黯淡了。他转身走近病榻，轻轻地抚摸着王妃苍白的睡颜，眼神温柔而哀伤。

　　绝少有人见到这个冰山般的男人感情外露，原来他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侍女们都觉得武王和王妃感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两个人向来不谈风月只论国事，好像他娶回来的不是妻子而是将军或者幕僚。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殿下才会露出一丝孤独，独坐在月下吹箫。这时王妃都会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在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也有那么美好的时光。

　　“你来啦。”王妃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外面还好吗？”

　　“嗯，一切顺利。”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低声说。

　　“看，我没说错吧……”王妃说，“你就要当夏族的皇帝了，是不是？”

　　“是啊，”武王殿下轻声说，“真厉害。”

　　“能带我出去看看么？帝都的火……一定烧得很盛大吧？”

　　他犹豫了一下，“外面在下雪。”

　　“那就陪我赏一次雪吧……好不好？”她的笑容很淡很淡，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嗯，”武王脱下大氅包裹在她身上，把王妃抱了起来，“好啊。”

　　侍女们跪着，抬头偷看殿下离开的背影，挺拔而消瘦，像一只孤高的白鹤。

　　大帐外。

　　天地莹白，帝都方向火光如血。漫天的鹅毛大雪，冷风一刀一刀刮来，萧雪凝把她护在胸口，想要为她留住一些暖意。

　　颜清商却好像没有感到寒冷，她痴痴地看着那片最后的战场，这么近，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周围一片纯白，托这场大雪的福，没什么血火的气息，空气纯净清冽。颜清商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掌心，久久不化。

　　“真美。”她夸赞一句，吐出了白色的雾气。

　　萧雪凝默默陪着她，眼神极幽极静，深远得看不到底。

　　十年的尔虞我诈、征战沙场，他的名将和军师或死或散，身边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而如今……连她也要离开了。

　　登临帝座，却将面对山河永寂。

　　“呐，有句话我一定要问，”弥留的眼睛忽然如星辰般明亮，她的脸上有着少女般明艳的神采，问道：“你爱过我吗，萧雪凝？”

　　“爱。”他没有任何犹豫，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她，肩头颤抖，“我爱你，非常爱你。”

　　“是吗……”颜清商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靥边漾起一丝孩子般纯真的笑意，“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了。”

　　“真好啊……这个世界。”她说。

　　萧雪凝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病弱的女人在他眼里又变成了初见的少女，孤寒美丽，像是不容抗拒的冰刃抵在了眉心。

　　“初次见面，大夏皇子萧雪凝殿下。”那个女孩骄傲而冷定地说，“冒昧拜访，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一转眼，我们也终于走到了诀别啊……孤绝的帝王之路，终究没有人陪我走到最后。

　　“再见。”他轻声说。

　　“嗯，再见。”她也轻声说，“我也……爱你的。”

　　风雪停止，天地俱静。他看着那个陪伴他走了很多年的女子，她的表情那么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然而，她的体温完全消失了。他抱着她，如同抱住了一块严冰。

　　“殿下！殿下！”远方有人策马高喊，“我军大胜！帝都已在掌握之中！”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武王殿下已经在雪里站了很久，肩头发间落满了雪花。他抱着苍白的女子，长久地仰望苍穹。

　　“殿下……”

　　“我知道了。”他声音平静，背影被积雪的反光融化，潇然如神仙中人。

　　武王一步步走进风雪深处，再不回头。而就在他的背后，帝都俯首，天下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