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堂庭山

9、春和景明映楼阁

　　“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春和楼的佛跳墙可是一绝！ ”望舒坐在春和楼的丽景轩里兴致勃勃。

　　“ 说起美食自然你最通！ ”贺玫白眼！觉得今日和望舒姑娘出门实是大大的不妥！先是让这个皮猴儿走失了半日，首饰似乎也选得匆忙了些，更别说现在三人坐在这春和楼里，她们两个深闺女子这般抛头露面像男人一般上酒楼，实是跳出了女诫外，不在女德中啊。再则，男女七岁不同席，那坐在对面的她嫡嫡亲的二哥也没有个要回避的意思啊，这要是被秦伯母知晓，她会不会被列入拒绝往来户！这种状况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到现在也觉得晕晕的……

　　对了，先是出得门来，正说要打道回府，望舒姑娘忽然就祭出了她的招牌笑容，外加沁了蜜一般的嗓音：“姐姐饿了吧，一早出门，点心都不曾用过，刚刚让姐姐久等真是我的罪过，不如我做东请姐姐用午食吧！ ”

　　她闻得此言，正要做出当姐姐宽宏大量的典范来，打好腹稿准备先从言行礼仪、淑女风范谈起，再云淡风轻的将她贪玩失礼之处婉转点明，做出个典雅大方、知书识礼的完美闺秀样版来点化于望舒，哪知还未曾开言，便听到贺二哥温和含笑的声音：“ 哪能让舒妹妹做东，午时将至，天气晴热，我请二位妹妹到太白楼歇歇日头吧！ ”

　　“ 太白楼？不好不好，一听就是斗酒斗诗的去处！我才不学那起子酸文士，尝闻春和楼的吃食风味最佳，且我最爱范公的“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我们去春和楼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望舒姑娘锦心绣口，贺二哥自然如听纶音，全然忘记他也是上太白楼斗诗的酸文士之一！

　　贺玫姑娘则根本来不及发表任何意见，便被簇拥着上了车，一路上只听秦姑娘念了一路的白雪鸡、闽生果、醉排骨……念得最多的就是这道阻人修行的“佛跳墙”……真是……够了！

　　贺玫觉得即便是龙肝凤髓、金莼玉粒都不能拯救她此时此刻暴躁的心情！

　　望舒十分识相，将随侍的一众人等全部挥至门外，亲自斟茶候座，拍马溜须，从貌赛貂婵夸到了德比班昭，力求把贺姑娘暴躁的情绪消弥在佛跳墙上菜之前，美食当前，自然要有好气氛好心情，不然会消化不良！更为重要的是，一定要堵住贺姑娘告状的心思，最好是侍候得她不好意思再去何氏面前透露口风，事关自身的自由大计，小女子能屈能伸，望舒作小伏低得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贺敏笑着看她装痴作傻，小姑娘水灵灵的脸蛋上一双晶晶亮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得灵便，整个人看上去生动得像是山间奔涌的小溪！他不敢直直地盯着看她太久，间或端过一杯清茶掩饰着啜上一口，茶水亦是她亲手所斟，纵然他有借了贺玫的光之嫌，但是不妨碍他觉得今日春和楼的茶水尤其地清香，斯是佳人，回手余香！

　　菜上得及时，望舒一个劲地给贺玫挟菜：“姐姐，尝尝这排骨，酿得恰到好处……”

　　再挟一筷子佛跳墙：“姐姐再尝尝这个！是不是鲜得连舌头都要吞下去……”

　　贺玫看一眼堆成尖的青花碗，再扫一眼望舒甜得快要淌蜜的笑容，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提箸进食，美食当前，难不成还饿着自己！反正她不会承认自己是被个皮猴儿的笑容磨软了！

　　望舒长出一口气，对着贺敏偷偷做个鬼脸，意思是：你看你看，终于把贺小姐哄乖了……

　　贺敏不自觉地弯了嘴角，把佛跳墙里的刺参挑了给她：“快吃吧，馋猫！ ”

　　望舒其实不大饿，上午装了一肚子小食，正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也不过是图新鲜，每样菜略略动了几下就停箸了，口里只嚷着天热，便站到窗口贪图那点细细凉风，一边瞧着街景，拿了茶水小口轻啜。

　　也不知瞧见什么，突然笑起来，笑声轻细入耳，贺敏向外望了望，忍不住问她：“舒妹妹瞧见什么了？这样可乐？”

　　“你瞧对面那铺子！竟然叫做“空空斋””，难不成竟是空的，那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呢？”

　　贺敏笑而不语，倒是贺玫轻哼：“佛家云：万物皆空，人家这是意在包罗万物呢，你个憨头！”

　　望舒放下茶杯，笑盈盈对着贺玫浅浅一礼：“ 原是这样，多谢姐姐点拨！ 那你们先用着，我得去看看这空空斋里可能看得到世间万物！倘没有，可得臊臊掌柜的！ ”

　　说完也不等回复，笑嘻嘻径直出了包间！

　　贺玫：“ …… 你给我回来！ ”

　　正待起身阻止，贺敏拦住她：“ 让她去吧，这儿从窗口一望就看得明明白白的，且有人跟着她，舒儿年纪小，什么都想瞧瞧，难得今日有机会让她散散……你吃你的，我盯着呢。”

　　贺玫气鼓鼓地看他：“ 你这样纵着她，以后可有你受的！ ”

　　贺敏坐下来，挟了一箸鲍鱼片给她，轻笑：“ 我看她高兴，心里也觉得快活，以后……，我自然也是受得住的。”

　　放下筷子，又笑看着妹妹：“你这性子暴碳似的，以后，妹婿自然也是受得住的！ ”

　　想了想，复又道：“ 你放心，他便是受不住，我和大哥也能让他受得住！ ”

　　贺玫霎时间红了眼眶，在家千日娇，闻道定了亲事，心里总是忐忑得紧。魏家郎君也曾相看过，一表人才，同她见礼时眼带笑意，声音温暖而柔和，这门亲事父母千挑万选，兄长左右查探，再没半分不如意之处，但是她仍旧不安，不安之处在于对未知生活的担忧，夫妇能否恩爱，公婆是否慈蔼，她自己能不能担得起中馈，林林总总，她最近是睡得都不太安稳，故今日看到望舒没心没肺地快活着，总觉得有些扎眼，忍不住地要使些个小性子……

　　兄长的话到底安慰了她，这会子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同望舒打小一起长大，这个妹妹从来大气，轻易也不同她计较，她有时候甚至觉得那样一个小姑娘，眼神里竟然会透出慈爱与包容来，嗯……，不不不！一定是她看错了，那个皮猴儿，只会没心没肺地傻乐！

　　雕花的窗棂打开，对面的铺子果然看得十分清楚，皮猴儿望舒带着她那个小丫头轻快地进了店门，回头对着呼拉拉跟上的侍从吩咐了什么，一群人便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尽着她自由自在的身影隐没在门里。

　　贺玫倒也有些好奇：“ 这个空空斋里是卖什么的，这么怪的名字，以前也没听人提起过？”

　　贺敏是常在外走动的，倒是知道一二：“ 像是卖些稀奇的东西，以前未海禁的时候常卖些海外的东西，大约也有些香粉之类的，我一向不大留意这些……你等望舒回来便知道了！ ”

　　望舒把一众人留在门外，单带着多禾进了空空斋，空空斋里确实很空，狭长的一间店面，外面光照逼人，店铺进深深长，往里走竟然很昏暗，店铺伫立在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却一个主顾都没有。

　　望舒慢慢往最深处走去，柜台后的掌柜抬起头来，看了望舒一眼，并不招呼，又把视线移回手中的书上，口里只淡淡道：“ 小姑娘可是误入了？我这儿不卖花粉面脂。 ”

　　“ 那可卖洋枪洋炮？ ”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泠泠，听上去悦耳动听。

　　掌柜翻书的手停在半中，抬起头来看她，眼中的迷惑清晰可见，：“ 那是什么 ？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 ”

　　望舒同他对视一刻，终究慢慢翘起嘴角，噙了个浅笑：“ 同掌柜的开个玩笑，我想要那个，烦掌柜予我瞧瞧……”

　　掌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角落里堆着一个宝船模型，上头积了些许灰尘，他有些不确定：“ 可是这个船样？”

　　“ 正是。”

　　掌柜的也不再多言，拿过布巾擦擦尘灰，便双手抬起轻放在柜案上。

　　望舒仔细看了半日，轻笑一声：“ 这个船样做得真是精细，倒不像是我们这里的船……”

　　掌柜静默，一言不发地任望舒看，仿佛买与买都与他无关。

　　望舒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转身对多禾道：“ 这个我喜欢，拿二十两银子给掌柜的！ ”

　　“ 用不了二十两，姑娘给五两碎银及可！ ”

　　“ 五两？”望舒仰起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笑得可爱：“ 掌柜的确定蓉蓉姑娘不会找你麻烦么？”

　　空空斋的掌柜约莫三十来岁，玉面星目，生得极好，听闻此言，眼里有光一闪而逝，进而却笑得柔和：“ 你识得蓉蓉？ ”

　　“ 自然识得，我和蓉蓉姑娘相识已久！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可是收了不少！ 她那个财迷性子，掌柜的您确定这个只卖五两？”

　　“ 姑娘说笑了，蓉蓉是我外甥女儿，不过有几分淘气罢了，生意人讲信，贪了姑娘的银子却是万万不敢的……的确是五两即可！”

　　望舒笑了笑：“ 如此……多谢掌柜高义，多禾，付帐！ 咱们得回了。”

　　“ 姑娘慢走！ ”

　　望舒笑笑转身，行得两步却又回头道：“ 下回再有什么好顽的，可叫蓉蓉姑娘替我留着，我隔几日便打发我这丫头来瞧瞧，掌柜的可千万替我留心着！”

　　言罢，转身离去，倒是掌柜的微微皱了眉头，合了书页出了半日的神！

　　望舒对直回了春和楼的包厢里，推门便扬起一张笑脸来：“ 快瞧瞧我淘换的好东西……”边说边举起那个船模。

　　贺玫恨铁不成钢：“ 你个姑娘家家的，天天净喜欢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瞧你那样儿，我还以为你淘到什么稀世奇珍呢！ ”

　　倒是贺敏凑上来细看：“ 这个船样倒不像我们这里的样式…… ”

　　贺玫皱皱眉头：“ 哪里不像了，船不都那样式嘛，这个不过大些罢了！ ”

　　“ 不然，你细看这船样的构造，有两层甲板，帆的样式也不大一样，且是尖底，我同望原上过他们营里的船只，大不一样！ ”

　　望舒听完贺敏的话，心下倒有几分诧异：她是拜前世电影所赐，觉得这个船模搭眼一望，倒像是电影里常出现的经典的海盗船，想拿回去给秦将军借鉴借鉴，没想到贺敏一介文官家族出生的士子，竟然能一眼看出这许多细微不同之处！

　　想到此处，有心顺水推舟，便笑道：“ 我竟没看出来这些，只是觉得这个样子大气精细，想往多宝阁上放着好看而已，那敏哥哥可知道，这样的船我们的船坞可能造吗？和我们的船比，哪种更好呢？”

　　“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既然有这个船样，须得拿回去给父亲参详参详，闽越之地临海，船舶在军事民生上用处极多，舒妹妹，这个船样我借用几日可否？”

　　望舒心内正是这个意思，贺府君于政治军事上触觉向来敏锐，由他开口自然比自己这个黄毛丫头有信服力，当下拍手一笑道：“ 自然使得，倘若我闲逛能逛出件利国利民的物事，可是件大功德，如真是有用，可得叫贺伯伯赏我！ ”

　　“ 自然！ 若此船有益，妹妹当居首功！ ”

　　望舒赶紧向天拜拜：“ 菩萨保佑，倘此事功成，叫娘亲可不能再拘着我了，说不准还能再叫我遇到什么祥瑞之物呢！ ”

　　贺玫的手指直点到她鼻子上：“ 美的你！菩萨忙着呢，再不会保佑你四处闲逛！ 没个规矩！”

　　望舒揉揉可怜的鼻子，转头继续拜拜：“菩萨不保佑我闲逛便罢了，可千万记得保佑我贺姐夫身强体壮，不然怎么敌得住我家玫姐姐的纤纤一阳指啊！ ”话音一落，立即往门外溜！

　　贺玫凤眼圆睁：“秦小月！你给我站住，有本事别跑！ ”

　　啧啧，听听，打小的外号都叫出来了！不跑？不跑才真是憨头！

　　望舒一向灵敏，眨眼便到了门外，心下忖着大家闺秀贺玫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追到门外来，便扳着门扇小心翼翼地露出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来，讨好地望着贺敏：“敏哥哥，我回程不坐马车！”

　　贺敏抚案大笑……有此可人，这漫漫人生路，大约会多了许多的乐趣和欢悦，他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