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堂庭山

11、本是同根生

　　桐花馥，菡萏为莲，建州府的六月向来热得人生不如死，望舒倒是一名不惧烈日的热血少女，奈何秦夫人怕女儿晒成黑炭，又怕望舒贪玩往池边水里去，进了六月，便日日使了丫头守着望舒歇晌。
　　何氏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画眉聪明伶俐，春燕贤惠能干，当然这都不是她们最大的优点，她们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在于令行禁止、使命必达！比如领了何氏交待的管睡一职，便执行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望舒望门兴叹……昨日小鬼巡山，今朝太岁镇海，园子里的知了、池子里的游鱼，少了与望舒姑娘的互动，想必这个六月间过得十分寂寞……
　　昨日里的巡山小鬼画眉尚且倚着廊子盹了一盹，望舒尚得几分闲坐读书的自在。
　　今朝出炉的镇海太岁春燕则有条不紊地指挥小丫头们往青花大缸里放了冰，往孔雀蓝釉三足鼎里添了香，亲自移了兰枕，理了纱帐，执了一把素面团扇于床前端坐。
　　望舒：“……”
　　半晌，打点起最天真可亲的声音来：“春燕姐姐，我睡觉不用人守的，你也找个地方眯一会吧，忙了这半天可累呢……”
　　春燕姐姐脸上的几粒小雀斑纹丝不动：“奴婢不累，奴婢守着给姑娘赶赶蚊蝇，姑娘且安心睡。”
　　望舒无语：“新糊了纱窗，哪里会有蚊蝇？”
　　春燕姐姐抬出温柔笑脸：“我的好姑娘，你哪里知道，这房前屋后都是花草，最是生虫子，有些细虫子能从纱眼里钻进来，咬上一口就得起个疙瘩，虽说不妨事，但疼痒起来到底难受，奴婢还是守着才安心！”
　　望舒隔着纱帐看到春燕姐姐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感叹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人都是水晶心肝玲珑人，时不与我，只得含恨败北，翻身向里，努力酝酿尚在天边的睡意！
　　望舒酝酿许久，睡意依然是天边的浮云，只能说睡意如文思，时有时不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要强求！望舒忍住翻身的欲望，力争从表象上麻痹敌人，从而获取逃跑的机会。忍到快要忍不住，正打算慵懒地做出睡梦中翻身的情态来缓解一下腰酸背痛时，听到竹帘极细的一声响……
　　望舒立刻调动起全身的官能来感知背后看不到的情状，隐约觉得是春燕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廊下有极低的说话的声音，又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里间，似乎站在她床前略略张望半刻，到底小心翼翼地掀了帘子出去了。
　　望舒无声地在心里欢呼，感觉到屋子里已经无人，打算起来找本书消磨午后时光，却听到床尾屏风隔开的耳室里“啪”一声轻响。凝神听听，又只闻一片寂静，屋外艳阳高炽，连风拂过花木的声音也无。
　　悄悄起身，刚提好绣鞋，却又是“啪”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像是大雨将落，一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望舒心里隐隐浮起一个兴奋的念头，念头一转，便提起裙角轻巧地绕过屏风，耳室里朝屋后的方向开着一扇小窗，她探头望出去，窗外是大片扶苏的花木，烈日当午，青翠的叶面上跳跃着耀眼的光斑，望舒不由得眯了眯眼，眯眼间，却恍惚看到屋后走水的沟里两点莹莹的光辉！
　　望舒拿手在额前搭个凉棚细看，青砖铺就的水沟里竟是两粒黄豆大小的珍珠，花木掩映下莹着憋屈的幽光……
　　“败家子！”望舒在心里笑骂一声……扬起脸来小声朝屋外喊：“秦望原！再不出来我关窗户了啊……一……二……”
　　话音未落，额头上被轻轻一敲，一张微黑俊朗的脸从窗户上方倒挂下来，少年人独有的嗓音刻意压低：“秦望舒，你敢对你兄长直呼其名，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哼哼……你有规矩？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跳窗户是圣人教你的规矩么？”
　　望原从窗子上方窄窄的横梁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到屋后檐下的沟沿上，俯身拾起那两粒作了敲门砖的珍珠，长臂环胸，瞧着望舒似笑非笑，他长得同他们的娘亲何氏相像，何氏生得秀美，秀美的一张脸生在望原这里，却十分英气。
　　望舒再次感叹了一回爹娘的优良基因，也学着望原双手抱胸，将一双秀致的眉斜斜挑起，同样噙一个似笑似不笑的弧度在嘴角，以挑衅的眼光迎接她英俊兄长桃花眼里邪魅的眼波！
　　所谓坐而论道，不如华山论剑，且看今日兄妹眼光交锋，鹿死谁手！
　　兄妹二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演练了已经记不清次数的对峙，望舒自负前世熟读金庸十数部，精研古龙几百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敌不动我不动等内功心法修习得十分纯熟，事实上过往岁月中大部分的两相对抗也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当然从望原的角度来看，这绝不是因为望舒具有强大的气场和卓越的功力，总结败绩的原因只有四个字，那就是——“爹娘偏心！！！”
　　往事不堪回首，如望原般磊落男儿自然不屑于沉溺于往昔之中，惜流芳，易成伤嘛……
　　不过此次，他自认胜券在握，当下也不同妹妹作无谓之争，抛了抛手中两粒珍珠，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排大白牙在长年海边晒得微黑的脸上显得更白，望舒被大白牙晃了眼，心下一顿，依她多年对敌作战的经验来看，此处有诈！
　　接下来果然听见望原故作遗憾的口气：“我此次回来原是要往闽候县一带去办些军资，听闻那闽候县有些特别的美食，极是难得，五虎山里有位姓汤的隐者，铸得一手好兵器，为兄打算顺路去拜访。因即刻就走，未免母亲挂心，不便扰了娘亲，原说探过妹妹便行，如今见吾妹精神上佳，形容安康，为兄真是心怀大慰，既如此，兄去也，勿牵念！”
　　望舒大惊失色，如此美事，几欲错失！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当机立断换了形容，酿出比蜜还甜上几分的声音：“兄长一人上路，身旁也没个妥帖的人服侍可怎么好，妹妹真是忧心异常，不如……”
　　“怎么会一人上路，自然还有亲卫嘛，妹妹很不必挂心，差事紧，为兄先行……”
　　望舒眼急手快扯住半幅青色袖子，忽略她亲哥恶劣的表情，将嗓子再捏上一捏，细着声气做个西子捧心状，：“那些亲卫皆是些粗糙人，想我兄长金尊玉贵，千金之躯，他们哪里能服侍得妥帖，想来兄长处处委屈，妹子实难心安，唯今之计，只有妹子一路上亲自服侍，方能解兄之忧，亦能安妹之心！”
　　“为兄军旅之人，哪有那许多计较！妹子万不可思虑过重，致父母忧！”
　　望舒大怒，这厮今日油盐不进，待要如何，奈何势比人强，忍一忍，再忍一忍，呼……终于忍住了！
　　望舒拿手指缠住望原半片衣袖，低头努力祭出两滴将落未落的眼泪花来，再拿波光粼粼的眼将她亲哥一望：“哥哥最好了，将才是妹妹无状，求兄长大人不计小人过……”说罢还抽泣两声……
　　基本上这就是望舒的必杀技了，十四年来在秦家门里所向披靡，望舒在心里数数：一……二……三……她自信在五个数里望原必会软化，结果数到十，仍没动静，她偷偷抬眼，正对上她亲哥戏谑的眼神……
　　望舒真要哭了，哎哟喂……她亲哥如今变得如此坚定，往后可怎生是好？
　　亲哥哥望原到底没狠心到底，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布袋，将手里的两粒珍珠放进去，将袋子往里一扔：“喏……给你的。”
　　望舒接在手里，沉甸甸一个葛布袋子，打开细看竟然是一小袋莹润的南珠，啧啧，用葛布包南珠，精玉其中，败絮其外，她亲哥真是有想法！而且对打劫海盗窝这种事特别有想法！
　　望舒通过哲理的论证，认为打倒坏人的一定是好人！因此收到好人的馈赠说明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她十分心安理得！并且大加赞赏！
　　“兄长少年英雄，不世之才也！”
　　望原“嗤”的一声：“给你袋珍珠就不世之才？你这个财迷性子到底哪儿来的？给丫鬟取个名都要叫多禾多谷，下回再来一个，好叫多珠了！”
　　“多珠？不好不好，叫“多金”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