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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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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被柳十娘狠狠地一顿敲打,陵苏连着几日都是蔫了吧唧夹着尾巴做人。柳十娘听了她的言语,先送了一两余给佟掌事,又在陪客时搬出了贡茶,不但让佟掌事在这东西南北院子里得了面子,孝敬的银子更是拿到手软,便是十娘自个儿都有了百两进账,这才对陵苏神色和悦起来。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今年许是上苍保佑,不但春耕顺利雨水充足,到了春分时日,越冬地作物长势亦是非常喜人。都说是圣上功德无量方得上苍庇护一方,列为大臣亦在朝会时上奏祭祖,于是今上拟旨由太子太师代替皇帝前往曲阜县祭祀黄帝,以求一年风调雨顺。
于是这祭祖黄帝一事便定在了寒食节前一日。整个太师府忙得是人仰马翻,王贻孙是长子,太师王溥替皇帝祭祖,他便要在府中挑起担子安排王氏一族的祭祀活动,只是他这一支起源于京兆郡,而今是不可能前往祭祀,只安排在京郊新修建的家庙祭祀,再由府中母亲带女眷前往大相国寺礼佛。
相比之下陈徐两府做寒食节就要简单许多,反倒是独身一人在东京的崔绍斌,因为是清河崔氏嫡系,少不得告了假把姚副统领推出去领队游行,然后带着父亲留下的管事快马加鞭赶回清河祖宅。
崔绍斌的父亲乃是大房正经嫡次子,最终娶了前朝李氏后人。五朝割据时,李氏家族已经落寞,但七望五姓毕竟是世家大族,父亲名下的祖产对于寻常人家已是非常丰厚,可惜他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族里收了他家产却也不接纳他回去,最后只得十三岁跟随陈荥荣上战场挣功勋,家族派了一位崔氏大房的教养嬷嬷在跟前教规矩。不想到了大宋建国崔氏一族早已没落多时,到了崔绍斌一辈年轻子弟仅剩寥寥数人,他在大宋开国时凭大小数次战役在朝堂混了个风生水起,清河崔氏想要重新光耀门楣,他这样的失父孤子还是被留在族谱上光耀门楣。
祭祖对于七望五姓氏族来说是大事儿,中间的烦琐事宜且不多说,便是一路叩拜进祠堂这一项便让马上征战几回的崔绍斌恨不得折了腰,倒是祠堂两旁放置的两面大鼓让他突然想起樊楼那个舞得英姿煞爽的丫鬟。想想也有月余没去小酌两口了,待这些繁琐事宜一过他还是要去放松放松才好。
后人在《梦梁录》中曾记:“清明交三月,节前两《西湖繁盛录》记载,清明节,公子王孙、富室骄民,踏青游赏城西。店舍经营,聚集湖上,开张赶市。又有卖彩妝傀儡、莲船、战马、饧笙、鼗鼓、琐碎戏具,以悦童曹者,往往成市日谓之寒食。京师人从冬至后数起,至一百零五日便是此日。家家以柳条插于门,名曰明眼。无论官民家家插柳,门口屋檐一片青绿,甚是新鲜。”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禁火三日踏青祭祖也是是必不可少的。寒食前一天谓之炊熟,用面作枣饼飞燕,串起来插在门楣,叫做子推燕。樊楼也不例外,提供如稠粥、麦糕、乳酪、乳饼之类,陵苏即便不习惯也只能跟着吃了三日。
到了清明当日樊楼更是柳条遍插。樊楼东西南北四楼围绕的,是一片郁郁青青的垂柳草地,四面修了环湖,连廊环湖而绕,飞桥横跨湖面。
这时的东京天气晴和,气侯宜人,花开柳绿,这草地上竟有不少世家子或商贾携带家眷赏景游玩,那湖面上还有几艘不过五人的小画艇,大胆的小娘子带着帷帽在船头放歌。而中楼则搭建了二层的台子,歌儿舞女遍满园林,为官僚富户歌舞佐欢。
更有不少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这时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人们往往到暮色降临时才扶醉回城,各携枣饼、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等门外土仪。回城的轿子也以杨柳杂花装饰,从轿顶四垂而下,很是清新耀眼。
东京城内禁卫军列队跨马,奏乐四出,旌旗鲜明,军容雄壮,人精马锐。宫中出车马到奉先寺道者院,祭祀诸宫人坟。皆金装绀帎,锦额珠簾,绣扇双遮,纱笼前导。队伍浩浩荡荡,人穿金装,车挂紫幔,锦帛缠额,珠簾垂窗,一派皇家气象。围观者塞满道路,又是一番景象。
而城中各处店舍经营,聚集湖上,开张赶市。又有卖彩妝傀儡、莲船、战马、饧笙、鼗鼓、琐碎戏具,以悦童曹者,往往成市,热闹非凡。
昨日就料想大相国寺定是挤不进去了,这日天未光亮,柳十娘便带着陵苏红袖雪儿去了东京东北角夷山的开宝寺,为已故去的父亲母亲和妹妹请了灯油和天香。
陵苏总不能为自己点灯,只好捐了功德箱,跪在圃垫前心中默念:如昨日已死,前缘尽散,只盼此生此世潇洒快乐不再蹉跎。
四人又是上香又是求签竟也折腾了大半日,回到南苑已是申时二刻,大厨房里正准备摆饭,四人累的是腿脚抽筋,当下胡乱吃了点便早早睡去了。
陵苏来到此世已有三个多月,越发觉得古代女子不易,每日拘在院子里说的就些家长里短酒席上听来的市井听闻朝堂琐事,再要不便如此时一般,听着楼下栀芳阁的李六娘与桃花阁闻七娘的撕逼对骂。
那二人在院中扭打成一团,身上的春裙早已不能遮体,如花面容满是灰土。六娘发髻散乱,脸上被挠了好几道口子,右边膀子全露了出来,此时插着腰挡在一个丫鬟身前,指着七娘大骂:“真真连个母猪养的都不如,一个丫鬟撞了你一下便说她撕了你的裙衫,还拿了滚烫的茶水泼她一脸,不就是你的金主看上了芳怡么?怎么,你那梁大官人不就看上你的丫鬟,就连你以为他赴西京道上任那几个月,他点的都是我!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想要抬了梁府的小妾也得有床上功夫,连□□都不会的女人,公狗都不会有兴趣!”
闻七娘此时捂着胸腹,身上叶牙绿的襦裙早已被撕破露出腿来,胳膊和大腿上隐约看见青紫,被一旁的丫鬟扶着,咬牙切齿的叫到:“我骂那个小贱人你跳出来应什么声?对着主子背信弃义难道我还打不得?芳怡你给姑奶奶记着了,卖身契在姑奶奶手上,姑奶奶今个儿便卖了你去窑子里头,你喜欢勾搭人是吧,那地儿一条玉臂万人枕想来是和你心意的!还有你这个老贱人,别以为搭上了梁宇旭这个二品官你就能如愿了,上个月你瞒着主子夜半三更去西华门二巷私会的事儿我可是知道的,三百两银子就想私吞?你当这樊楼是自个儿开的?”
六娘一脸死灰,尖叫大骂:“你这婊子养的!我撕烂你的嘴!”边扑过来又扭打在一起。
这事儿一捅破西苑是炸了锅,各屋里的姐儿丫鬟纷纷探头张望等着看好戏,要知道樊楼规矩大,第一条便是不可私下接客。果然严妈妈带着五六个粗使婆子杀了进来,那二人还在地上厮打,婆子们二话不说冲上去用布团堵了二人的嘴巴,七手八脚捆了推出南苑,连芳怡都被绑了带走。
严妈妈在苑中大声道:“今个儿的事儿大伙儿都听到了,咱们樊楼做的可是正经生意,不像桃花洞的妓馆千人睡。这里的姐儿签的可是没几年的活契,时候到了自可以离去。倘若有谁坏了楼里的规矩,坏了姐儿们的名声,那桃花洞妈妈我亲自抬了你们去!”
院子里看戏的赶紧的闭了嘴巴不再议论,进屋关紧了房门。那三人大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柳十娘在里屋做着绣活,见雪儿和陵苏看足了热闹回来,笑道:“知道厉害了?”
二人点点头。
“过来替我瞧瞧这针脚配色,旁的别想太多,好生跟着我便是,有我十娘在,亏不到你们。”
她二人吐吐舌头,互相瞧了一眼心里说道:谁还敢有小心思?那日十娘教训陵苏,小雪儿在外头听的是心惊胆战,她二人毕竟不是十娘的家生子没有更多的情分在了,这段时日过的都是颤颤兢兢,当下也只能回道:“是。”
三人在屋里倒腾着,绣活陵苏可是一点都帮不上忙,但是配色她擅长,市集上多有织锦、花绫、纱、罗、绢、缂丝等,其中成都府的蜀锦最佳,十娘手里的蜀锦十二褶璇裙极为特别,正想开口问是谁送的这么大手笔,却见红袖打了帘子进来:“庞公子点了十娘,妈妈吩咐好好准备呢。”
柳十娘轻轻一笑,吩咐陵苏将这蜀锦十二褶璇裙好生打理一番,备着晚上穿。
庞公子在樊楼的晚膳,一贯是十娘亲力亲为,这次也不例外,丫鬟三人一个也没带去。
陵苏与红袖雪儿便在屋里炕上嗑着瓜子聊天,红袖这孩子是奴婢命公主心,对人家庞公子是各种挑剔,恨不得十娘立马跟了徐公子回府,倒豆子般数落了一翻。
陵苏倒是好奇起来,说起这斐公子,她在樊楼三个月,庞公子只来了三次,这人是圆是扁十娘怎么就如此看重,丫鬟也不带一个
红袖也是闲着,便将这二人的故事细细说与陵苏听了。
柳十娘原名柳仁,家在东海边上的福州,父亲原是当地的一九品芝麻官,庞公子的父亲早年带一家老小离开杭州南下营商,二人在当地结识,互许了娃娃亲,柳仁也争气,第二年就瓜瓜落地,两家好不开心。
柳仁打小便跟在庞公子身边,一直到十五岁,就要及第可以下聘了,柳家却出了大事儿,福州的海盐案拿了只是九品官的柳父做了枪把子,庞家念着旧情各种周旋,最后虽是保下了柳大人的清誉,柳府还是因为变故家破人亡最终落魄。一夕之间父母双亡,连还未出生的妹妹都腹死胎中,柳仁心灰意泠,连夜离家最后自卖进了樊楼。当年的庞公子已二十有二,人在东京考取功名,待到第二年返乡方知柳家巨变,只可惜佳人难再寻。
后来庞公子官拜户部左曹侍郎外郎,当年两家未能明说的接亲念头已然变成了阻碍仕途的屏障,庞公子只能放弃寻找柳仁,与当时的上峰结亲。一日与同僚在樊楼饮酒时偶遇了柳仁,二人这才相认。
虽然此时的庞大人提了要纳她回府的愿望,只可惜家中妻妾成群,儿女也有三个了。柳十娘在樊楼守了快十年,人情冷暖早已见多,对旧人再是怀念也不敢轻易交心,两人这么一拖便拖了四年。这四年中庞公子每月来一次樊楼小酌,都是十娘亲自伺候,却仍不见有什么进展。饶是红袖这般亲密的丫鬟也不猜不透十娘的心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到亥时三刻,只见柳十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到花杏阁。丫鬟三人是端茶倒水递帕子围着她转了许久,才见十娘的眼神逐渐泛活起来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竟收到如此打击。三人很是不放心,当晚轮值都提着二十万份的精神伺候着。
这一夜柳十娘煎烙饼一般几乎无眠,丫鬟们的担忧是有原因的,这一席晚膳让她是心神不宁举棋不定。
庞大人今日带了两张地契来见十娘,一张是柳氏在福州的老宅,一张是榆林巷和平街胡同里的一套二进宅子,靠着观音寺清净安全,写的都是柳十娘的名字。还有便是一千两赎身的银子。庞氏一族早年行商积攒了不少银两,这两套宅子连同赎身的银子,怕是由里面支出的。庞大人如今已有为官的富态,只是今日他面露疲态,几杯下肚他将心中所想挑挑拣拣断断续续向柳十娘拖出了。
原来竟是岳父发现了他二人的情愫,他如今踏入官场还需岳父大人前后周旋,自然也明白岳家轻易不能得罪,原想纳了十娘做妾,但又难得的想起自己的妾室被正妻林氏收拾得轻易不能近身,当下便没了法子,思来想去好几日,除了钱银补偿断了来往以外,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这才倾尽所有替十娘准备了这条后路。
倒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可惜时势使然。
柳十娘大受刺激,二人是抱头痛哭许久才做了诀别。这番回到花杏阁,柳十娘再也忍不住,暗自垂泪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