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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州桥夜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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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正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偏又遇上连续五日的大雪,樊楼里边不仅食客减了大半,更是难以外出,敢花大钱请艺伎助兴的家宴是一个也没有。大伙儿闲得发慌,女人扎堆的地方打叶子牌吵架那是常事了,东苑又是一团热闹,这几日看热闹的人一茬一茬的过。也亏得西苑人少精贵是非不多,交好的五娘十一娘这才能拉了西苑掌事严妈妈赖在柳十娘的花杏阁里包饺子。明明已是过了年关,也不知谁的建议,那一颗颗银瓜子金豆子还是包进了饺子馅里,磕了好几人的牙,严妈妈更是笑得没了眼睛,这几人变着法子讨好她,给她盛的一碗饺子十个里头五个有料。
“我看那几颗金豆子刚好够给严妈妈补颗牙。”花十一娘背地里说她。
五娘笑她:“全樊楼就你最小气了,难怪严妈妈老给你小鞋穿。”
花十一是西苑的老幺,人生得妖妖娆娆古灵精怪,却可惜是个不得宠的小门庶女,被嫡母变着法子卖了进来。她大约是穷怕了,点滴银子都牢牢抓着,不打赏自然没少受那些妈妈婢女欺负,也就五娘十娘护着她要不少不得脱层皮。
正月初三徐祖与崔绍斌倒是又来喝过一回,二人也只是进了一间小格子,大约是谈些公事,过了半个时辰才唤了柳十娘作陪。柳十娘想了想还是带上了陵苏,这一夜喝的是眉寿合着果子酒,陵苏腹诽:两个青壮年喝这玩意儿?难道有隐疾?
她闭着眼睛倒酒的技术倒是越发娴熟,一滴不漏一滴不洒,杯杯八分满,看得那三人不住称奇。上回吃了亏,这回她用正经的骰子炫技,一条龙清一色起高楼样样行,十盅酒她只输一盅,把两个大男人灌的够呛,四人玩了两个时辰除了八十两赌资,徐祖还输了一袋金豆子,崔绍斌更是赔上了两块上年头的翡翠玉佩。
当晚陵苏便献宝一样的呈给柳十娘,柳十娘大方赏了她十两银子和崔绍斌那两块玉佩,揶揄她许是被那崔公子瞧上了,陵苏倒是不当回事儿,自己什么身份她还是拎得清的,看得上又能怎样?那些伏小做低的事她上辈子不会做这辈子更不会做。
正月初六终于放晴,整个东京难得的还是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氛。
这日入夜,柳十娘将陵苏从床榻上挖起来,招呼着红袖给她着裳。
“整日里见你着裳不是白就是红,没想这天青色倒是衬你的肌肤,”柳十娘重新给陵苏换了条粉蓝眼带,将她的长发简单的盘了个缀花蕊,用发簪固定了去,“我果然没走眼,是个有姿色的,今夜咱们去州桥下馆子解解闷。”
红袖和雪儿一片欢呼。
这是一个月以来唯一的一次外出啊,陵苏当下就来了兴致,任由柳十娘在自己身上倒腾。
酉时末,四人从南苑的后门出了樊楼。
由于陵苏目不能视,柳十娘雇了顶六抬轿子。那是陵苏第一次坐轿子,浑身不舒坦,左右摇晃的差点连昨日的晚饭都吐出来,只好用手暗暗的扣住类似窗子一样的地方,定定不敢动,心里暗骂了不下百八十遍。柳十娘看她那一脸惨白着实好笑,却也怕她吐自己一身便也不撩拨她说话,自行闭目养神就是。
熬了快半个时辰,轿子终于才停下,柳十娘打开帘子招呼着雪儿赶紧来扶,陵苏落地腿脚发软,一想到回程搞不好还得遭一回罪顿时连兴致都减了半。
朱雀门内的州桥是东京汴河上十三座桥中最壮观的一座,中秋月明之夜,“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晴空月正,登桥观月的人群,纷至沓来,熙熙攘攘。人们俯瞰河面,银月波泛泛,皎月沉底。故被誉为“州桥明月”,也是汴京八景之一,美不胜收。
沿着这汴河而建的饮食作坊及夜间晚市热闹非凡,用小雪儿的话来说便是:但凡你能想到的美味小食,这儿都有了。当街水饭、前獾儿野狐肉、肚肺鳝鱼、包子鸡皮、冻鱼头、细粉素签、生淹水木瓜、荔枝膏、旋煎羊白肠……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一路食肆小铺开至三更。
州桥西侧便是大相国寺,都说前朝皇帝赐下的牌匾写得是龙飞凤舞,那里香火是全东京最旺。
柳十娘带着叽叽喳喳的三人进了临近朱雀门的天府馆,里边听着好不热闹,上菜的交谈的吆喝客人的,可就在柳十娘一行人踏入的瞬间,喧哗声变小了。毕竟是风月场出来的女子,那打扮做派比正经闺中的小娘子要妖娆华丽得多,柳十娘又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皓齿红唇肌肤白皙,艳艳鹅黄曲裾裙称得她是明媚照人。
两个年纪偏小的婢子一个翠绿裙裾一个绛红褙子,姿色看着却是中上。其中一人手里挽着的那一色宝蓝裙裾的小娘子身材高挑,虽目不能视,那姿态又与三人不同,沉稳谨慎。
那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二层雅间。一时间男人们交头接耳,樊楼十娘,名声在外。
陵苏被安置在临窗的位置,她摸索着坐下,一边听着窗外楼下食客的交谈声,一边与同桌的三人搭话,听到楼下似乎有人唱着小曲儿,干脆转了身趴在窗边侧着耳朵听。十娘看着只觉得这小美人是个真性情的,摆了摆手随她去。
说是天府,其实与后来的大四川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辣椒要到明末才传入中国,陵苏和辣椒隔着那几百年的时空,每每想到心里就直落泪。现下大受欢迎的巴蜀菜色用的是肥姜、蒜、韭菜捣成泥兑水,一定要拌上足够的胡椒芥子和盐,便是无上的美味。
这天府馆的胡辣鱼羹、水晶肘子、青龙过江汤很是出名,陵苏素来喜爱汤水,红袖给她盛的碗里料少汤多她乐呵的喝了三大碗,被十娘笑话是个好养的,就连胡辣鱼羹也是她消耗了大半,苏杭一带其实不太能接受这个程度的辣子,十娘三个也只是浅尝即止。
出了樊楼,一切都这么新奇,陵苏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近日换了药方她不便饮酒,那三人笑闹罚酒的时候她便倚在半开的格子窗前专心的听着,像台语闽南语一般的河洛官话和苏杭一带的口音,男子说出来是文绉绉的,若是音色动人听着便是一股子风流倜傥的感觉,女子口中吐出来便是温婉小家碧玉的感觉,陵苏自个儿家里就有苏州的表妹,时常被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笑话说吵架都未必能吵赢,也不知自己消失后那几个兄弟姐妹也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直到雅间的帘子被掀开,那些人走进来的时候,她还是这个姿势来不及收回,却总觉得有这么一股视线牢牢地黏住了自己。
“我当那窈窕美人是谁,原来真真是十娘,”号称惹了不知多少小娘子心心念念的徐公子徐祖,掀开帘子笑盈盈的出现在四人面前。
雅间里的四人皆是一惊,柳十娘赶紧放了酒盅起身相迎,“原来是徐郞,这个小地方怎的入了徐郞的眼?”
徐祖握着柳十娘的小手含情脉脉笑道:“方才十娘进店,我们几个便在后头跟着,原想着让十娘破费一次以补上回的遗憾,却不想偏偏被熟人看到,推辞不过饮了几杯这才过来,不料十娘已是酒足饭饱啊。”
“徐郞说笑了,”柳十娘娇嗔着,“徐郞方才与谁同行?”
徐祖抬眼望向窗外笑道:“那人十娘自是认得的。怎的,十娘不是应当先关心我么?”说着突然低下头轻啄十娘的脸蛋,两个丫头红了脸在一旁偷笑。
柳十娘笑着推开他:“徐郎又说胡话了,可是方才喝多了?”
这时的圆桌上,残羹汤碗已经撤下,换上了上好的香茗果点,墙边点上了熏香,徐祖朝一旁的雪儿使了眼色,雪儿趁机拉着陵苏出了雅间。
“可是姐姐让你带我出来的?”陵苏任由雪儿拉着,悄声问。
“总得个地儿让徐公子得逞一回,咱家十娘,可是徐公子心尖尖上的人呢。”雪儿小心拉着陵苏出了天府馆,往闹市走去,“既然出来了,苏苏你便陪我走走吧,咱们走慢些,那些个好玩的我给你说说。”
州桥夜市此时是人群接踵并肩热闹非凡,她二人钻进人流只有被推着走的份,小雪儿也不过十三岁,最是喜爱热闹之地,便拉着陵苏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捏了个面人儿,小雪儿又拉着陵苏欲跨过街道去看那荔枝羹,她倒灵巧,却苦了目不能视的陵苏。二人刚挤到街中心,不想却被几个嬉闹孩童冲散了,陵苏被撞得转了圈踉跄几步,却再也分不清方向,再伸手面前的人儿已经没了。她抓着面人儿顿在原地,心里发怵。
周围的声音一个都不认得,完全不辨东西南北,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伸了手也拉不住任何东西,陵苏两脚发软,急的要扯去眼上的布条。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耳边有个男声说:“不可。”
陵苏吓得脖子都直了,头顶那股视线就像方才在馆子里遇到的一般,让人害怕又不自在。陵苏杵着动都不敢动,那只手也不放开,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凌苏冷汗直冒,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苏苏?可还记得我?”
陵苏暗暗吐出紧憋的一口浊气,记得,那日害她不停喝酒的罪魁祸首,那个号称东京黄金单身汉前十名的崔绍斌。
她踉跄了一下,朝声音的位置行了个礼:“自然是记得的,崔公子。”
“原来真是眼盲?若不是遇着我小娘子可是要在这站上一宿?”声音真好听,调调真油滑。
陵苏蹙了蹙眉头回道:“在这等等雪儿许会寻来”。
“我说都指使,咱都跟了一路了,这小娘子不买你的帐啊。”旁边又传来一阵嬉笑,原来竟不止一人。陵苏听着像是有人丢了个什么包裹,头顶的声音说:“老三替我送去梁府吧,我去去就来。”
身后传来七八个笑声,听得一阵脚步,像是有几人离开了。
陵苏谨慎的站着不敢乱动,只听崔绍斌说:“你这般的美人胚子,只怕等不到那个小丫头回来寻你便会被拐卖了去,我看就别等了,你且陪我逛逛这市集吧。”
陵苏连忙撇清关系:“我与公子并不熟悉,不敢麻烦公子,我便在这儿……”
话还没说完,陵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被罩在一件披风一样的大氅中,后腰伸过一条手臂将她揽入怀里,那个好听油滑的声音说道:“苏苏与我同喝一盅酒还搂搂抱抱一整晚,当真不熟?。”
这……!
陵苏脸蛋一热,虽然听声音把他自动归为帅哥,但这调戏未免太过赤裸裸,陵苏这小心脏还是扑通乱了阵脚。
那人带着她行的缓慢有稳当,一路把她护在身前,边走边低头在问“苏苏可要糖葫芦?”苏苏可吃过烧卤?”亲密得倒像一对爱侣,陵苏从小到大没被人这般叫过,又气又恼可是又不能挣了跑掉,只好咬着下唇低着头一路忍耐,偏偏崔绍斌拉了她往热闹的地界钻,人潮撞得她不得不往怀里靠。
崔绍斌方才酒足饭饱,现下搂着美人看哪都舒坦,什么好吃的小零嘴都秤了一些,边走边投食。待陵苏渐渐吃得开怀了,便开始起了好奇心,什么批切羊头什么砂糖冰雪冷元子什么戏台子什么卖卜,崔绍斌倒也耐心得很,一路细声细语与她解说。
这二人自来熟的功夫真是令彼此心中佩服,花钱大手笔又会聊天的男人果然有吸引力,都说吃人嘴软,陵苏不自觉的唠起磕来。
“苏苏眼睛怎的会变成这般模样?”崔绍斌拉着陵苏的手去细细摸那木刻的小玩意儿。
“我其实不记得了,听十娘说,那日我在樊楼门前转悠了许久,正巧遇上她的轿子停轿,哪想到那抬轿子的人跛了脚,整个轿子压在了我身上,大约是伤了头,脑子记不起从前的事,这眼睛从那时便一直这副模样了,十娘看我可怜才收了我做奴婢。”陵苏酝酿着情绪小心翼翼的说出这套说辞。
被轿子压是真的,砸到头是真的,眼睛瞎了是真的,失忆却是假的。
她这个人,没有过往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如果不失忆别人会疯掉的。这个事故也就只能唬唬当事人的柳十娘赔些银子,而柳十娘愿意买下她多半还是看在她的样貌上。柳十娘对她的过去不追究,她也乐得给柳十娘当挣钱的工具。
“十娘可有说过你的眼睛何时能治好?”崔绍斌把她往身边带了带,悄悄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那二人身后一直不紧不慢悄然尾随的一个护卫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陵苏对此是一无所知,她也不确定的嘟囔着:“大夫说十天半个月,这会都一个多月了还没起色,十娘让我别停药,想着再吃七八副也许会有效果吧。”
“我倒是很想看看苏苏的眼睛……”崔绍斌捏捏她的手一本正经的说道。
“哎你这人……!”陵苏闹了个大红脸。
好不容易被他揽着走回天府馆,正月的晚上自己竟出了一身薄汗。
听着似到了馆子门口,崔绍斌也不带她进去,只唤了个堂倌上楼去请柳十娘,拉着她到一个僻静之处,寻了个位置坐下。这番走动已是很累又吃了许多小食,陵苏其实已经非常困顿,将将一刻钟柳十娘终于出现了。
红袖远远便瞧见陵苏,身旁并没有雪儿,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上前几步低声问她:“怎么是你自个儿回来的?”
陵苏捶捶酸软的腿回到:“走散了,方才有人领我回来。”朝前方努努嘴,红袖这才看清旁边那人竟然是崔公子。
与柳十娘一同出来的徐祖看到崔绍斌却有点吃惊:“兄长不是才前往马行街梁府?怎的又回了头?事情可办妥?”
崔绍斌朝陵苏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捡到了十娘新收的人儿。”一下子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陵苏,又听徐祖称奇道:“这般巧合?倒也是你二人的缘分了啊!”
柳十娘失笑道:“哪来什么缘分不缘分的,能得崔公子的照拂这可是陵苏的造化,陵苏,还不过来谢过公子?”
陵苏由红袖扶着给崔绍斌行了大礼,那崔绍斌倒是个有意思的,他伸手一架扶起了陵苏,还在十娘的眼皮子底下握住了陵苏的小手,“举手之劳不敢当,十娘若要谢,改日我与垂杨造访时,只求苏苏再舞一支。”
柳十娘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个圈当下笑道:“好说好说,过几日公子上门,十娘定带陵苏好好道谢。这会儿天色已晚,十娘就此告辞了。”柳十娘福了福,带着红袖和陵苏上了徐祖雇来的马车。
待马车走远,崔绍斌那先一步离开的护卫有了消息,确有此事。
回程的路就轻松很多啦,等三人回到后院,雪儿早已在门口等候,柳十娘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径直进了屋,红袖无奈的看了眼雪儿拉着陵苏进了另一个屋,那小丫头在廊下不安的搅着衣服,站了好一会,才终于咬咬牙掀了帘子低低唤了声:“十娘……”
红袖打了水给陵苏洗漱,天气太冷也不好洗澡,陵苏还是自己胡乱的擦了下,没什么汗味也就作数。她与红袖雪儿一个屋,睡的地方大约像个土炕,位置就在柳十娘的屋旁边,两间共用一个大门,有点像现代的两室一厅小套间。红袖与雪儿轮流伺候十娘,所以两人都是轮岗的,今日雪儿不回来了,红袖早早吹了蜡烛,两人无语的躺在炕上,不一会便听到红袖低低的鼻息。
陵苏却睡不着了。
她阴差阳错的落在这樊楼里被柳十娘收留,樊楼虽然是个正经酒楼,艺伎却是最贱不过,更不用说卖身与她成为奴籍的自己。那柳十娘虽说这一月余好茶好饭待自己,听她话语间为人处世是个泼辣不会感情用事的,倘若没有一番作为不受重视,大约也会像雪儿一般看她脸色任由打骂,再不定转手卖去别处。陵苏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人倒是一个准,看今晚的情况,大约是那崔公子大约是有什么谋划,只是没想到男人也能用色相来蛊惑人心,这二十几年情债累累的心脏居然也被迷得乱跳,也不知自个儿往后是不是也要走上那以色侍人的道路了。
噗嗤,陵苏想着突然笑起来,罢了,不就是高级窑姐儿么,自己便是从笑贫不笑娼的世界而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陵苏轻轻张开双眼,看着窗户的方向,不用想也知道隐约传来的音乐嬉闹声便是来自樊楼,但是自己的眼睛只能感觉到模糊的光线,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望了一会,又重新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裹好了,沉沉睡去。